第一章 孩童想像圖

「我也不像任何人耶。」
回家後我把在萬壽園遇到輔導員的事告訴外公外公一臉驚訝,反問我:
妳好嗎?我們一家三口都很好。
「我在乎的不是什麼驚訝或冷卻。我只是想親眼看看他的太太,就這麼簡單。」
後來我聽說,那個輔導員老人原本是區公所的職員,退休後成為萬壽園的導覽員,他果然是志願來當監護輔導員的。他已經去世了。他剛死時,我覺得壓在我和外公頭上的大石頭總算搬開了,可是,我如今能在區公所當臨時雇員,也是因為輔導員的兒子是區議員,靠他的關係才進來的,所以人還真是捉摸不透。
「噢?是美國人嗎?」
我拜託父親暫時讓我住在P區外公的家裡準備考高中,如果考取了就住在外公家通學。我拚了命也要阻止父親帶我和百合子一起去瑞士。父親雖然苦著一張臉說,「這樣又要多花一筆錢」,更何況Q女高學費很貴。但自從發生別墅那件事後,我和百合子幾乎毫不交談,所以他大概判斷也沒別的辦法了。我請他寫了一張保證書,保證如果我考取第一志願,一直到大學的學費和在日本的生活費他都得提供最低限度的援助。因為即使親如父女,父親也得簽了約才肯實行。
「我是Q女高攝影社的學生,請問能否讓我拍攝貴宅?」
「沒那回事。我絕對不會再犯那種錯誤了。您看看。這個屋裡哪還有盆栽。我已經決定再也不碰盆栽了。」
「老實說,我女婿一家被瑞士政府叫回去了。」
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件遇害的和惠在高中時告訴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和惠這個人,很喜歡裝得什麼都懂,有時不能相信她。不過她偶爾也會說出這種令人印象深刻的話。

外公的怯懦令我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外公真的幹過盆栽詐欺。對外公來說,所謂的工作想必是快樂的,只是一種嗜好的延伸吧。我到現在還能以中年女性打工族的身分好好地活下去,或許就是因為看過外公這種窩囊的樣子。我把外公趕到電線桿後面,自己去按對講機。
「那孩子啊,是我女兒的小孩,父親是個外國人喔。」
「可以替你們拍張照片當紀念嗎?」
對了,高中唸得怎麼樣?我作夢也沒想到妳能考入那麼優秀的高中,所以我每次一遇到日本人都會炫耀。百合子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我想她一定很不甘心。這對百合子是個良性刺|激,妳要好好用功。用頭腦勝過人家。
「外公是在茨城縣擁有大片田地的地主家少爺。那裡自古以來就是以西瓜賊出名的地方。我聽外公說他是因為從小就擅長抓小偷,所以才會當刑警。」
在我聽來那是在遙遠的世界裡發生的故事,簡直就像刑警連續劇般地令我感到興奮刺|激。我的外公是個刑警喔。如果我有要好的朋友,我還真想炫耀一下。可是,百合子卻一臉漠不關心地問母親:「外公為什麼會去當什麼刑警?」我想百合子大概不覺得刑警外公有多神氣吧。百合子的想法我也不了解。當時我母親是這麼回答的:
外婆二十年前就掉到河裡死了,母親又是獨生女,所以我們沒有其他的親戚了。真是寂寞的一家。不過,外公說我繼承了這種誰也不像的血統的這件事,讓我聽了很高興,我開始覺得,永遠待在這個家裡也沒關係。
這種謊話未免太荒謬了。如果母親還活著,我真想問她是怎麼掰出這種故事的。不過,母親自己一定早已忘記曾在小孩面前這樣吹噓過外公。人往往立刻就忘了自己說出的謊話。而且一旦謊言瀕臨被拆穿的窘境,就會用更多謊話來粉飾謊話。母親最笨的地方,就是連粉飾謊話的想像力和力氣都沒有。從事托兒所入所資格審查這份工作,讓找很了解這一點。
外公的回答實在很不負責。
我搬到P區的國民住宅,和獨居的外公一起生活。外公當時六十六歲。身材矮小,就男人的標準來說手腳纖細,臉蛋和體型也小巧玲瓏整體都很迷你,就這點而言的確是家母的父親。他是個沒錢也要設法裝扮瀟灑的人,不管去哪裡都穿著西裝,半白的頭髮用整髮劑抹得服服貼貼。狹小的國宅屋內,總是瀰漫著外公整髮劑的氣味。
「他是個大外行。」
不過,外公也有外公的盤算,有我同住對他來說似乎大有好處。我很快就發現了那個理由。每逢某一天外公便會慌慌張張地將所有盆栽藏進壁櫥裡,那是每個月第三個週日的上午十一點,總是每月一次,某位住在附近的伯伯會固定在第三個週日登門造訪。外公還在月曆上的第三個週日用紅筆做了記號,提醒自己不可忘記。
「對不起,我想拍這種普通的住家。」
來到這裡,也差不多三個月了。海運的家具終於全部送來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跟這邊的摩登公寓不搭調,所以妳父親很不高興。他到現在還在抱怨:家具應該在這裡買齊,日本的家具品質太差。我說家裡又沒錢買新家具,叫他不要強人所難,結果他又生氣了,說我應該先和他商量。我覺得妳父親好像漸漸恢復本性,一天到晚生氣。回到自己的國家後,他變得比在日本時更嚴厲,似乎很不滿意我手足無措的樣子。最近,他老是和百合子往外跑。百合子好像過得很愉快。她和卡爾叔叔家的長子(也在叔叔的工廠上班)混熟了,常常一起玩。
