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沉默不語。
「嗨。」他走進病房裡,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奇佩裴歐是什麼意思?」我問,雖然房裡的人都知道意思,卻沒人回答我。
「珊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也感覺到溫暖的氣息吹在臉上。這股香甜的咖啡氣味十分熟悉,總是讓我怦然心動,而後蔓延到全身,在我的皮膚下激起一陣陣興奮的冷顫。
「現實是什麼?」我睜開眼睛。
而輪到向木匠喬瑟夫介紹我時,一個小女孩從喬瑟夫的兩腿間鑽進廚房,打斷了海倫娜的特別說明。小女孩黑色的捲髮隨著她孩子氣的跳躍步伐而飛揚躍動,她衝向海倫娜,抱住她的腿。
「還好。」我回答。
「嗯,如果妳連那樣都能接受了,那妳一定也能接受現實。」
「妳差一點就猜中了。」海倫娜微笑,「她是我們的女兒生的小女孩。汪達,打招呼啊。」海倫娜摸著小女孩的頭髮。
「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我努力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彷彿被膠水黏住了一樣,也好似淤泥中被迫提早綻放的蓮花。我覺得頭好重,思緒變得笨拙而遲緩,我的頭倚在保護我的臂彎中,正以異常強烈的力道反覆抽痛搏動。我身下所躺的地面感覺又冷又硬,是水泥地,為什麼我會躺在地上?我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身體卻不肯動彈,雙眼也無法睜開。
她哼了一聲,「等妳有機會到外頭逛一圈後,會發現我們有個叫太陽能電板的系統。」她故意放慢說話的速度,把我當成笨蛋。「這些太陽能電板類似攜帶型計算機上的太陽能板,可以利用太陽能發電。每棟房子都有自己的電壓系統。」她興奮地說。
「妳頭上撞出一個大包,我建議妳不要摸比較好。」海倫娜溫柔地說。
「不要閉上眼睛,珊蒂。」葛雷格利的聲音大了一點。
「他一直陪著妳到醫院。」
「珍妮梅是誰?」海倫娜好奇地問。
「我答應你。」我輕聲說,又閉上了眼睛。
「感覺像被公車撞到一樣。」
我張開眼睛,看到他來不及掩飾的憂慮神情。
尚恩、尚恩、尚恩,我知道這個人,認得這個聲音。
「你是說我期末考得用口試嗎?」我抬起打著石膏的左手,「我想警隊還是會收我吧。」
「妳先生?你們在這裡可以結婚?」
「我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讓妳好過一點,不過我還沒有告訴其他人妳跟我提過的事,沒有人知道。」
尚恩和*圖*書安靜下來,我聽到有名男子哭泣的聲音,也聽到警察試著安撫他的聲音,還有無線電喀嚓響、嗶嗶叫的聲音,然後尚恩被人帶開了,有腳步聲朝我接近,在我頭的上方傳來憂慮的喃喃說話聲。而這段期間,葛雷格利都在我耳邊低聲說話,每個字聽起來都如此悅耳,將母音輕易送入我耳鳴不已的耳朵裡。他的聲音阻隔了警笛聲、恐懼的叫聲、驚慌與憤怒的吼叫,以及水泥地的冰冷感和沿著我耳朵往下滴的濕黏感。
尚恩走遠了些,大喊著要學生進學校,留下我和這位天使一起沉浸在迴盪的寂靜中。我感覺到柔軟的嘴唇親吻著我的手。
「噢,天哪。」那個聲音低聲叫道。
「我知道,我看到了,當時我正好在窗邊看她。快叫救護車。」
「我叫妳不要——」
「我才要謝謝妳一直陪著我。」他回答。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臂掛在吊腕帶裡,左腿也打上石膏。好笑的是,我被車撞了他們還覺得我幸運,我大笑了起來,不過馬上又痛得笑不出來。
