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生的娼妓
——〈百合子的手記〉

「不知道。不過,我最愛現在的妳。」
援|助|交|際。當時還沒有這種名詞,但我只不過是把自己商品化。來跟我搭訕的,幾乎都是和卡爾一樣的中年男人。不過,他們比卡爾有錢,即使和我這樣的國中生上床,也毫無罪惡感,所以我也覺得輕鬆多了。
有人把我的手和自己的手合在一起比較,也有人摸我的頭髮,還有女生嚷著「好可愛」想抱緊我。男生們在教室後面擠成一團,一直熱切地凝視我。可是,少年們不管再怎麼純真,看起來幼稚得很。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從來沒替我買過內衣或襪子,她覺得只需要買強森看得到的東西。而我實在厭倦了從微薄的零用錢中省吃儉用買這些身邊的小東西,有時乾脆答應來搭訕的男人的要求賺一點錢。

強森夫婦收養我時,麻沙美三十五歲,她比強森大五歲。麻沙美忙於照顧強森,極力想保住強森對她的愛情。麻沙美看強森疼愛我。因此也刻意照顧我給強森看。她大概怕萬一怠慢了我,強森可能會對她失去愛意吧。
「真不敢相信。她發現我們跑去看她,表情超難看的,長得又醜,給人的感覺很惡劣,跟妳一點也不配。老實說,我對妳也很失望。」
「不嫌棄的話多吃點。」
「喂,妳為什麼連看都不看就把我的信退回來。」
小杢用認真的口吻說,「可是妳姊姊一點也不漂亮耶。剛才我們全班都去高中部看過了。那真的是妳姊姊嗎?」
那天早上,班會一結束,不論是男學生或女學生(Q學園從高中部才開始男女分開),都帶著露骨的好奇圍攏到我身邊。他們如同小學生的坦率令我驚訝。出自優渥家境,使他們習慣毫不客氣地把疑問和真心話直接表達。
小杢身材和我一樣高。她的姿勢優美得令人覺得傲慢,顯然從小就習慣了被人捧在手掌心。她拉著我一來到走廊上,便看到一個有著漂亮古銅膚色、綁著馬尾的高中生,細眼大嘴的五和*圖*書官很搶眼,洋溢著自信。
「趕快適應,好好享受Q學園的生活。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儘管來問我。」
麻沙美很容易應付,只要別人一誇獎「好漂亮的小妹妹喔」,她就自以為變成了母親身份而洋洋得意。當校方在家長面談時說我缺乏自我主張,她還自以為是慈善家般地解釋:「那是因為發生了母親自殺的悲劇嘛。」Q學園的朋友來家裡玩時,她就會回到空姐時代,拿出頭等艙等級的服務來招待。總之,只要我乖乖聽話,就天下太平了。
那個女生有個叫杢美的奇妙名字,大家都喊她小杢。她是著名醬油公司老闆的女兒,是個擁有可以比誰都更肆無忌憚的特權的小孩。
「好豪華的便當喔。妳想開派對啊?」
「百合子,妳不要再長大了。」
「妳一學就會了。以妳的條件一定能成為風雲人物,高中部和大學部也會很高興。」
我一抬起臉,就和坐在我斜前方的短髮男生四目相接。他的眉宇之間帶著老成的陰翳和彆扭的氣質。以及批判性的眼神。那個男生也姓木島,是級任導師的兒子。
如果說我的處境很痛苦,那倒也不至於,我來到世上本來就是為了當別人的玩具。對男人來說是性|愛玩具,對姊姊來說是欺負的玩具。姊姊始終把我當成隨興飼養的弱小動物,有時才覺得她怎麼好一陣子對我失去興趣不理我,突然就又開始來欺負我。雖然麻沙美和強森沒有欺負過我,但也沒有誇獎過我。我很早就開始訓練自己,和別人在一起時要壓抑自己的主體性。究竟有誰打從心底珍惜過像個玩具洋娃娃的我呢。
中西輕戳小杢。
站在中西身後的小杢威逼似地說道。她歪著嘴唇大概是很受不了反應遲鈍的我吧,豐厚的嘴唇閃著粉色脣膏的光澤。看我沉默依舊,小杢輕聲笑了。
「小杢,妳說得太過分了。」
到了午休時問。班上同學不曉得都跑去哪裡了,遲遲不見他們回來。我一個www•hetubook.com.com人吃著最沙美做的便當,可是這個便當怎麼吃都吃不完。我環顧教室,尋找垃圾桶。
