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亞藍做了個表情,傑克知道最好不要再多問了。
他們坐在客廳裡,沙發旁堆滿了空啤酒罐,亞藍抖著手,將菸灰抖落在其中一個空罐裡。屋子裡一片死寂,傑克希望他們能打開電視製造一些背景聲音。
傑克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裡盯著空氣,他知道亞藍會一再回想與回顧那天晚上的情景,尋找他們都遺漏的重要證據。
「愈快愈好。」傑克低聲說。
「認識,歐康諾太太。」他抹了抹嘴唇,知道她重聽,所以提高音量說:「我叫傑克.拉圖爾,是唐諾的哥哥。」
傑克聽到那位接待小姐的聲音說:「李邦先生。」
「星期四?」傑克問,從椅子上跳起來,彷彿現在就要出發以便準時到達診所。
「噢,對。」葛雷格利又轉回來對著話筒,「有一位李邦先生,我猜那不是他的真名。」他說完便笑了起來,「他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找妳,想知道妳昨天是不是有約診來看妳的胃痛毛病。」然後他的語氣變得溫柔,「自己要小心一點,知道嗎?我想妳是不可能考慮找個像女服務生之類的正常工作,至少那樣子被瘋子追著跑的機率會低得多。妳可以去挨家挨戶賣聖經,其實昨天晚上就有個親切的女人穿著一身花呢套裝到我家門前,我一看到她馬上就想到妳,所以就收下她的名片了,我考慮要打電話給她。那張名片很精緻、很能振奮人心,上面印著我們主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淒慘樣子,而且名片是用再生紙做的,表示她真的很關心地球。」他又笑了起來。「總之,如果妳覺得自己受不了花呢套裝,也可以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不知道妳是不是聽過這種東西,那是一般人做的工作,可以讓他們在工作之外還有私人生活。就是『生活』,ㄕㄨㄥ、ㄏㄨㄛˊ,等妳有空可以查一下字典,總之……」他嘆口氣,好一會兒沒說話m.hetubook.com.com,似乎在思考要說什麼,或更可能的情況是,他很清楚自己要說什麼,只是在考慮要不要說出口,傑克對這種沉默十分熟悉。「好吧,」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宏亮,語氣也變得一本正經,「再聯絡。」
「你當時哪知道會變成這樣。」傑克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不過讓沒接觸過這個案子的人從頭了解事情的經過,也許會有好處,說不定她會發現什麼遺漏的地方。」
亞藍搖頭,「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家裡,昨天也是一整天都在家,明天也會一整天都待在這裡。」語氣中帶著憤怒。
「過來我這裡,看看你們,都長這麼大了。」她撫著傑克的手,揉著他的頭髮,彷彿他還是個剛進入青春期的毛頭小子。「你長得跟你爸真像,願主保佑他安息。」她一面說一面在胸前畫十字。
「唉呀,是小唐諾的哥哥啊,你坐在外面幹嘛?快點下車讓我好好看看你。」
「噢,我當然知道你們不能透露,我了解,我也沒有要問什麼個人資訊。我那位朋友最近病得很重,可是她又不敢看醫生,怕情況比她想得還嚴重。是她的胃,她的胃不舒服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替她約了門診時間,她說她昨天去看了波頓醫生,可是我怕她跟我們撒謊,現在全家人都很擔心她。妳能不能至少讓我們知道她到底有沒有來看診?我不是要問什麼個人資料。」
「愈快愈好。」亞藍複述,他聽了對方的回答,看著傑克,「下個月?」