「有啊,可是冷掉了」
拉保險的阿姨一臉不悅地吐出這段話,點起香菸。外公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外公全靠她幫忙介紹生意,當然不想惹惱對方。長相凶惡的女人也嚴肅地搖頭說:「行不通,行不通。」看似當事人朋友的她倒是挺熱心的。
「妳那個外公啊,只要不碰盆栽就沒關係。他明明一點也不懂盆栽偏要插手盆栽的買賣,結果不但偷別人的盆栽去賣,還把在夜市買來的廉價盆栽高價出售賺取暴利,惹出了大麻煩。甚至有人被騙了幾千萬損失慘重。」
家父在翌年事業失敗。不,其實也談不上什麼事業,是生意做垮了。簡而言之,日本人逐漸富裕起來發現有更好吃的進口糖果,所以對父親進口的廉價零食再也不屑一顧,如此而已。父親關閉公司,為了償還大筆債務變賣了一切。小木屋固然不用說,就連位於北品川的小房子和車子也全賣了。
「這一帶有很多因為領漁業補償金而發大財的人。因為這一帶,以前本來是海。」
的確,小孩是種奇怪的存在。因為,他們連母親幼稚的謊言,都會徹底信服。一定是因為小孩有段時期會把母親當作自己的整個世界hetubook.com.com吧。最後,這個世界漸漸分崩離析,也許就像半島脫離大陸成為一個小島般地,脫離了母親自立成為大人。一想到我也曾有過把那種母親視為整個世界的可愛時期,我就忍不住替自己心疼。母親在我和百合子面前,總是這樣描述她自己的父親:
從這兩個女人身上,燃起了熊熊的憤怒威力。長相凶惡的女人激烈又強悍,垂著頭的女人安靜而陰鬱。我一邊強烈感受著兩人的怒意一邊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大人不只會喜歡對方還會憎恨對方呢?那是我完全不了解的感情。外公楞了一下,然後理所當然地點頭附和,指著拉保險的業務員說:
「他替人跑腿打雜的工作好像很忙。」
「那真是太好了。都是些什麼樣的工作?」
父親放棄在日本工作的念頭,決定回故鄉瑞士重頭開始。父親的弟弟卡爾在伯恩(Bern)經營襪子工廠,父親要去幫他管帳。所以,我們也得和他一起去瑞士,但彼時我即將報考高中正是埋頭苦讀的當口。我的第一志願,是愚笨的百合子絕對考不上的明星高中。是的,就是我和和惠一起唸的女中。姑且就稱那所高中為Q女高吧。
我下了腳踏車跟他打招呼。從寺廟般宏偉的大門往裡看,可以看到氣派的日本傳統宅邸,旁邊還有優雅的茶室。有一個溫室花房,幾名年輕男子正埋首工作,忙著用水管澆水翻土。這裡與其說是農園更像有名的觀光庭園,建築物和庭院都很豪華,就連我也看得出來花了不少銀子。擔任輔導員的老人,打著領帶罩著深藍色日式工作服,彷彿村長當起了一日陶藝家似地裝扮奇特,黑框的眼鏡也換成了輕巧的玳瑁框。
「這個我也想過了,可是萬一被識破就麻煩了。因為他太太可能早就發現有第三者了。這樣的話,到時被那男的知道就萬事皆休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人去拍他太太的照片。」
「沒有,因為百合子長得太漂亮了。她屬於園藝,算是漂亮的花吧。不是盆栽。」
「不是。」
穿著有蝴蝶飛舞圖案、好像是名設計師森英惠設計的黃色化纖洋裝的女人,用嚴厲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後,說:「因此呢……」那個人妝化得很濃,看起來很凶悍。另一人穿著樸素的灰色套裝,表情黯淡地保持沉默。由於沒人趕我,所以我就在外公身旁抱膝坐下,一起聽他們說。
「哪裡,這不算什麼。在瑞士最吃得開的,應該是聯合國的人和銀行才對。」
她的霸道作風令我啞然,可是外公還是說了「我們試試看」地接下了這筆生意。女人們似乎不再遲疑,遞給外公五萬圓皺巴巴的鈔票。這個金額,也是拉保險的阿姨決定的。外公必須把其中兩萬分給她。等他們三人離去後,外公一臉困擾地把寫有對方住址的紙條拿給我看。住址位於P區,搭公車大約十五分鐘的距離。
我開始和外公同住是在考取Q女高的時候,那是父母與百合子即將啟程前往瑞士之前。找把自己的棉被和桌子、文具用品、衣服一起裝上小貨車,從北品川搬去外公的國民住宅。P區位於東京的老街,土地平坦看不見什麼高樓大廈。好幾條大河貫穿P區。高高的堤防遮斷了視線。週遭的建築物雖然低矮,卻因堤防讓我產生壓迫感,是個很不可思議的地區。而且,高聳的堤防外總是緩緩流過大量河水。我每次爬上堤防低頭窺探褐色河水時,往往想像著水裡棲息了什麼生物。
