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坐著沒關係。」
「我只是累了。」
我無意中浮現一個疑問。說不定,姊姊到現在還是處女。妓|女妹妹和處女姊姊,這再怎麼說也未免太巧了。可是,我克制不住好奇心,還是按下電話按鍵。
我拼命忍住,眼光瞥向黑板旁邊的大水槽,玻璃內側爬著一隻蝸牛。蝸牛爬過的痕跡帶著黏液附著在玻璃上反射著外面的光。水槽底部鋪著乾木片和沙子,背著形似乾香菇的巨蛋型甲殼的大陸龜緩緩出現。陸龜以出乎意料的飛快速度把脖子一伸,一眨眼就吃掉了蝸牛。望著蝸牛半途而廢的軌跡,陸龜口中嚼碎的殼我突然覺得反胃。
我掛回電話,開始考慮該穿什麼去上班。我住的是一房一廳的房子,壁櫥改造而成的衣櫃裡,沒什麼像樣的衣服。以前在六本木全是外國酒女的店裡上班時,我曾擁有許多華麗衣裳,一件近百萬的范倫鐵諾和香奈兒的晚禮服,以及數百萬以上的和服。美麗的華服換了一套又一套,把鑽石當成玻璃般隨意佩戴,穿著連走都不能走的纖細金涼鞋。為了渴望一親腳趾芳澤的客人,我總是光著腳離開店。我幾乎沒有自己走過路,從公寓到店裡是搭計程車,回程則坐客人的車子去飯店,再從飯店搭計程車回家。我的一身肌肉只為了和男人睡覺。
坐在中央的教師對我微笑。我點點頭,面試就這樣結束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坐在中央的教師是教生物的,叫木島。雖然我的筆試成績很糟,但是因為學年主任木島中意我,我還是考取Q學園了,只因為我知道陸龜。不、不對,是因為木島喜歡我這個人,陸龜只不過是個藉口。
擁有怪物般的美貌,像怪物一樣淫|盪的我,此刻即將成了真正的怪物,隨著年華老去更添加了淒慘。我再三強調過了,我一點也不覺得淒涼,因為這才是原為美少女的我真正的面目。我想姊姊對我的落魄一定很幸災樂禍吧。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不斷地打電話來確認。
我和姊姊的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話到此結束。我們即使在學校遇到了,姊姊也佯裝不知。我高三退學後和Q學園斷絕了關係,和姊姊也有好一陣子沒機會見面。可是,最近姊姊卻頻頻打電話來,我很訝異,不知姊姊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在淪落的同時,我的衣服也換成路邊賣的便宜貨。從絲絹換成人造纖維,用混紡羊毛取代喀什米亞羊毛。同時,因為生活糜爛,就算再怎麼保養依然開始堆滿贅肉的腿上,裹的是大減價買來的絲|襪。
「我來不及通知她,而且聽說外公身體也不好。」
「是陸龜嗎?」
其實我也一樣拚命。然而就算跟姊姊解釋也沒用。我把話吞回肚子裡。
「笨蛋。我看妳的智商大概只有五十吧?」
我老實地把外公家的電話號碼告訴麻沙美。反正遲早都得和姊姊見面,畢竟留在日本的就只有我們姊妹倆了。雖然心裡這麼想,可是不只姊姊討厭我,我更討厭姊姊。我們是毫不相像的兩個人,銅板的正反兩面,姊姊的反應正如我的想像。
說到Q學園,姊姊就是唸那裡,我一點也不想唸那種地方。可是,虛榮的麻沙美非把我弄進那裡。我用求助的眼神仰望強森,但強森搖搖頭。
我還想問姊姊自己在幹嘛呢。姊姊不斷地更換詭異的工作,她真有什麼理想職業,真的在朝那個目標努力嗎?該不會想當妓|女吧,我在鏡前忍住笑。有本事妳就試試看呀。這是一個美好與空虛等量齊觀的職業,妳能勝任嗎?我從十五歲就開始當妓|女了耶。雖然我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但我最大的敵人也是男人。我是個被男人敗壞,被身為女人的自己毀滅的女人。姊姊十五歲的時候,應該還只是個只會專心K書的國中生吧?
