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伯納德,她怎麼可能會知道?」海倫娜惱火地說。
圍在營火四周的人紛紛表示反對,更讓我迫不及待想聽海倫娜的說法。她眼中流露出興奮,似乎很喜歡看大家反對。
德瑞克繼續彈吉他,所有人不發一語,思索著他最後唱的那幾句歌詞。
德瑞克唱道:「不要再唱了。」
伯納德脫口道:「噢,妳不會想聽的,相信我。」他的雙下巴隨著他說話而抖動。
海倫娜仍然盯著我,看著我的反應。「妳很冷嗎,珊蒂?」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十分遙遠。
大家全都笑了。
海倫娜挑戰似地抬起頭髮花白的頭,直勾勾盯著我看,黑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光芒。她的嘴角抽動了下,道:「我們已經死了。」
德瑞克.康明斯、瓊恩.海查德、伯納德.林區、馬可斯.弗林,還有海倫娜.狄更斯,他們是聖凱文寄宿學校的五名學生。這五個人在六〇年代的一次學校露營旅行中失蹤了,從此下落不明,但現在他們全在這裡,長大了,變聰明了,也失去了純真。
但是那幾天,我獨自坐在這片生平見過最美的景色中,理性地思考了一番之後,我知道自己確實還活著,世界末日還沒到,群眾恐慌尚未蔓延,自己也不是住在廢墟裡劫後餘生的居民。我了解自己急於尋找出口,反而導致我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不想編謊話逃避,騙自己只要在山坡跑上跑下就能找到出路。我不再故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壓抑內心理性的想法。我是個理性的人,而在各種難以置信的答案中,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還活著,而且生龍活虎,但是我失蹤了。就現實面而言,情況就是這樣,不論這個結論有多詭異。
海倫娜語帶無趣地道:「抱歉,這裡只有十八歲以上的人能來。聖彼得兩手抱胸站在大門口,耳朵上還掛著耳機,他是照著上帝的命令辦事。」
我找到他們了。
一名開朗的男子興奮地大喊:「妳好!過來嘛!到我們這裡來!我們正要唱〈內心的小火光〉。」這群人裡有人發出抱怨的聲音。
沒有人說話。她用披肩將肩膀包得更緊,將之緊抓在胸前,「好吧,如果沒人要講,我就要告訴她我的想法了。」
「好極了!」這位開朗男子的笑容實在很燦爛,讓我忍不https://m.hetubook.com.com住對他報以微笑。「真巧!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嘛。」他興高采烈地領著我,蹦蹦跳跳地走向那群人。
伯納德接著道:「海倫娜,寶琳.歐康諾的女兒小君死的時候才十歲,像她這樣的小天使一定是上天堂,可是她不在這裡,所以妳的理論是錯的。」他把頭抬得高高地,瓊恩也點頭附和:「我們沒有死。」
在我失蹤的第二天,就在天色逐漸變暗時,我決定步行深入松林,探索這個奇特的新地方。小樹枝被我穿著球鞋的腳一踩應聲斷裂,地面柔軟而有彈性,上頭鋪滿一層層腐敗的落葉、樹皮、松果及天鵝絨般的苔蘚;霧靄像一絲絲棉花籠罩在我的頭頂,向上延伸到樹梢;高大細瘦的樹幹向空中伸展,有如高聳的木鉛筆,要為天空上色。白天,這些畫筆將天頂塗成明亮的藍色,加上朵朵白雲和橘色系的色彩,現在入夜後,墨黑色的樹梢彷彿被熾熱的陽光燒黑,將天空塗上幽暗的顏色。夜空中滿天星斗閃爍,不停對我眨眼,星辰間互相傾訴祕密,討論著我永遠不知道的世界。
德瑞克也不彈吉他努力回想。
「嗯,」從我加入這群人以來,馬可斯始終沉默不語,現在他終於開口了,「她說的可能有理,我們很可能已經死了。」
「好啦,你說得對。」海倫娜翻了個白眼。
「噢,天哪……」伯納德閉上眼睛努力回想。
我平常對人不耐煩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於是插嘴道:「告訴我,海倫娜。」我總是想直接聽重點,不喜歡瞻前顧後。
瓊恩語帶責備:「海倫娜,我們以前已經講過了。妳不應該這樣嚇珊蒂。」
「坐下來嘛,我替妳倒一杯飲料——」
他露出有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笑臉貓般的笑容對我說:「我叫伯納德,歡迎妳加入愛爾蘭幫。我們在這裡的人數少得可憐。」他皺著眉頭,「不過人數好像持續增加。啊,真抱歉,我的禮數到哪兒去了?」他的臉紅了起來。
「我受不了了。」
「我們在哪裡?」我打斷他的話,沒辦法再忍受他裝模作樣的開朗。
我回答:「我叫珊蒂,珊蒂.薛爾特。」
那名女子又大聲地耳語:「說不定她不懂英文。」