外公起床後就用連珠砲似的茨城腔喋喋不休。我洗臉刷牙的期間仍不停止,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對盆栽說話還是對我說話,沒有片刻閉嘴休息。
就這樣,我和外公的生活,雖然奇妙卻自由自在,實在很愉快。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指揮起外公,照自己的意思操控外公。因為,外公是個軟弱得不配稱為罪犯的人。
「可以的話,事先調查清楚那個太太平常做些什麼當然是最好,可是現在連這個也不知道。唉,我真不想接這種差事。」
那是個已經年過五十仍然獨身的中年婦女,我聽說她很有手腕業績很好。她也住在同一個國宅,總是穿著亮麗的原色服裝,騎著紅色腳踏車來回穿梭,很搶眼。我想她一定是帶了客人來找外公幫忙跑腿,頓時精神大振,連忙衝進屋裡。那個女人常找外公跑腿,當作顧客服務的一環。這個國宅的居民總是互助合作,在生活上常常互通有無。
「那當然該看看囉。放心,反正外遇的激|情遲早會冷卻,應該徹底了斷免得後患無窮。」
「不是,是個歐洲人。那孩子不論是德語或法語都講得很流利,可是聽說還是日本的教育比較好,我就硬把她給留在日本了。既然是日本人當然該受日語教育,在這裡長大才對。我女婿是瑞士外交部的人。對,職位僅次於大使。唉,雖然有這麼體面的女婿,可是他連句日文也不會,在一起別提有多無聊了。不過,俗話說以目傳情。以心傳心。還真的是這樣耶。我女婿好像也能理解我的想法,上次還從瑞士寄了兩支手錶來喔。那叫什麼牌子來著的,好像是叫什麼愛彼錶(Audemars Piguet)吧,另一支是叫什麼百達斐麗(Patek Philippe)的高級手錶。那可是支好錶喔,很有氣韻。氣韻這個名詞您知道嗎?是這樣子寫的。」
「這樹幹長得真好。你看看,這種強悍的力道,這種盎然古意。以前東海道一定長了很多這種松樹。我能種出好盆栽真是幸福啊。我說不定是個天才呢。所謂的天才啊,一定要夠狂才行。要狂你懂吧,要狂。」
外公不耐煩地搔著皺巴巴的頸子。拉保險的阿姨,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看著我。
您問我外公的工作,您是說他以前從事的職業吧。說到這個就妙了。我從小就聽母親說,外公以前是個刑警。因為他小時候很擅長抓西瓜賊,所以才會加入警界云云。因此,我本來以為他一定是個嚴格可怕的人。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
那天外公也是坐立不安,催我趕快去唸書。因此,我端出茶後,就假裝回房間隔著紙門偷聽。寒喧的話題扯下不去了,老人開始暗示:
「我們家就是這種血統啊」
外公根本不是刑警。那他是做什麼的呢?這點我接下來會告訴您。可能會有點冗長,還請您耐心聽完。
「老伯,我不是說了嗎?請偵探太貴,而且萬一事後m.hetubook•com.com遭到勒索就麻煩了。所以,我們才來拜託你呀。你就帶著你自豪的小孫女,在那戶人家前面假裝拍張紀念照,再趁機偷|拍他太太不就好了。」
外公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早上五點起床後便開始照料放滿陽台和玄關旁四帖半房間的盆栽,盆栽是外公的嗜好。他一弄就得超過兩個小時,然後才打掃房問及吃早餐。
「那德文呢?」
「那丫頭誰也不像。可能像某個祖先吧。」
「這種房子有哪一點好啊?」
那棟房子,蓋在跟千葉縣交界的河川堤防下,是棟小型的先建後售成品屋,用單薄的新建材搭建,像個火柴盒似的。旁邊和後面也蓋著類似的房子。外遇的先生,據說在某電機製造商的工廠上班。外公說他謊稱上夜班,趁機和那女人見面。至於那女人,聽說是附近紙箱公司的老闆太太。既然如此,那個電機製造商的男人是否也很想看看紙箱公司的老闆長什麼樣子呢?我這樣想著想著,外公突然拉著我的制服袖子。他的手在發抖。
「原來如此。那借她的名片,假裝去位保險不就可以看到她的長相了。」
「我這輩子,總共就只驚訝過兩次。兩次都是因為看到外遇對象的太太長相。那真的是我第一次那麼驚訝。兩人都長得很醜,又肥又土的三流女人,都快變成老太婆了。為什麼偷腥的男人,能夠眼看著自己的老婆醜成那樣放任不管呢?我啊,一看到他太太的臉,對那男人的滿腔熱情就立刻化為烏有,心都涼了。我心想:搞什麼,原來你是跟這種女人一起生活的男人啊。就覺得他變得很乏味。所以,我也跟她說應該看看那男人的老婆。我也想見見那個女人。說不定可以體驗到這輩子第三次的驚訝。」
我想,外公大概覺得突然闖入的外孫女很麻煩吧。不過,我父親寄來的生活費想必對他大有助益。外公靠著老人年金生活,項多只有偶爾替鄰居跑腿打雜賺點零花錢,生活應該很拮据。
