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嗎?
我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想法,「妳有沒有聽過自己的笑聲或哭聲?」
笑聲、噓聲、鼾聲和傻笑聲滲透到空氣中,隨風飄浮在我們耳邊,清風吹送著微弱的氣味,包括早已遺忘的兒時家中味道、厨房烘焙了一整天後的味道,也包括媽媽在寶寶長大成人後,所遺忘的當年小嬰兒身上的氣味,包括爽身粉、潤膚乳液及散發糖果甜香的肌膚氣息。還有最愛的祖父母身上散發出的陳舊氣味:祖母身上的是薫衣草的香味,祖父身上則是雪茄、香菸和菸斗的菸味。也有失去的愛人身上的氣味:甜美的香水味和刮鬍水味道、懶洋洋的早晨賴床的氣味,或是遺留在房間裡難以解釋的個人氣味。個人的氣味就像這些人本身一樣珍貴。生命中消逝的所有氣味,最後都到了這裡。我不禁閉上眼睛,呼吸著這些味道,隨著那些聲音一起笑著。
「唐諾.拉圖爾。」我答道,想起照片裡那雙活潑的藍色眼眸。
「其實很簡單,妳只要這樣想就能理解了:生命中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樣東西移動了,一定是到其他地方去。這裡就是所有東西移來的地方。」她舉起雙手比著我們四周。
「怎麼可能?」我完全摸不著頭緒地問。
我搖搖頭,但心裡知道我並沒有完全說實話。我和傑克.拉圖爾在深夜講過的那幾通電話,其實和我接過的其他案子極為不同。我在那幾通電話裡和他聊得很開心,我跟傑克除了談案子外,還聊了其他事情。我和這個惹人愛的傑克聊得愈多,愈想努力找到他弟弟。在我的生命中,只有另一個人能給我類似的感覺。
「我對小孩沒興趣。」我嗅著空氣,「那是什麼味道?是誰在笑?這附近有人嗎?」
「妳在急什麼?」馬可斯問道,「沒事hetubook.com.com吧?」他專注地看著海倫娜,對於我的存在仍不習慣。
「妳是不是常常被人說態度不佳?」我問她。
「那是什麼聲音?」
海倫娜彷彿完全沒聽到笑聲,繼續說:「妳當然不是,妳只是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花在找人上面。」
「很有可能。」海倫娜彷彿在打發小孩子般地說。
「那位失蹤的人叫什麼名字?」
我聽到笑聲,原本想自己走出森林,卻發現途中有上千棵一模一樣的高大松樹阻擋。我想迷路一次就夠了,如果在已經異常的環境中再次迷路,就真的只有愚蠢足以形容了。「他們通常睡多久?」我用無聊至極的語氣大聲問,希望我的聲音能把他們吵醒。
「是啊,可是妳不會記得所有的事情,也不會找到所有的東西,所以最後它們就到了這裡,像是某個人碰觸妳的感覺或他身上的氣味,還有妳對他們確切的長相和聲音的記憶。」
「沒錯。所以剛才傳來這裡的那些笑聲、哭聲和氣味也都是失去的東西。」
「這算是道歉嗎?」
我憋住笑。
「妳呢?」
「我從來不道歉,除非真的有必要。」
我翻了個白眼。
「有時候有。」
「好吧,在這裡也混得夠久了。各位,我們現在就走吧。」她開始把毯子整齊摺好,收拾著餐具器皿。
「我在火車站旁邊長大的。以前朋友到我家過夜時,常常被火車的噪音和震動吵得整晚睡不著,但我已經完全習慣了,所以什麼都聽不到,不過我爸媽踩著樓梯上樓睡覺的嘎吱聲,卻每次都能把我吵醒。妳結婚了嗎?」
「妳的問題很多耶。」
「回去再吃。」海倫娜把他手上的馬克杯一把搶過來,將杯子裡剩下的咖啡向肩後一潑,把杯子收進袋子裡。我趕緊把臉和_圖_書
轉過去,以免大笑出聲。