「不會有事的。」他要我別說話,臉就貼在我面前。
海倫娜輕笑了幾聲,「妳有這麼多事情可以問,劈頭問的卻是這個。」
「噢,糟糕,抱歉。」他看到我一笑就痛,立刻停止說笑。
「這裡不是廚房,是家庭起居室。」她回答,「我不在這裡煮東西。」
「警察,他在那裡。」尚恩回來了,正大叫著,「這傢伙直接開車撞到她,根本沒在看路。」他驚慌地說,「這個人都看到了。」
葛雷格利用手輕柔地撥開我臉上的頭髮,彷彿是在考古現場輕拂沙土,找出遠比我更珍貴的東西。這就是他,我的發掘者,是他挖掘出我內心埋藏的一切,發掘我隱藏的想法。他用一手托著我的後頸,彷彿我是他碰過最脆弱的東西,另一手則是溫柔地撫摸我的下顎,偶爾往上移摸著我的臉頰,然後梳過我的頭髮。
「大家退後!」另一個較大聲也較激動的聲音在附近大吼,「她沒事吧?」他的聲音變得更大聲、更靠近。
「嚴格來說並不是這樣。」我溫順地反駁,「天哪,電力和婚姻?我一下子接受不了這麼多事情。」我低喃,感覺天花板開始在我頭頂旋轉。
我躺回沙發,覺得頭暈目眩,於是閉上了眼睛,「我知道太陽能電板的作用。」
等他們走了之後,葛雷格利輕敲房門和*圖*書。他看起來比以前更帥,眼中流露出疲憊與憂心,他的一頭亂髮我想是在他擔心得來回踱步時弄亂的,他一向如此。
我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努力想睜開眼睛,最後總算是撐開了一條縫。啊,波頓先生,我的救星。他把我抱在懷裡低頭看著我,彷彿我是他剛才在利特里姆的馬路上發現的金礦。他的襯衫上沾著血跡,他受傷了嗎?葛雷格利緊盯著我的臉,眼神看起來十分痛苦。我突然想起我下巴長了一顆大痘痘,今天一整天都後侮沒在早上擠掉它,我想抬起手遮住痘痘,卻感覺手像包在濕水泥中逐漸凝固。「噢,感謝老天。」他輕聲說,把我的手握得更緊,「先不要動,救護車快到了。」
「我好累。」終於,我輕聲說話了。
「活該。」她傲慢地說完便走開。
但我的手仍然沒停。
第二種鳴笛聲來到現場,一輛車停在附近。我可以感覺到頭部附近的水泥地在震動,很怕輪胎會從我身上輾過去。車門打開又關上。
「妳知道,他沒那麼糟的。他叫亨利,在妳無禮地暈倒的時候,他一直陪著我。亨利,見過珊蒂;珊蒂,這位是亨利,不過我想妳應該不太歡迎他。」葛雷格利摸著我的下巴,手指輕觸那顆小瑕疵,彷彿那是我最美的地方。
「在哪裡都可以結婚吧。」
我瞇起眼看著四周,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手摸到了太陽穴上方一個雞蛋大小的腫包。我躺在沙發上,海倫娜則是站在水槽前面對著窗戶,明亮的光線照在她身上,讓她的身影輪廓變得朦朧,彷彿她是神仙般。「我們在哪裡?」
這確實讓我好過一點,我可以慢慢想清楚自己究竟該做什麼。
「不是。」他嚴肅地說,坐在我床邊,「我們在救護車上失去亨利了,我猜是氧氣罩把他給除掉的。」
她不發一語地盯著我看,嘆了口氣,「妳自己知道。」
「這些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他驚慌地問。
我相信他,暫時忘了疼痛,再次害羞地想摸上我的臉。
「珊蒂,乖,睜開眼睛。」這個聲音在我耳邊低語。
我又大笑了起來,但不得不馬上止住。
我呻|吟了一聲,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先生抱妳過來的。」
「噢,可憐的孩子。」她靠過來親我的額頭,現在我只看得到她的乳|溝,感覺到唇膏在我的皮膚上留下的黏膩搔癢。等她移開之後,我看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房間四周,看到我父親手裡抓著一頂無邊帽,看起來比我印象中還老,也許我待在水裡的時間比我想像得還要久。我朝他眨眨眼,他笑了笑,露出放心的表情。沒想到竟然是由病人來安慰探病的人,彷彿我正站在舞台上,輪到我來娛樂大家。醫院的環境讓人說不出話來,感覺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般尷尬。