雖說是外公,但我們很少見面,所以我有點不安,因為我不知該和他說什麼。不過,實際住在一起後,我發現這完全是杞人憂天。外公是個整天扯著高亢的嗓子喋喋不休的人。他雖饒舌,卻沒有因此和我聊得天南地北,而是喃喃自語,或者像在反覆嘮叨。如果不管他,他可以沒完沒了地永遠說個不停。和我這種沉默寡言的人一起生活,外公應該很開心吧,因為我等於成了他傾訴的垃圾筒。
外公煩悶地望著放在附近的藥用木瓜盆栽。外公向來不擅長這種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麻煩差事,而且,他也沒有相機。當時,還沒有那種便宜的拋棄式相機,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學校向班上同學借相機。您說我嗎?我倒是覺得這份工作很有趣,抱著幾分期待。
「氣韻嗎?這我頭一次聽到。」
外公越過陽台望著黑松之類的大型盆栽,然後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可是,有人被我外公騙了嗎?這些人的錢也太多了吧。」
「不行啦,我會有麻煩。而且像這種普通人家的太太,去登門拜訪推銷保險,她是不會從屋裡出來的。」
噢?原來是海啊。我把盆栽拋在腦後忍不住叫了出來。因為,我認為父母之間的愛情能量,想必在生殖的瞬間就已消耗殆盡,如果是這樣,就應該把我這個新的生命體放入大海,我一直這麼想。因此,對我來說和外公同住的生活,就好比終於回歸自由的大海。即使要住在瀰漫著整髮劑和老人特有臭味的狹小屋子,必須聽外公沒完沒了的嘮叨,被迫在擠滿盆栽的屋裡過日子,對我來說依舊等於是大海。這種偶然的巧合令我很高興,所以我就在那一刻下定決心要在這塊土地定居。
日本的櫻花也差不多開完了吧。我深深覺得染井吉野櫻真是太美了。伯恩看不到櫻花。也許什麼地方會有櫻花,我打算下次問問看日本同鄉會的人,不過妳父親不太喜歡我在日本同鄉會和日本婦女會出入。
我朝外公那份土司一指,外公便高興地用假牙喀擦喀嚓咬著冷掉的乾硬土司。看他那樣,我覺得他以前當過刑警這件事絕對是謊言,說他擅長抓西瓜賊也是騙人的。我不太知道該怎麼用言語來說明,不過就連還在唸高中的我,都看得出外公是怎樣的人。他是個只想著自己的人。因此,我認為他不可能會去譴責別人的過錯加以逮捕,如果是我父親或許還有可能。
然後,我考取了夢寐以求的Q女高,百合子則進了瑞士某處日本人唸的中學。父親知道我和百合子感情不好,所以也沒對我多說細節,因此我不是很清楚。百合子一定會在歐洲終老一生吧,想到這下子終於能逃離百合子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是我的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我進入高中,還沒和和惠說話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有天我放學回家一看,狹小的門口水泥地上隨意脫著三雙女鞋,兩雙是極為普通的黑色低跟鞋,另一雙是鞋頭很尖的漆皮高跟鞋。我一看就知道,那雙漆皮的,是和外公交情很好、拉保險的女人的鞋子。
我不管外公,逕自在自己烤的土司塗上大量的奶油、果醬和蜂蜜吃了起來。沒有父親在旁邊警告我不能塗太多果醬,我覺得終於解脫了。父親很吝嗇,連家人吃東西的方式他都要管。他堅持紅茶頂多只能放兩匙糖、果醬只能塗薄薄一層、要抹蜂蜜就只能單抹蜂蜜、和果醬抹在一起毫無意義。還有,他對用餐禮儀也很囉唆,吃東西時不能講話、兩肘要夾緊、姿勢要端正、嘴裡含著東西時不准笑……總之不管怎麼樑他都有意見。就在我睡眼惺忪地吃著早餐之際,外公還在對著陽台的盆栽說話:
當然囉,當時我才高一,就倫理來說,我認為那兩個女人是錯的。我現在也仍然討厭審查不公。可是,我對那個臉色晦暗的女人說的那句「我只是想親眼看看他太太,就這麼簡單」,倒是深有同感。我也很想看看和那女人搞外遇的男人的太太究竟長怎樣。
我手邊還留著幾封,就把家母寫的信給您看看吧。如果光看內容,絕對無法想像她會自殺。或者該說,我既沒想到母親居然有這種內心的苦楚,也沒察覺她想揮別這個世界的絕望,竟已強烈到必須自殺的地步。不過,我最驚訝的,也許是母親居然有自殺的勇氣吧。
「他是怎麼說我的?」
我知道外公想打退堂鼓了。外公對拍hetubook.com.com照毫無興趣,更不擅長。拉保險的阿姨露出詫異的表情拍著外公膝蓋。
那天,外公按照慣例和盆栽交談完畢後就會清理壁櫥把破銅爛鐵都塞到別的地方。不管陰天或下雨,都叫我把我的棉被從壁櫥抱出來,拿到陽台上曬被子。這是為了把壁櫥空出來。然後,再把擠滿陽台的盆栽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藏進壁櫥。放不下的盆栽,外公就拜託住在同一個國宅的朋友,暫時借放一下。一時之間,我對外公把自豪的盆栽藏起來的行為深感不可思議。