她穿著赭紅色的絨布拖鞋向後退開,在她上下打量傑克時下巴跟著晃動,假牙也跟著在她嘴裡滑動。她身上的衣服似乎從四〇年代就一直穿到現在,「修修補補,湊合著用」一直是歐康諾家的生活方式,家裡十二個孩子的衣服都是用家中現有的布料充分回收利用製成。歐康諾太太幾乎是和*圖*書獨力撫養這些孩子,至於孩子的父親,他只有在要東西時才會出現,東西一到手人就消失了。傑克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亞藍跟唐諾出去玩,身上穿著一件用枕頭套做成的白上衣,唐諾似乎從來不在意這種事,也不會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嘲笑他的朋友。亞藍當然不會乖乖忍受這些嘲諷,只要有人敢輕視他,他絕對給他們好看,但他對唐諾則是保護有加,因此好友唐諾的失蹤,對亞藍的打擊尤大。
「不行,可以約再早一點嗎?我現在心裡真的很亂,根本不知道自己可能會做出什麼事。」
傑克猛搖頭。
「我了解了。不過,我恐怕幫不上忙,李邦先生,因為這裡並不是醫療診所,而是心理諮商中心,所以您不可能在這裡替她約診看胃的毛病。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她的語氣十分堅定,甚至帶點怒意。
「好。」傑克耐心等候,一面聽著杜蘭杜蘭樂團的音樂透過電話播放,一面在心裡盤算計劃。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匆匆寫下葛雷格利.波頓醫生的名字和地址,之後他會查查珊蒂手機裡過去幾天的未接來電、已接來電和撥出電話等紀錄,試著從蛛絲馬跡推測出她去了哪裡,就算得一一打電話聯絡她電話簿裡的每個人也沒關係。
「波頓醫生。」接待小姐替他接下去,他聽到背景中還有另一通電話在響的聲音。「抱歉,先生,麻煩您稍候一下。」
「很抱歉,李邦先生,我們不能透露病患的資料。」
「也許吧。」亞藍輕聲說,但傑克懷疑他真的相信,他也懷疑那天晚上還有哪個部分是亞藍還沒分析再分析,然後仔細拆解剖析過的hetubook•com.com。現在對亞藍說他也許漏掉了什麼,想必是一種侮辱。
「希望你能找到他,傑克。」亞藍的眼中又泛起淚光。「我一直不停回想那天晚上,希望我當時有跟他一起走。我真的以為他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叫計程車沒關係,你懂嗎?」他的眼神看起來十分痛苦,兩手不停顫抖,被尼古丁薫黃的大拇指不斷彈著香菸,菸灰點點掉落在他腳邊的地板上。
傑克想了想,「就某方面而言,算是有關係吧。」
他們以擁抱來打招呼,亞藍馬上哭了出來,傑克則是極力克制想哭的衝動,全身僵硬,任憑這個年紀比他小的男人伏在他肩上哭。他努力壓下喉嚨頭哽咽的感覺,死命地眨眼忍住淚水,試著專注在周遭所有真實、可以碰觸的一切——除了唐諾以外的一切。
「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亞藍又說了一遍,說完他又開了一罐啤酒猛灌。
「我想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訴我,我那位朋友昨天有沒有來看診?她叫珊蒂.薛爾特。」
「幫我一個忙好嗎?」傑克將電話遞給亞藍,「幫我撥這個號碼,跟波頓醫生約個時間,我不想讓他們認出我的聲音。」
「噢,波頓醫生。」傑克在車子上坐直身體,將電話更貼近自己的耳朵,「我想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記下這支電話號碼了。其實我不是為了自己的事情才打電話,是我的一個朋友已經約好昨天要來看……」傑克停住,因為他忘了醫生姓什麼。
傑克的腦筋動得飛快,「李邦。」不過看來還是動得不夠快。李邦?