正中央的男教師凝視著我,他的頭髮用整髮劑向後抹平,似乎整張臉有一半都被額頭佔去了。金屬框的小眼鏡,和他的臉型很合。白色馬球衫外面罩著深藍色西裝外套,左手的無名指戴著結婚戒hetubook.com•com指。我甚至忘了微笑,一逕凝視著教師的馬球衫鈕扣附近突兀沾染的一小塊墨水漬痕。
「是的。很罕見吧?這是產自馬達加斯加的品種。」
翌日早上,Q學園國中部寄來了錄取通知。麻沙美高興地打電話去強森公司後,滿心歡喜地轉頭對我說:
「強森先生,謝謝你。」
「我想見外公。」
最大的改變就是客層。在剛開始上班的店裡來的都是藝人和作家、自稱青年實業家的神秘人物、一流企業的大老闆、外國VIP。接下來的店裡,主要的客源是能夠自由花用企業公款的生意人,再次一級是薪水微薄的上班族。而如今,我的客人,只剩下喜歡另類女人的變態,或是阮囊羞澀的男人。「另類」指的是怪異劣等貨。在這個世上,就是有人喜歡荒蕪頹敗的美感和盛極而衰的殘渣。
「對了、對了,」麻沙美根本沒聽我的回答。她欣喜地抓著我的手臂。「下午要參加轉學考。我們得趕緊回去。妳啊,要以海外歸國子女的身分報考Q學園國中部。這樣通學也很方便,而且妳唸Q學園我也會很有面子。幸好妳及時趕上考試。」
接受歸國子女測驗的考生將近十人,全都是大企業駐外員工的小孩,只有我一個混血兒。我的考試成績糟透了。我向來不愛唸書,英語和德語也只能應付日常口語對話,幾乎不認識什麼字彙。照這情形看來,我是不可能和姊姊同校了。強森也可以省下一筆無謂的開銷,想到這我輕鬆多了。
「萬一在學校遇見我,拜託妳也絕對不要喊我。妳被人捧著或許很爽,我可是拚了死命設法活下去。」
強森弓著高眺的身子,在我耳邊低語:
「百合子,微笑,微笑。妳的微笑真的很美。只要妳這麼一笑,絕對會錄取。那種筆試根本只是表面形式,因為,人人都會想一直看著妳。我以前考空姐時錄取率也很低,可是被優先錄取的都是笑容可掬的女生。」
妳要快點長大。
到成田機場來接我的,是一臉緊張的和*圖*書強森,以及和他成對比的快活的麻沙美。因為是平日上班時間強森穿了深色西裝、雪白襯衫,打著絲綢領帶,神經質地頻頻用食指敲著唇。這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麻沙美可能是為了襯托曬得黝黑的皮膚吧,穿著白色麻質洋裝,渾身掛滿了純金首飾,包括耳朵、脖子、手臂、手指。可是,她眼尾的純黑眼影畫得太粗了,使得她的表情顯得很曖昧,看不出是在笑還是生氣,也分不清是一本正經還是在耍寶。所以,麻沙美有化妝的時候,我學會根據她的眼角而非說的話來做判斷。當時麻沙美露出誇張的喜色:
「同學妳知道這隻烏龜的種類嗎?」
姊姊說晚上還要打電話來。我得搶在那之前離開,我可不想聽她那尖酸刻薄的聲音。
強森叫我喊他馬克,可是我還是比較習慣喊強森。笨強森!每當姊姊這樣壞心眼地唾罵他,我就會在嘴裡頂回一句「好強森」。這是我替他辯護的方式。
「什麼是氣韻?」
「喂?喂?是誰?百合子嗎?喂,欸,是誰啊?」
找該寫出我和強森的事。
正面並排坐著三位面試教師。兩側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其中一個是外國女性,正中央是位不到四十歲的男老師。三人瀏覽著我的資料遲遲沒有抬起臉。我無聊地東張西望。從窗口可以看到池水湛藍的五十公尺泳池。穿著黑色泳衣看似游泳隊成員的學生們默默來回游著蛙式。要是這一瞬間能游泳該多好。暑熱和疲勞幾乎使我快要昏厥。
「很高興能夠再見面。」
抓到。我想起被陸龜吃掉的蝸牛,不由得渾身發抖。在陸龜口中碎裂的殼。而我就是被放入水槽的蝸牛,被男人吃得屍骨不存的女人。如果不欣然接受這個命運,我大概不會得到幸福。再一次地,「心中的自由」,這句話浮現在腦海。十五歲的我,瞬間變成了老女人。
「百合子,好久不見。哇,妳看妳,長這麼大了。」
身為混血兒,我的心中原本就有著無法歸屬於任何地方或任何人的不安。如果父母恩愛一點,或