這邊的物價比我想像中還高,令我大吃一驚。隨便上個館子,明明也不怎麼好吃,一個人起碼就得花上兩千圓。納豆居然要六百圓耶。妳能相信嗎?妳父親說這是稅率的問題,但我想住在這裡的人收入一定很不錯。
家庭主婦說起話來甜膩含糊。我心裡暗自覺得,以這個太太的年齡和姿色,絕對勝過那個陰鬱的女人。那個凶惡的女人恐怕也得不到此生第三次驚訝了。我隨意拍了幾張房子的照片後,就把相機對著家庭主婦和小孩。
「那傢伙才是什麼都不懂。那裡種的贏得區民獎的真柏簡直笑死人,笑掉我的大門牙。錢多得沒處花,拿來蒐集好盆栽這誰都做得到。他居然還吹牛說什麼價值五千萬。妳看看,一點氣韻都沒有。」
輔導員輕蔑地說,原本溫厚的外表,蒙上了不懷好意的表情。
垂著頭的另一個女人猛然仰起臉。這個人雖然鼻樑挺直長相秀麗,可是眉毛不對稱,又有點鬥雞眼,給人有點詭異的印象。
「外公是個刑警,所以不能去找他玩。因為他很忙,而且他的身邊聚集了很多做壞事的人。不過,外公可沒有做壞事喔。正直的好人身邊,反而容易有壞人出入。比方說,犯罪的人會來向他道謝,說自己已經改過自新了。聽說其中也有很惡質的人,對外公逮捕他們懷在心而想要報復他。小孩子如果跑去太危險了。」
我一邊懲住笑一邊聽外公吹噓。老人似乎被壓倒般地嘆了一口氣。
「請問,我外公對盆栽真的一竅不通嗎?」

其實根本不關我的事,說來還真好笑。不過,產生關係的人背後還有別的關係,而那個人又有別的人際關係。這麼一來,這個關係將會沒完沒了地永久擴張,綿延相連。您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外公誠惶誠恐地回答聽到這裡,我才知道外公以前原來因盆栽犯過詐欺案件。而且,這個老人是監護輔導員,每月一次,負責造訪外公看他是否已確實改過自新。現在回想起來,外公當時可能還在假釋期間吧。在這樣的情況下,有個像我這麼正派的高中女生同住,想必可以提高補導員的信賴。換句話說,想脫離家庭留在日本的我,和想要哄騙輔導員的外公,我們兩人可說是利害一致的共犯關係。而且,我還能和外公一起說百合子的壞話。那段日子真是太愉快了。
「沒有外公的份嗎?」
請妳也報告一下妳的近況。妳父親說妳有義務要報告。代我問候外公。
「可是,如果失敗而被對方告發的話,那我又要回監獄了。」
我們的家位於新市街。隔著一棟房子就是卡爾的襪子工廠,對面是一批隔間狹小的公寓,旁邊是空地。妳父親雖然自豪地說我們住在市區內,可是我覺得應該是荒郊野外。不過,只要稍微提到這點,妳父親就會生氣。伯恩的街景不管走到哪裡都井然有序,到處都是語言不通的高個子。而且這裡的人都很堅持自我主張,讓我大開眼界。
「啊,妳出現得正好。小妹妹,可以跟妳談一下嗎?」
外公的假牙已經鬆了,吃起東西好像很困難,他乾脆把土司用紅茶泡軟了再吃。然後,連著溶化掉落的麵包屑,一口氣把紅茶喝乾。我鼓起勇氣問外公:
「總之,事情大致就是這樣是我建議他們,有困擾時不如找人跑腿。喂,你幫他們想想辦法吧。」

妳和外公處得愉快嗎?外公和我不同,是個很實際的人,也許會和妳合得來。還有我要先提醒妳,除了每個月說好的四萬圓,不用再給外公任何錢。萬一他完全指望我們,也很麻煩,這點還請妳妥善處理。我匯了一點錢到妳的帳戶當作零用錢,妳別告訴外公。如果外公向妳要錢,妳一定要叫他寫張借據。這也是妳父親叫我轉告妳的。
「妳外公每天在做什麼?」
從大門到玄關的距離僅有一公尺,門柱旁只種了稀疏的杜鵑。玄關的門開了,一個看似三十幾歲的家庭主婦牽著小女孩的手出來。我仔細打量著家庭主婦和小孩的臉。這就是那個臉色陰沉長相秀麗的中年女性的情敵,還有情敵的小孩——我不禁興致勃勃。家庭主婦化了妝,一副穿著牛仔褲搭配運動T恤的學生裝扮,而且出乎我的預料,是個白皙漂亮的人。小女孩穿著碎花圖案的可愛洋裝。小孩的臉像哈巴狗一樣小巧,眼睛和她媽媽很像。我拿出學生證給她看,然後拜託她:

「我做不到。我看算了吧。那筆錢就說我們失敗了還給人家吧。」
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被父親的命運左右,也不願和越來越美麗的百合子在陌生的國家生活,更不想與軟弱的母親在一起。所以,我堅持要留在日本。
相較之下,妳父親的新工作似乎還沒有上軌道。不知是和工廠的人處不好,還是卡爾的事業沒那麼景氣,我是不太清楚,總之妳父親回到家也生悶氣,就算我問他工作的事他也不回答。要是妳在這兒,我想大概又會整天吵架吧。我很慶幸妳沒來。百合子對我們的煩惱視若無睹。