我閉上眼睛,強忍住哭泣的衝動。
「啊,終於醒了。」我彷彿突然被人從水中拉出來,聽到我爸的聲音在向我打招呼。周遭模糊的聲音逐漸清晰,許多臉孔也慢慢清楚,感像好像我重新誕生在這個世界,再度躺在醫院床上面對我所關愛的人。
「歡迎回來。」我醒過來時聽到這句話,看到海倫娜憂心地拿著扇子對我的臉搧風。我呻|吟了一聲,抬起手摸著頭。
「我想你們應該沒有電力吧。」
所以我頭上流著血,下巴長著一顆叫亨利的痘子,整張臉漲得通紅,產生的熱力足以供全鎮使用。我再度緩緩閉上眼睛,天空看起來好亮,光線直射我的瞳孔,將銳利的疼痛透過眼窩送進我早已抽痛不已的腦中。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海倫娜,她則是驚訝地看著那個人,而我看得出來她的驚訝並不是因為這個人突然出現,而是由於他剛才說的話。既然她認識這個人,我假設她也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我並不知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我猜想說這句話的人正是她先生。我們四目相交,我感覺自己被他的視線吸引,陷在他的眼眸中,而他也陷在我的目光裡,彷彿有磁鐵將我們吸在一起。他的一雙大手拿著一塊木板,白色的亞麻衣服上滿是木屑。
「那裡也有嗎?」她驚訝地說。
「嗨。」我輕聲回應他。
「妳得睡一覺。」喬瑟夫點了個頭。
「噢,對了,還有妳的肋骨也骨折了。」我爸馬上補了一句,為了沒事先警告我而一臉愧疚。
那隻撫慰我的手從頭髮移到手上,他緊握我的手,拇指輕撫我的肌膚,輕聲說:「她沒有反應,叫救護車。」他失真的聲音迴盪在我腦中,讓我的頭痛了起來。
「我家。」她沒有轉身,繼續用水沖著一塊布。
小女孩對我露出缺牙的笑容,又害羞地從他外公的雙腿間鑽了出去。我的視線從她鑽出去的地方開始往上移,再度看著喬瑟夫的眼睛,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海倫娜來回看著我們兩個,但和_圖_書她的神情並不是猜疑,而是……我說不上來。
我看了看四周,「妳的廚房裡為什麼有沙發?」
「嗨,乖女兒。」我媽衝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把臉貼到我面前,近到我的眼睛無法聚焦,因此她的臉變成帶有薰衣草香味和四隻眼睛的模糊影像。「妳覺得怎麼樣?」
隨著救護車的鳴笛聲愈來愈響,我在葛雷格利的懷抱中也逐漸失去意識,他說話的語調變得愈來愈急。
海倫娜坐到我身邊,拿一條濕毛巾蓋住我的額頭和眼睛,讓我抽痛發熱的腦袋覺得舒服了一點。
海倫娜握住我的手輕輕地捏了捏,靠過來緊張地說:「珊蒂,撐住,過一陣子妳就能理解了。」
「我知道妳想幹嘛,珊蒂,不要亂動。」葛雷格利輕笑了一聲,同時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從臉上拿開。
「妳被車撞了,乖女兒,就在妳走出學校大門過馬路的時候。他從轉角過來……他只是個小夥子,剛拿到實習駕駛執照,他媽媽不知道他偷開車,願上帝保佑她。幸好波頓先生看到事發經過,可以當目擊證人向警方報告。這位波頓先生真是個好人。」她笑著說,「葛雷格利。」她小聲對我補充。
我閉上眼哀叫了一聲,想起在報到處的情景。「誰都不是。呃,其實也不算誰都不是,她是個名人。我在報到處以為自己看到她了,就這樣。」
「唉喲。」