「妳剛到這裡的時候難道沒問過這些問題嗎?海倫娜,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妳也沒有幫上多大的忙。」
「我就當作妳否認了。有男朋友嗎?」
「我是啊。」我堅定地回答,她笑了起來,我鬆開緊鎖的眉頭也笑了,「是因為我已經在這片森林裡坐了兩天了。」
他們睡眼惺忪、一臉疑惑地看著海倫娜,才喝了第一口咖啡,海倫娜便掀開毯子站起來。
「早啊,瓊恩。」海倫娜大聲道早安,這一聲成功吵醒「柏納德,他突然驚醒,抬起頭,義大利麵般的頭髮掛在錯的那一邊,他睡眼惺忪地看著四周,伸出手摸索著找眼鏡。
「是誰在發出那些聲音,又是誰在抽雪茄?」我再次嗅著空氣裡的味道。
「可是妳還是會再想起來啊。」
「抱歉,我忘了那是什麼感覺。」至少,海倫娜夠坦白,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她不說話,仔細聽著那些聲音。「笑聲和味道都是現在才進入我們這裡。目前為止,妳對於來到這裡的人有什麼了解?」
「很多次?」我驚訝地問。
「不是,不是。」海倫娜笑著說,而我終於了解她的意圖了。「我想珊蒂會想跟每個人單獨談談。好啦——」她將柏納德的毯子從他的肩頭一把掀開,開始摺了起來,而柏納德則是張口結舌地看著她的動作,「我們快點收拾好,才能帶珊蒂四處參觀。她得替這場表演找個好場地。」
「我是指他們會在這裡吃東西嗎?」我厭煩地看著空地四周,已經不在乎自己是否侮辱了他們的年度露營地點。我克制不住自己焦躁的情緒,又痛恨遭到限制。我這一生通常來去自如,隨意進出他人的世界,我甚至連在自己爸媽家都沒辦法待太久,通常都是怜著行和_圖_書李袋衝出家門。但在這裡,我無處可去。
「我想,那就是大家所謂的笑聲。」海倫娜安穩地坐在她的睡袋裡,看起來既舒適又得意。
海倫娜悲傷地點點頭,「很多次。」
「珊蒂,有時候人們遺失的不只是襪子。妳一開始可能忘記東西放在哪裡,忘記事情就是妳部分的記憶失蹤,就是這樣。」
柏納德和瓊恩立即收拾完畢。
「妳幹嘛那麼大聲講話,還有,妳在急什麼?」瓊恩頂著一頭蓬亂的頭髮抬起頭,說話聲音極輕,彷彿宿醉未醒。
「沒事,馬可斯。」海倫娜溫柔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只是珊蒂還有事情要忙。」她對我微笑。
她將冒著熱氣的馬克杯遞到他們面前,「拿去,一杯香醇的熱咖啡可以讓你們清醒。」
「妳有沒有打算做一齣音樂劇?」德瑞克一面收拾吉他一面問,「如果是音樂劇,大家參與的興趣會高得多。」
海倫娜懶洋洋地解釋:「到處都是。新來的人說感覺就像環繞音效,妳可能比我還懂。」
「是也不是。」我回答,「我正在香農灣邊慢跑,然後就發現自己到了這裡,不過我到利麥立克的原因是跟工作有關。我在五天前剛接到一個新案子。」我想起那天深夜傑克.拉圖爾打來的那通電話。
「他們吃東西嗎?」
「我不是個合群的人。」我看著四周,又聽到一陣笑聲。
「妳進來這裡的時候,是正在工作或追查某個人的下落嗎?這個問題很重要,可是我之前忘了問。」
「別擔心,」海倫娜插嘴道,「她會的。」
「又是嶄新的一天,所以快點把咖啡喝掉,等你們都準備好,我們就可以盡快回去了。」
「希望妳能提早通知我們徵選的時間,因為準備需要時間,而且還滿花時間的。」柏納德憂心道。
我幻想哪一天和_圖_書我也會聽到自己的笑聲從頭頂飄過,我知道這種情形只會發生一次,因為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真正的笑聲與哭聲。