沒過兩天,我就偶然遇到那個監護輔導員。五月的連假期間,我騎著腳踏車從超市購物回來的路上,看到遊覽車停在一個古老的農家前,那個老人正在揮手送客人出來。客人全都是老年人,手捧小型盆栽一臉滿足。那裡名叫「萬壽園」,是個專門栽培兼販賣盆栽的農園,我被盆栽的招牌吸引不禁凝神注視。遊覽車走後,老人這才發現我。
您問我外公嗎?外公還活著,但已成為臥床不起的痴呆老人,完全不認識我了。枉費我這麼辛苦替他換尿片照顧他,他居然指著我,喊我「那個老太婆」。有時,他會喊著家母的名字,說什麼「不寫功課會變成小偷喔」。其實我有點想回他一句「當小偷的,是你吧。」不過我還能住在這個國宅,也是託外公活著的福,所以也不能對他太過分。
「對了,小妹妹是高中生吧。那好,妳就扯個謊說是學校攝影社之類的,請求對方讓妳拍他們家房子不就好了。到時妳就可m.hetubook.com.com以順便拍他太太了。」
「要有氣韻你懂嗎?氣韻。這才是重點。不信你翻翻字典。找找看氣韻這個名詞。那個啊,不只是有氣質而已。有了氣質啊,還要能生動地表現在作品上。要做到這點,凡人絕對沒辦法。所以做得到的都是天才。懂得欣賞的也是天才。所以我是個天才。我有氣韻。」
「我媽長得不像外公,那她到底像誰?」
上次,卡爾一家人來家裡玩。我做了什錦散壽司款待他們。他太太是個名叫伊凡娜的法國人,他們有兩個小孩。在卡爾工廠上班的長子已經二十歲,叫做安利。女孩還在唸高中,名字我問了,可是已經忘了。女兒活脫是伊凡娜的翻版,一頭淺色金髮配上鷹勾鼻。長得又胖,一點也不漂亮。伊凡娜和卡爾看到百合子的臉都很驚訝。我記得卡爾好像還說:和東洋人結婚就能生出這麼美的小孩啊。不過伊凡娜很不高興沒有吭聲。
「既然這樣那我就安心了。我聽說你又開始替人跑腿,那方面應該沒問題吧。你不會再騙人了吧。你也要替外孫女著想。」
不過,即便是我,也沒想到僅僅四個月後百合子就會回到日本來。因為遷居瑞士四個月後,家母竟然自殺了。這期間內,家母曾寫過很多信給我,可是我都沒回信。是的。一封也沒有。您說的對,我對母親的確很冷淡。理由我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嗎。
外公在空中草草寫出什麼「氣韻」啦「狂」啦。我喝光紅茶,默默望著外公的舉止。這時外公總算發現我了,他看著餐桌說:
「馬馬虎虎還過得去。請您不用擔心。讓您專程來寒舍真是不好意思。您放心,我孫女也來了,我們過得快樂又樸實。老頭子跟高中生湊在一起,雖然有很多地方格格不入,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伯恩是個宛如童話故事中的漂亮城市,但是比我想像中還小所以起先我很驚訝。而且,我也很訝異這裡居然住了各國不同的人。一開始還覺得稀奇會四處參觀,最近已經看膩了。扣掉寄給妳的生活費和學費,也沒有多餘的錢逛街購物,所以我們都過得很簡樸。百合子有時會生氣,說都是妳留在目本害的,不過妳別放在心上。我已經寫過很多次了,妳要靠頭腦取勝。
我決定選擇比較早放學的平日進行拍攝。外公雖然不太想做這份工作,可是已經收了錢,拉保險的阿姨又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問那件事辦得怎樣了。所以只好勉強和我去。
外公把小小的蛋糕盒拆開攤平仔細摺好後回答我。我看他把包裝紙和繩子全都留著放在廚房的架子上,大概是另有用途吧。
「意思呢,可以說是兼具了高傲和堅強吧。」
說到百合子,我們三人一起出去散步時,發生了怪事。在公園遇到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最後有一個老婆婆過來問我們,百合子是哪一國的養女。這邊有各種國籍的人,也有很多異國養子,所以他們大概以為她是養女吧。我說是親生女兒,他們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我認為那些人看到我這麼不起眼的東方人居然生出百合子這麼美麗的小孩,似乎很不悅。妳父親說我想太多了,可是我多少想像得到。黃種人生出美貌的小孩,對他們來說是不可原諒的事。我覺得有點痛快,因為百合子真的不是養女,是我懷胎生下的孩子。
「噢?那真是了不得。」
這邊還很冷,每天都離不開大衣。阿雷河的風別提有多冷了,簡直冷得令人悲哀。我的大衣是妳也看過的那件小田急百貨拍賣時買的米色大衣,質料單薄所以有點嫌冷,可是這邊的人常常誇獎這件大衣好看。甚至還有人問我在哪買的。不過,這邊的人個個都很注重打扮,姿勢也很端正,看起來非常氣派。
我已經不再回頭。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對我說話,外公是在自問自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考取高中開始新生活的事實讓我高興得根本管不了什麼盆栽,我只顧著翻閱升學雜誌東想西想,沉溺於夢寐以求的Q女高生活這個夢想。