「妳為什麼會這麼漂亮?」有男生一臉認真地這麼問。
「如果混血兒就能這麼漂亮,那我以後也要生混血兒。」
高興。己經開始把我當玩具了。
我垂下頭以免被人發現我在偷笑。在旁人看來,大概以為我被那個女生的話刺傷了,可是,其實我是在想像麻沙美會受到何等衝擊覺得很好笑。
說到強森是什麼時候和我做|愛,通常是早晨。麻沙美有低血壓的毛病早上起不來,所以早餐向來由強森負責。強森會靜靜來到尚在酣睡的我身邊。我喜歡強森摸索著我尚未清醒的身體,手指和髮梢通常是最先開始緩緩甦醒的,然後逐漸到達身體中心後,接下來會反過來熊熊燃燒一發不可收拾,非要弄到連神經末梢都著火才罷休。才剛做完,強森就撫著我的頭髮說:
我立刻直覺,木島是第一個對我沒慾望的男人,也是第二個討厭我的人。第一個,當然是姊姊。在姊姊和木島面前,我成了毫無存在意義的人。因為唯有透過渴求我的人,我才能感到自己確實活著。我緩緩剝除木島的視線。你的父親想要我,才會讓我進這所學校的。所以,我會出現在這裡全是你父親的責任,我很想這麼對木島說。我難得對別人表露的主體性,這時終於找到了可以運用的目標。
我的腦中縈繞著強森說過的話:百合子很完美,那裡也很完美——吞噬蝸牛的陸龜。
我望著那個女生的髮線,染成茶色的髮根處,霤出原本的黑髮。這是擁有黑髮的日本人,和姊姊同一個種族。突然間,我驀地想起烏蘇拉。烏蘇拉和這個女生一樣有美麗的卷髮。烏蘇拉今天也在用力栓緊水龍頭嗎?
「有點太鹹了。」
小杢話聲方落,中西就緊接著說道:
可是我還是長大了。升上Q女高時,身材雖然不再往上竄,可是胸部變大腰肢婀娜和_圖_書,急速從少女轉變成年輕女人的體態。我本來很擔心強森會對不再是少女的我厭倦,沒想到正好相反。強森變成半夜就跑來我房間,他渴求我的身體的程度已經到片刻都無法忍耐了。雖然麻沙美嚴格執行節食的肉體穿起流行的洋裝很好看,卻無法滿足強森的欲求。
「妳爸爸是白人嗎?」
「可是我從來沒當過什麼啦啦隊。」
巧合的是,我的教室就是當初面試的房間。黑板旁邊的水槽裡養著陸龜,嚼食蝸牛的陸龜,今天依舊在水槽裡緩步搜尋食物。我替陸龜取名為馬克,也就是強森。
「事出突然妳可能有點遲疑吧,我給妳一點時間妳好好考慮。十月還有很多比賽,我們也是很忙的。」
這時,有個東西丟到我的桌上,是揉成一團的小紙條。我撿起來放進制服口袋。會是誰扔的呢?隔著走道,坐我旁邊一臉正經的女生正攤開英文課本。她前面的木島轉頭看著我。是木島嗎?我從口袋取出紙條朝木島丟回去。用不著看內容也猜得出來,去看過姊姊的木島,把我當成了同類。
我回看著木島在金屬鏡框中閃爍的眼睛。木島看似畏縮地退後,避開我的視線問:
「啦啦隊的隊長親自來邀請,可沒有人會拒絕喔。」
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始,我第一次來到Q學園國中部上學。國中部三年東班。我被帶去見級任導師時毫不驚訝,因為導師就是教生物的學年主任木島。木島大概也想要我吧。我藏起看穿木島慾望的念頭,用平常慣有的茫然表情打招呼。我早已發現,我的臉,美得足以流露出我欠缺意志力。木島穿著漿過的筆挺白袍,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臉說道:
「不要。又不好吃。」
「百合子,妳該不會腦筋有毛病吧?」
我必須高高興興地穿上麻沙美買給我的衣服,不管那是綴著荷葉邊的甜美粉紅衣裳,或是標誌顯眼得令我羞恥的名牌貨,乃至會讓路人回頭側目的奇裝異服。麻沙美把我打扮得這麼顯眼和_圖_書,是為了享受擦肩而過的人們投射過來的注目眼光。
「我沒有自信。」
我決心,在這所學校要盡量表現地像個小孩。面試那天,雖才十五歲心卻已蒼老得像個老婦的我,必須永遠偽裝成小孩活下去。可是,我沒有優渥家庭賦予的特權式的好奇心和大膽率真,不如乾脆閉上嘴巴吧。我把臉撇開,不讓任何人發現地嘆了一口大氣。