德瑞https://m.hetubook.com.com克彈著吉他,用粗啞的聲音唱道:「這是天堂還是地獄?我看著四周卻不知道。」
馬可斯笑著轉過頭,不讓瓊恩看到他的表情。
前方傳來的低語人聲,讓我停下腳步。這幾天我一個人影都沒見到,不確定這些人是否友善。營火閃動的火光在四周樹林投射出一道道黑影,我悄悄地走近,看到了一片空地。樹林中有一大片圓形的空地,五個人坐在空地裡談笑,隨著音樂唱歌。我躲在一株高大針葉樹的陰影中,但就像隻猶豫的飛蛾,受到火光吸引。我聽到那些人操著愛爾蘭口音,開始質疑先前認為自己不在國內、已經脫離原本生活軌道的荒誕推論。在那幾秒鐘裡,我開始懷疑一切。
「好極了。」伯納德再次臉紅,握住我伸出的手,「很高興認識妳。我來向妳介紹這幫人裡的其他夥伴,他們都這樣叫我們。」
「啊。」伯納德抹了抹額頭,轉頭向我介紹另一位叫瓊恩的女子,留著長髮彈吉他的嬉皮叫德瑞克,靜靜坐在角落的那位叫馬可斯。我很快地看了大家一眼,他們全都年紀相當,彼此似乎十分熟識,甚至連海倫娜的冷言冷語都沒有造成任何摩擦。
伯納德再次忽略她,高聲宣佈:「德瑞克.康明斯,是六〇年代聖凱文的當紅炸子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走向我的那名男子現在遲疑地回頭看著他的同伴。
我不知道該回答地球、愛爾蘭還是利特里姆,只好憑著直覺回答,脫口說出:「愛爾蘭。」我已經好幾天沒開口說話了。
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冷顫。
海倫娜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在地獄裡。」
她漠然、冷靜、爽快地說出這幾個字。
「咦,那家舞廳叫什麼名字啊?」瓊恩大聲說出心裡的疑問。
我腳下一根樹枝斷裂發出巨響,迴盪在樹林中,樂聲立即停止,說話聲也靜了下來。一名女子大聲地耳語:「有人在那裡。」
「我並不覺得她有被嚇到。」海倫娜臉上仍然帶著興味十足的表情,完全沒有移開視線。
「哦,原來如此。」那名男子轉頭對我說:「妳、會、說、英、文、嗎?」
營火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唉喲,不要再唱了啦。」瓊恩氣呼呼地說。
圍在營火旁聊天的人突https://m.hetubook.com•com然全安靜了下來,甚至連海倫娜都抬起頭看著我,她打量著我,迅速地上下掃了一眼,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要被她吸走一般。德瑞克不再彈吉他,馬可斯淡淡地笑著轉頭看向別處,瓊恩和伯納德瞪大了小鹿斑比似的無辜雙眼,一臉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只聽到營火劈啪燃燒的聲音,火星不時爆出,盤旋飛向空中,貓頭鷹嗚嗚地叫著,遠處傳來迷途動物踩斷樹枝的聲音。
伯納德道:「好了啦,好了啦,妳不要理她。」我猜想這大概是他最生氣的語氣吧。
德瑞克彈吉他唱著:「我沒有進去天國之門,也沒感覺到熊熊燃燒的仇恨之火。」
「海倫娜,如果我們已經死了,那我們的爸媽在哪裡啊?」瓊恩一面用譴責的語氣說話,一面將一包餅乾倒在瓷盤上,放在我面前。「其他已經死掉的人在哪裡?」
「妳才沒有進去天國之門。」伯納德猛搖頭,脖子上的肥肉左搖右晃,然後他看著我,脖子上的肉仍繼續晃著。「她才沒有進去天國之門。」
那名男子原本坐在枯樹幹上,他從位子上一躍而起,張開雙臂表示歡迎,一步步向我走來。他的頭幾乎已經全禿,只留著四撮頭髮,像義大利麵條般梳成了條碼頭。他有張和善的圚臉,因此我走到光亮中,皮膚立即感受到營火的溫暖。
當然,我確實想過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跌倒撞到頭,已經陷入昏迷或已經死亡。我也懷疑過,在這個鄉下地方突然出現的自然異象,是不是表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同時也不斷質疑自己對西利麥立克郡的地理知識。我確實還一度深信自己瘋了,這是各種答案裡可能性最高的一個。
「這位是海倫娜,她喜歡聊天,總是有話要說,對吧,海倫娜?」伯納德看著她等她回答。
我獨自一人走在山坡上,應該覺得害怕才對,但四周鳥囀隨處可聞,空氣中飄散著苔蘚與松樹清新的香氣,籠罩在帶有些許神奇魔力的霧靄中,我只覺得安全。過去我曾經身處於許多特殊的情況中,有的危險,有的則是單純的詭異。我在工作上總是循著各條線索、順著各種小徑前進,絕不因恐懼而退縮,偏離原本可能找到人的方向。我會不厭其煩地仔細搜索、排除萬難,也能毫無顧忌大膽hetubook.com.com提問。人通常是身陷險境才會失蹤,而多數人並不想知道情況有多凶險。相較於先前探索黑暗世界的經驗,眼前的計劃簡直像是在公園散步一樣輕鬆。沒錯,我已經把找到出口、回歸原本生活當成一項計劃。