「您好,歐康諾太太。」
「我已經跟警察講過上百萬次了,每天也跟自己講了上百萬次。」他吸了一大口菸,被尼古丁薰黃的手指疲憊地揉著眼睛。
亞藍將手機還給傑克,「嗯,是你自己說要盡快的。這跟找唐諾有什麼關係嗎?」
傑克點點頭。
亞藍一定是接到他媽媽的電話通知,因為和-圖-書他已經站在車道上等傑克。他看起來很瘦,比平常還瘦,面容十分蒼白憔悴,而且比平常更蒼白憔悴,但話說回來,唐諾失蹤難道不是影響了他們所有人、每個人、每件事嗎?彷彿唐諾那天晚上從那家速食店走出來時,在酒酣耳熱之際撞到了門框,也連帶撞歪了地球的地軸,導致地球沿著錯誤的軌道反方向高速旋轉,一切似乎都不對勁了。
傑克靠向椅背,鬆了一口氣,「對,珊蒂。」他開心地回答,「她約診的時間是一點鐘。」
「亞藍在嗎?我想找他聊聊。」
他揚起眉看著傑克,「對,要約諮商的時間。」
「她只是想問你一些有關那天晚上的問題,你也知道,就是把事情的經過再講一遍。」
「你是誰?」她整張臉皺成一團,把頭伸進車窗,鋼絲般粗硬的頭髮垂落在她的下巴,說話時,假牙會自動從牙齦鬆脫在嘴裡滑動著。「我認識你嗎?」她大聲問,唾沫噴到傑克的嘴唇上。
「總之沒給我惹麻煩。」傑克微笑,她點點頭,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放心。
「唉呀,我才沒有咧。」她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開始回頭走向她位於高樓大廈一樓的公寓。兩房格局的公寓裡住了十二個孩子,傑克想著她究竟是怎麼撐過來的,也難怪亞藍總是待在拉圖爾家,讓傑克的媽媽餵得飽飽的。
突然,有人大聲敲著乘客座那一側的玻璃,傑克嚇得連手機都掉了。他抬起頭,看到的是亞藍的母親,一位圓臉、穿著邋遢的女性正在車窗外瞪著他,他靠過去搖下車窗。
「所以她沒來嗎?」
「嗨,珊蒂,我是葛雷格利。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妳可是妳都沒接,我想妳大概又漫步到深淵裡了吧。我只是要打電話告訴妳,有個男人叫……」他的嘴巴離開話筒,「卡蘿,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我要約什麼時候?」他看著傑克,將祕書的問題複和*圖*書述一遍。
「感謝您的來電。」她說完便掛掉電話。
「呃,」傑克尷尬地紅了臉,「沒有了。」
「謝謝妳,歐康諾太太。妳看起來氣色很好。」傑克說,不過這句是謊話。
「你原本的工作怎麼了?」
「您要問的是珊蒂.薛爾特?」
「很抱歉,您是……?」
「我來是想問你,今天有沒有一個女人過來找你,她在幫我找唐諾。」
傑克翻了個白眼。
亞藍就是亞藍,二話不說就直接幫忙打電話,「喂,我想和波頓醫生約時間。」他一面講電話一面又開了一罐啤酒。
「我不打擾妳了,歐康諾太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直接過去亞藍家找他。」
過了一會兒,亞藍掛掉電話。「星期四中午有人取消約診,你直接排在那個時段。」
那位小姐又回到線上,「很抱歉,今天實在太忙了。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亞藍的表情頓時變得開朗,「是嗎?」
「他不在耶。他終於搬去和那個年輕小姐住在一起了,他們住在獨棟的房子裡,誰能想得到呢!他跟她在一起,其實只是為了那棟房子,可是我告訴你,她能有那棟房子,還不是因為她小孩的關係。現在的那些單親媽媽啊,都能住在高級住宅裡,我那個年代哪有那麼好的事情!我雖然不是單親媽媽,可是也差不多了,而且比單親媽媽更像單親媽媽。」她一面說一面走向家門口。
他尷尬地盯著珊蒂日誌上那個一點鐘的約會。突地,珊蒂的手機響了起來,螢幕上的來電顯示為「葛雷格利.B」,傑克的心跳像打鼓一樣劇烈。他故意不接電話,等到鈴聲終於停止他才鬆一口氣,接著電話嗶了一聲,顯示有語音留言。他拿起手機,撥號進入她的語音信箱。
傑克笑了起來。亞藍常常惹上麻煩,但不論情況如何,他最後總是能平安脫身,唐諾都叫他「九命怪貓」。
「他是不是又惹麻煩了?」她看起來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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