聲音從頭上傳來。一個把小卷髮染成茶色的女生,探頭看著我的便當。那個女生用手指從便當盒裡捏了一片慕斯想放進嘴裡,可是慕斯斷裂掉到桌上,摻有蝦子和黑橄欖的美麗慕斯肉凍,在九月的暑氣中可悲地瀕臨融化。那個女生撿起橄欖吃掉。
即使麻沙美做了不合我意的事,我也絕不向強森訴苦。縱使說了,我想他也不會對麻沙美生氣,反正大家根本不在乎我的自主性。住在強森家,我被沒有小孩的麻沙美當成寵物看待,而對於強森來說,我也只不過是玩物。
「妳就是百合子吧。我是啦啦隊的隊長中西。妳一定要加入我們。」
麻沙美做的所有餐點我都說好吃,照單全收。無論是灑滿了雪花般糖霜的甜甜圈,或是她每週去上一次課的油膩法國菜,以及前一天晚上就開始烹調、存心炫耀塞得滿滿的沉重便當。我從來沒嫌棄過。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的心是自由的。所以,和強森聯手欺騙麻沙美這件事,或許讓我找到了生活目標。
我環視教室。早上那麼興奮的同學們,正陸續回到教室就座,沒有人看我一眼。正如小杢明白宣示的,他們對我這個神秘存在想必已找到一個答案了——可疑的傢伙。
「妳的腿很漂亮很修長。妳啊,有這麼完美的容貌,當然該讓大家欣賞。」
我點點頭,把姊姊的名字告訴他,木島大概會立刻去高中部看姊姊吧。然後,想必會因為姊姊和我毫不相似而失望,或是覺得懷疑,更想打探我的缺陷吧。只因為容貌不同,我們姊妹總是勾起別人的好奇。
「跟我和_圖_書來。我答應學姊要帶妳去給她看。」
在我的肉體逐漸雕塑成熟後,我已經是十足的女人了,不只中年男人,連年輕男人也開始盯上我了。通學途中,常常有人向我搭訕,而我來者不拒。我的意志只藏在心中,絕不會表露出來。
強森很會扮演忠貞又深情的丈夫,和麻沙美在一起時總是拉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飯後一定會幫她收拾。週末的晚上,他們倆會撇下我出去用餐。像這樣的日子兩人一定會窩在臥房久久不出來。我認為麻沙美絲毫沒有懷疑過我和強森的關係——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妳的皮膚好像陶瓷娃娃。」也有女生用手背輕撫我的臉頰。「麥森陶瓷人偶就是這種顏色的耶。」
隊長在小杢的陪同下離去了。由於來了一個高中部的隊長,四處紛紛響起稚嫩的聲音喊「學姊」,真是連政治手腕都算不上的諂媚。我向來討厭麻煩,本想拜託強森替我弄張醫生診斷證明回絕掉,可是強森看我打扮成啦啦隊女郎一定會很高興。我的眼前堵著龐大的身影。是木島。
中西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一逕望著我制服裙下的腿。
小杢逕自把我的便當盒蓋上。
「對呀。」
「如果我長大了你會討厭我?」
我對社團活動這碼事向來不感興趣,沒有錢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不覺得和大家一起做某件事有什麼樂趣。
姊姊的存在常常害我受到這種待遇,週遭的人看到我就自行隨意連想,以為我就像玩具娃娃「珍妮」或「麗佳」一樣,住在氣派的華屋美廈,擁有體面的爹地和美麗的媽咪,還有英俊的哥哥和漂亮的姊姊護著我。沒想到,他們看到的卻是對人愛理不睬、長相和我毫不相似的姊姊,連帶對我也感到幻滅。然後,就會輕侮我,把我當成大家的玩具。
「可是,她太漂亮了嘛,如果連頭腦都很聰明誰受得了啊。」
放學後,小杢過來,二話不說就拉著我的手臂。
「聽說妳有個姊姊唸女高,是真的嗎?」
「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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