芬巴廳。我腦中浮現這個名字,當年每個星期五晚上大家都喜歡到芬巴廳。
我轉頭看向說出這句妙答的人,那是一位相貌迷人、五十開外的女子,花白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肩上披著一條粉紫色的高級羊毛披肩。她表情漠然地盯著火堆,閃動的火光映在她黑色的眼瞳中,彷彿是不假思索地隨口說出這些話。
海倫娜假笑了下,「難道大家進來的時候,沒看到天國之門,沒聽到天使的合唱嗎?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發現?」
海倫娜語帶威脅地說:「我會讓你知道門在哪裡。」但沒什麼說服力。
「啊,好極了。」他兩手一拍,雙手緊握貼在胸前,臉上露出更友善的笑容,「妳是哪裡人?」
德瑞克一面回想一面溫柔地回答:「神奇小子,瓊恩,他們都叫我神奇小子。」
我知道,認為自己失蹤是很奇怪的結論,但相信我,這並不是突然得出的結論。一開始的幾小時我雖然十分疑惑和沮喪,但我知道自己遇到的情況更特殊,不只是轉錯彎這麼簡單,因為就地理上而言,一座山不可能在短短幾秒內突然從地面隆起,從來沒在愛爾蘭出現過的樹木不可能突然拔地而起,而香農灣也不可能在轉瞬間乾涸消失。我不只是迷路,而是——來到另一個地方。
人群裡有人抱怨:「伯納德,就連《牛津英文辭典》,也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好嗎?」我笑著點點頭。那群人靜了下來,開始打量我,我知道他們心裡一定都在想:她個子還矮。
那名女子氣沖沖地抱怨:「誰說的?」
伯納德開心地笑著問:「敢問貴姓大名?」他伸長了脖子抬頭看著我。
「芬巴廳。」馬可斯終於想起來了。
我看著四周這群人的臉孔,仔細看著他們的眼睛、他們熟悉的五官,允許小時候知道的一切全部湧上心頭。當年我所看到的內容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時候我為了學校一項作業用電腦查資料,結果在電腦檔案裡看到一則報導,那個故事馬上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開始追查後續報導,最後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圖-書瞭若指掌。那時我看著報紙頭版照片中那群十幾歲青少年的笑臉,而現在,我看著同樣的笑容出現在我身旁。
我突然覺得背脊發涼。
「啊,對,沒錯。」大家看起來似乎都鬆了一口氣,德瑞克又開始彈起了吉他。
「還記得星期五晚上的舞會嗎?」伯納德興奮地問,「德瑞克上台表演搖滾樂,然後馬丁神父看到他搖屁股,差點沒心臟病發作。」大家又笑了起來。
我在這片森林裡已經晃了將近兩天,不斷地來回慢跑,想藉由重現當初的舉動來逆轉到這裡的過程。我跑上山坡又跑下來,試驗不同的速度,努力回想當初自己跑多快、在聽哪首歌、在想什麼事、一開始是注意到什麼事才發現自己的所在地已經改變,彷彿這些條件與目前發生的事情有關。我不停來回走著,尋找這個地方的入口,更重要的是,尋找這裡的出口。我不想睡覺,只想繼續忙碌,不想像那些四處散落的私人物品一樣停著不動,不想像那些沒有釦環的耳環一樣,掉在茂盛的草叢裡閃閃發亮。
「藏到那邊那隻襪子下面去了。」
海倫娜帶著興味十足的表情看著大家,問道:「有人要回答這個女孩的問題嗎?」
德瑞克用沙啞的嗓音唱道:「我進不去也出不來,聖彼得,這是怎麼了?」突地,他停手不彈吉他,終於用正常的方式說道:「這裡絕對不是天堂,因為貓王不在這裡。」
瓊恩氣沖沖地說:「那妳憑什麼覺得我們在天堂?憑什麼覺得妳進得了天堂?」她將餅乾泡進茶裡,在泡軟的那一端掉進茶杯前將餅乾拿出來。
「我們在這裡有自己的貓王,對吧?」伯納德咯咯地笑道,然後轉移了話題,「珊蒂,妳知道德瑞克以前加入過樂團嗎?」
伯納德和瓊恩哀嘆了一聲,德瑞克開始輕輕彈著吉他,低聲唱:「我們死了,我們很可能已經死了。」
「我受不了了,誰能告訴我門……」
「海倫娜,妳怎麼能說這種話?」瓊恩氣沖沖地反駁。
她抿起嘴,嘴巴四周的皺紋變得更明顯。
「德瑞克,那時候大家都叫你什麼?我忘了。」瓊恩邊笑邊說。
伯納德嘖了一聲,從瓷壺裡倒了一杯茶,將茶杯放在茶碟上遞給我。坐在樹林中,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轉頭看向我這邊。
「是個女人。」那個女生再度大聲耳語。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