和*圖*書許還能安心地依偎在他們的懷中,可是我的父母卻缺乏足夠的愛情來撫平孩子的不安。因此,我很羨慕姊姊早早就對父母死心。我的新家人,是以前偶爾去小木屋渡假時遇見的強森夫婦,而唯一的寄託就是強森想要我。我活在這種搖搖欲墜的環境中是何等心境,姊姊當然不可能會理解。
「趕快恢復精神。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妳。」
——這點小事,妳就忍耐一下吧。
「百合子,妳現在在幹嘛?」
「妳不要緊吧?」
「忍耐一下」。和叔叔卡爾替我拍照時說的台詞一樣。我咬緊嘴唇,被麻沙美牽著手塞進她開來的大型賓士車後座。並肩坐在米色皮革座椅上,我感到強森的大腿,抵著我穿牛仔褲的大腿。只有那裡發熱。在別墅發生的事,強森和我之間的秘密。再次發現歡愉的我,眼神想必雀躍不已。因為我如此簡單就找到了下一項喜悅,我想:人生雖然不能盡如人意,至少我的心是自由的。
「外公說他不想見妳啦。他最討厭妳了。他說妳沒有氣韻,沒有狂意,只是園藝。」
我和強森四目相對。十五歲的我,比小學的時候長高了二十公分以上。一百七十公分,五十公斤。而且,已非處女之身。強森輕輕擁抱我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是一個寄住在毫無關係的外人家中的小孩。不,是我自己主動要求別人讓我寄住的,可是,這樣的小孩會遭到何等待遇,姊姊想必想都沒想過吧,因為姊姊是和有血緣關係的外公住在一起。雖然我只有小時候和外公見過幾次面,但我很喜歡彷彿飄飄然地浮在半空中的外公。如今既然外公被姊姊搶走了,我只好一個人孤零零地活下去。
電話才響了一聲就立刻被接起來。姊姊連珠炮似地喊著喂喂喂,她竭盡力氣地想知道,難得響起的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話筒清晰傳來姊姊的孤獨,不小心從我手中滑落,響著姊姊的聲音滾落在地。不管姊姊是處女還是同性戀都已不關我的事。
麻沙美疑惑地環顧機場。怎麼可能會來。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我根本沒通知她。
「百合子,還好嗎?」
女教師的呼喚讓我回過神,我連忙從椅子站起來。教師溫柔地安慰我說:
最後是面試。終於輪到我進入二樓教室時,我已經累壞了,早已忘記要保持微笑。這也不能怪我。我坐了一整天飛機,剛落地還來不及休息,就被抓來考轉學考。和伯恩涼爽的空氣比起來,東京的七月悶濕酷熱。原本就已因為時差感到睏倦的我一邊努力趕走瞌睡蟲,一邊坐在位子上憋住呵欠。
「妳姊姊沒來嗎?」
強森在中途下車回到公司。我跟著麻沙美,前往位於港區的Q學園國中部校舍。正面是古老的石造建築,兩側排開的是現代化校舍。高中部據說位於右翼。我不禁搜尋著姊姊的身影,我們是三月分開的,所以已經四個月以上沒見了。如果我真的進了Q學園,姊姊一定會很沮喪,而且氣得跳腳吧。她就是為了甩掉我才發憤用功考取Q女高的,我早就看穿了姊姊的盤算。我一露出苦笑,麻沙美立刻深受感動地說:
我已經長大了。
「對不起我太累了。」
我不覺得空姐可以和歸國子女的測驗相提並論,不過懶得囉唆的我決定一直微笑。可是,如果我考取了,連我也要上Q學園的話,爸恐怕負擔不起這筆費用吧。這樣一來,我的學費大半都得由強森支付。我認為。這很接近妓|女的工作。妓|女出賣肉體換取金錢。而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國中生,把自己賣給強森換取生活費和學費。這豈不是一樣嗎?
「也得趕快告訴妳姊姊妳錄取的事。」
那晚,我因為疲勞而發燒。強森為我準備的房間是位於他西麻布稅務署後面的宅邸二樓尾端的房間。包括窗簾、床罩和椅墊,整個房間的布製品都以小碎花統一風格,想必這是麻沙美的喜好吧。對小碎花毫無興趣的我雖然覺得很煩,但是已無暇顧及這些,我才一鑽進被窩立刻陷入熟睡。半夜某人的動靜驚醒了我,原來是穿著T恤和睡褲的強森站在我的枕畔。強森低聲問:
「哼,走運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