在取景器中,映現出一對被騙得團團轉的無辜母女。長相和氣質都很相似的兩人,構成一對如佈景畫片般的可愛母女。可是,我覺得我更喜歡那兩個氣憤的女人。我想,一定是我也有這樣的素質吧。因為我憎恨這種活得毫無所知的人如此遲鈍。同時,我也很想看看跟這麼愚鈍的家人住在一起的丈夫的長相。我甚至認真考慮去拜託那個女人讓我看一眼。不,我不是想和他見面,只是想看一眼。我會養成一看到男人就幻想和他生的小孩這種怪癖,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我想我大概是個人際關係狂吧。
我認為就是因為有人會上外公的當拿錢出來,外公這個盆栽狂才會得意忘形地惡向膽邊生。有人願意為那種奇形怪狀的盆栽花大把鈔票,光是這點就令人無法置信。因此,我認為是受騙的人不好。可是,輔導員卻不這麼想,他的手在空中來回比劃著。
「那樣子,他太太不會出來的啦。」
「最近生活過得怎樣?」
她說,直到近代才發現小孩的存在。據說在中世紀時都是把小孩當作身體較小的人。如果真是這樣,就如同我透過想像圖得知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這些生物進化的歷史一樣,現今的小孩也可視為進化為大人的一個過程囉。那麼,擁有大人身體的我,是個早已停止進化的個體嗎?遇害的和惠及百合子也是如此嗎,可是。在我看來,和惠和百合子似乎都是那種會不斷進化的生物。不過這點我們還是慢慢思考吧,我的想法似乎太過激進了。
說完去別人家看家後,我才覺得有點不妙,連忙仰望輔導員的臉。因為外公畢竟是個罪犯。可是,老人卻毫不在乎地瞥向在廣闊農園工作的年輕工人們。
「既然這樣,找私家偵探可能比較好吧。」
損失慘重的人,八成是和這個輔導員有關係的人。輔導員一定是盆栽業者,要不就是在這個農園幫忙的人。他說外公偷盆栽,也許就是偷自這個農園,然後擅自把這裡的盆栽拿去做交易,從中騙取金錢。這個老人也許是為了讓外公再也不能碰盆栽才當起監護輔導員,以便永遠監視著外公。我突然覺得外公很可憐。
外公在我搬來的那天,去附近糖果店買了兩個泡芙。不是蛋糕店賣的那種泡芙,外皮很硬,裡面是我最討厭的卡士達奶油。我怕外公難過,一邊裝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一邊仔細打量外公的臉,好奇著外公的臉和體型到底有哪個部分遺傳給我母親。雖然整體而言,骨架小巧這點是很相似,可是長相卻一點也不像。
「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盆栽靠氣韻取勝。因為那是人做出來的東西。妳看看那個。那盆黑松。那才叫做有氣韻。妳看,老樹告訴我們什麼叫做生命。樹真是不可思議啊。就算看起來乾枯成那樣其實仍然活著。樹經過歲月風霜會變得更出色。講求年輕漂亮的只有人類。樹即使上了年紀在人類不斷地矯正下,樹本身還是會加以違抗,可是最後好像還是會順從我們的意思更加成長,像這種令人覺得是奇蹟的東西也叫做氣韻。外來語叫做Miracle,這是英文嗎」
上次,就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我明明按照信號標誌過馬路,一輛轉彎過來的車子卻差點撞上我,我的大衣衣擺勾到車子的安全桿,襯裡有一點勾破。我看開車的女人下車來,還以為她是要道歉,結果她居然對著我抱怨了一番。我是聽不懂她的意思,不過看她頻頻指著我的大衣氣憤的樣子,我想,可能是說我穿著衣擺飄飄的大衣過馬路才會這樣。我懶得跟她囉唆,主動道了歉就回來了。那晚,我被妳父親臭罵一頓。他說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有錯,一旦認錯就輸了。還說本來可以叫她賠大衣的修理費。這邊的人死不認錯的個性,倒是和妳父親一模一樣。我又學到了一課。
外公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在盆栽世界裡盡情遨遊。盆栽會變成投機對象或買賣工具,說不定其實他毫無自覺。只不過就像慾望橫流般,盆栽附帶而來的金錢糾葛,在外公的身後滴滴答答地留下印子纏繞不去。然後當外公轉身回顧時,已不知如何解決,只能目瞪口呆。
看樣子這兩個女人似乎是好友,長相凶惡的女人,勸另一個老實的女人一定要看看外遇對象的配偶長什麼樣子。帶她們兩人來的保險業務員插嘴說道:
「不知道。」
對,我希望外公細水長流,長命百歲。「氣韻」這種名詞,好像早已從外公的大腦消失了。對,因為我實在也累了,從前年起便讓他住進了叫「鷦鷯之家」區立老人醫院。對,那時也是靠輔導員的兒子幫忙。P區在社會福利方面真的是太棒了。