我一腳輕敲原本裝有巧克力消化餅乾的盤子,瓷盤發出清脆的鏘啷聲,在這片空地迴盪。我身邊有四個人正懶洋洋地躺在森林地上睡覺,柏納德的鼾聲似乎有愈來愈大的趨勢,我大聲地嘆氣,感覺像是荷爾蒙高漲的煩人青少年遇到不順心的事。我已經一小時沒和海倫娜說話,她揚起眉看著我,想表現出興趣缺缺的樣子,不過我心裡很明白她正在享受折磨我的每一秒。在剛才的一小時裡,我已經「不小心」撞倒了瓷器、掉了一包餅乾在瓊恩身上,還一度發出相當驚人的咳嗽聲,但是他們仍然熟睡不醒,而海倫娜也不願意帶我離開樹林,去看她提到的另一種生活,甚至不願意告訴我是哪個方向。
「一天三餐,通常吃固體,我每天帶他們散步兩次,柏納德特別喜歡狗鍊。」她面帶微笑看著遠方,彷彿在回憶般,「然後他們偶爾會自己梳毛。」
「都一樣的,」海倫娜含著眼淚,抬起頭看著如今已十分明亮的天空,「有時候妳會想抓住這些東西,把它們丟回原本的地方。我們的記憶是我們和親人僅有的聯繫,我們可以在腦中和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擁抱、親吻、大笑、大哭,這些記憶是很珍貴的東西。」
瓊恩裹在睡袋裡動了一下,我從出神的狀態中猛然清醒。想到終於可以看到這片樹林以外的風景,我心跳開始加速。
「為什麼?」瓊恩一邊趕忙喝咖啡,一邊問道。
「好奇怪。」我搖搖頭,無法全盤理解。
遠方再度迴盪著笑聲。
「妳到底想問什麼?」
「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想知道,在妳找過的所有失蹤人口裡,這個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以致讓和*圖*書妳到這裡來。妳和他的關係很深厚嗎?」
海倫娜思索了一下,「嗯,或許我們可以從這裡開始找起。有人認識一位叫唐諾.拉圖爾的人嗎?」她看著四周。
「是團體徵選嗎?」柏納德的語氣有點驚慌。
「對了,我要問妳,」海倫娜悄聲說,「妳跑進這裡的時候是在工作嗎?」
她微笑起來,「嗯,我很幸運有很多人愛我。愈多人愛妳,外面就有愈多人失去關於妳的記憶。珊蒂,不要擺出那個表情,實際情況沒有聽起來的這麼絕望,人們不會故意忘記,雖然總是有些事情我們寧願遺忘。」她眨個眼,「可能是我真正的笑聲被新的記憶取代,或是我失蹤幾個月後,我的味道從房間和衣服上消失,他們努力想記住的味道改變了。我敢說我記憶中的媽媽,一定和她實際的長相差很多,不過隔了四十年沒見,我怎麼會知道她現在到底是什麼模樣?不管妳多努力想留住所有的東西,都不可能永遠保存。」
「有小孩嗎?」
「早啊,柏納德。」海倫娜大聲道早安,這一聲也成功吵醒馬可斯和德瑞克。
「噢,太好了。妳要排演舞台劇嗎?我們已經好久沒有演戲了。」瓊恩興奮地說。
「他們都是失蹤人口。」
「妳讓我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我是說比較年輕的時候,我現在還是很年輕。妳年紀輕輕的,幹嘛這麼煩躁?」
柏納德像個小孩一樣唉唉叫,「那早餐怎麼辦?」
我正要開口說話,但海倫娜舉起手阻止我抗議。
「他們通常會睡足八小時。」
我不停地轉頭看著周遭,像是想抓住蒼蠅的小狗。我分辨不出這些聲音來自哪個方向,聽起來像是從我身後傳來,等我一轉頭,另一邊傳來的聲音似乎又比較大聲。
我聽懂她的言下之意,但不想多做回應。「妳沒聽到那些聲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