「尚恩,叫學生退回學校,不要讓他們看到這裡。」我的救星冷靜地說。
「嗯,我確實跟你保證過,」我微笑,「短期內我還沒打算消失。」
「我的頭。」我低聲說,身體突然感覺到疼痛,彷彿聽到這個故事便提醒它該做事了。
「睜開眼睛,珊蒂,」他輕聲說,「求求妳。」
「這個混蛋撞到她了,撞得很用力。」
有人輕敲房門,一名男子輕輕將門打開,這個人又高又壯,身影填滿了整個門框,白熾的亮光迫不及待地從他周身的小空間擠進房裡,像是太陽直射而出的火焰長矛,刺入我的眼睛。這個人的年紀與海倫娜相當,膚色黝黑發亮,一雙黑色眼瞳洋溢熱情。他即使站在我這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人旁邊,仍比我高出許多,單就這個理由,我馬上就喜歡上這個人。這名男子的身形雖然在房間裡顯得龐大,卻給人一種安全感,他臉上帶著淺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珠黑白分明,看起來和_圖_書像是黑咖啡四周灑了一圈融化的白糖;他的身材結實,線條卻又不至於銳利;顴骨高聳,下巴方正,一字一句似乎都從他飽滿的雙唇間彈出,投入這個世界。
「結果不是她嗎?」
「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夢到自己跑進一個奇怪的地方,所有的失物和失蹤人口都會到那裡去。」我埋怨,「拜託妳告訴我那只是一場夢,或至少跟我說是我精神崩潰。我可以接受自己精神崩潰。」
「珊蒂,這位是我先生喬瑟夫。」海倫娜替我們引見,「他是木匠。」她指著他手上拿的木板補充道。
「除非她從到這裡的那一天起就沒再長大。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皺著眉頭,再次伸手摸自己頭上撞到的地方。
在她問我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沒空去感覺,因此我在回答之前先專心感受了一下。我覺得不太舒服。
「妳的左手骨折了。」媽媽說話時雙唇一開一合,唇彩在光線照射下閃著光澤。「還有左腿也是。」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不過除此之外,妳很幸運。」
我也笑了。
「那這位好像聖母生的小女孩是誰啊?」我問道。小女孩的叫聲在我沉重的頭裡聽來像是尖嘯。
在海倫娜與喬瑟夫的凝視下,我將濕毛巾蓋在眼睛上,讓自己沉沉睡去。這是我頭一次累得沒心思提問。
「我知道,」他把我抱得更緊,「再保持清醒一下子,陪我等到救護車來。」他用懇求的語氣說,「答應我。」
「才怪,只是一台小車而已。不要再故意引人注意了。」他嘴角噙著笑意說,「我想妳已經聽到壞消息了吧?」
我無視她的問題,「我是怎麼到這裡的?」
我覺得根本不可能。
他們緊張地互看,最後決定由媽媽開口。
「我到底怎麼了?」護士遞給我一杯水,我用吸管喝了水。
我得把痘痘遮起來。等了四年好不容易有機會這麼靠近波頓先生,可是我的樣子卻一團糟,我朝思暮想的這一刻,被十七歲的荷爾蒙給毀了。等一下,他剛剛說「救護車」,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說話,但雙唇間卻只吐出粗啞的聲音。
「覺得怎麼樣?」
我突然睜開眼睛,痛得瑟縮了一下。海倫娜還是沒有轉過身,水也繼續流著。
「她的頭。叫學生走開。」我的手被握得更緊了。
「我們的奇佩裴歐女孩怎麼樣了?」他說話有一種韻律感,顯示他有非洲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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