「花再怎麼漂亮也沒有氣韻嗎?」
我連制服也來不及脫就去廚房燒開水。等我把茶送到客廳一看,僅有四帖半的客廳裡,擠著拉保險的業務員和兩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與外公面對面坐著。兩位女客體態健美,衣著昂貴非常時髦。我認為,他們倆都是職業婦女。像這樣的女人,個個都穿著高級絲|襪精心化妝,感覺上好像就是特別積極進取。我想像著這兩個女人八成是在精品店或繁華市區的餐廳之類的地方工作。
「不行啦,外公不做的話,惹火了保險阿姨,她就不會再幫你介紹生意了。」
「那是你的孫女啊?我看長得不像,還在猜想那是誰呢。本來還想問你,可是我怕你萬一回答那是你的小情人,我會很不甘心。」

對,我外公是個傻瓜。一想到他的遺傳基因必然也傳給家母,甚至波及百合子,我就愉快得不得了;因為我可不一樣。而且,這裡也沒有我那個囉唆的父親。在這個只有富家女孩就讀的Q女高,我的確手頭拮据無法和同學交遊,也遭到輕視。可是,我真的高興極了。
我以為他在對我說話於是轉頭一看,結果外公正對著盆栽自言自語。而且,每天早上的內容幾乎都一樣。
「外公,你覺得百合子有氣韻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就跟動物園一樣。」
這是真的。不知為什麼自從我搬來後,附近鄰居便一窩蜂上門拜託外公跑腿。
外公真的曾經替人跑腿。我不只幫忙接電話,舉凡我能做的工作也積極幫忙,因為我覺得那些我從未體驗過的人際關係非常有趣;因為我家幾乎從來沒有人來造訪過。家父雖然和他的本國同胞有來往,可是從未讓家人參與這種交往,家母也從不和鄰居打交道,沒有任何朋友。她連學校的教學參觀都不出席,更別說是家長會,我們就是這樣的家庭。
那一整天,外公都蹲在陽台上對盆栽講話。
第三個週日的訪客,是個容貌溫厚的考人。稀疏的白髮仔細地往後梳,以灰襯衫配茶色夾克這種不起眼的裝扮出現。唯有眼鏡是黑框的,看起來特別顯眼。那個老人,每次都會對空手來訪表達歉意。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帶過禮物來。外公看到老人一來總是惶恐地端正坐好。而且不知為什麼很不希望我在旁邊。除了那個人之外,外公通常很喜歡在別人面前炫耀有個混血兒外孫女,而且唸的是優秀的Q女高,總是刻意叫我留在旁邊。外公的朋友,包括了拉保險的阿姨和警衛叔叔、公寓管理員、喜歡盆栽的老爺爺等各式人等,他們也會三天兩頭來家裡玩。可是,唯有那個老人在時他不希望我同席,這點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以高中生來說,我應該算是相當世故,即使聽了大人們醜惡的對話,也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覺得連續劇常有的故事居然出現就在自己身邊,因此我聽得很興奮。
「不狂的人就算做得再好,終究不是天才你知道嗎,狂人做出來的東西就是有什麼地方截然不同說到是哪裡不同呢,這個嘛……」
我覺得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不過還是假裝看著陽台。我完全無法理解外公說的話,而且又覺得很無趣。外公最疼愛的是放在陽台正中央。一盆毫不起眼快要枯死的樹。根部疙疙瘩瘩的醜死了,樹枝用鐵絲綁得緊緊的,樹葉像安全帽一樣張開,看起來礙眼得不得了。形狀就像古裝歷史劇裡的樹木一樣平凡。可是,如果美麗的百合子真的沒有所謂的「氣韻」,那豈不是大快人心。聽到外公這樣說後,我開始好喜歡他。同時也期盼外公和我的這種生活能永遠繼續下去。
「這倒是個好字眼。對了,你外孫女的家人呢,」
「他說你對盆栽是大外行。」
老人的聲音高了起來。外公也跟著一起嘿嘿嘿地笑了。啊,我知道了。我的笑法一定是像外公。外公嘮叨不休時聲音雖然高亮,唯有笑聲會變得低沉,而且很卑猥。這時外公突然壓低了聲音:
農園裡,粗大的木柱上各放了一盆盆栽,數百盆盆栽井然有序地陳列著。其中,也有和外公自豪的盆栽長得一模一樣的大松樹,可是連我看了都覺得,外公的盆栽根本無法和人家相比,這裡的看起來氣派、昂貴多了。
「替人丟棄貓咪屍體啦,去別人家看家啦,替出遠門的人家澆花啦,各式各樣都有。」
輔導員追根究底地查問我的家庭關係,大概是想確認外公的話是真是假。聽說我父母真的去了瑞士,他似乎有點擔心。
「渾蛋!」外公不甘心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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