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阻止他把手錶拿下來，「我很喜歡這只錶，我要繼續戴著。」
他笑了笑，專注地看著我的臉，將我的整張臉烙印在心裡，我突然打了個顫。
「噢，他啊。」我搖頭，「那只是……」我停頓了一下，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湯馬斯，」我隨口撒謊，「我們沒有在一起。」
「幾個星期前，在妳家替妳應門的那位毛髮茂盛的年輕男子。」
「不要硬來。」他看到我想把釦環硬釦起來，出聲警告我，「我來幫妳。」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釦環在我指間發出折斷的聲音。
從遠處看來，一切都很好，但走近一看，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完全不同。我們沒辦法抗拒時間的作用，時間改變了我們，每過一年，就在我們之間增加一層隔閡，每過一天，我們就比過去成長一些。不幸的是，對我和葛雷格利而言，有一點昭然若揭，那就是：我已經大不如前了。
「男朋友？」我一頭霧水地。
現在是葛雷格利了、現在是葛雷格利了、現在是葛雷格利了，彷彿有一群小天使在我耳邊如此唱著。
我正打算叫他葛雷格利，他又開口說：「現在是波頓醫生了。」
我低下頭轉動著手腕上的錶，欣賞錶帶的環節以及珠光錶面，「謝謝htｔps://ｗww.heｔuboｏｋ.cｏｍ.ｃoｍ你，葛雷格利。」我微笑，喜歡自己喚著他的名字、那幾個字從我舌尖滑過的感覺。「葛雷格利、葛雷格利。」我又叫了幾聲，他笑了起來，愛上此時此刻的感覺。
「嗨。」那個聲音溫柔地說。
不過我從來沒有拿下那只錶，連一天都沒有。雖然手錶有時會脫落，但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我總是會把手錶戴回它所屬的地方，也是我感覺得到、知道這只手錶應該歸屬的位置。這只錶具有許多象徵意義，就正面而言，那頓收穫良多的午餐證實了我們之間確實有複雜糾葛的情感，彷彿有一條無形的臍帶連結著我們，讓我們互相餵養對方，幫助彼此成長、給予彼此生命。
我不敢抬頭看，但我仍然抬頭了。我和他面對面，那雙藍色的眼眸明亮依舊，和我第一天看到他時一樣。
我們相視而笑。
「如果妳讓我請妳吃午餐，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我們現在的關係。如果妳的男朋友不介意的話。」
波頓先生一面大笑一面站起來，伸手拉我起來，「親愛的珊蒂，我想妳會發現他的名字其實是史提夫，不過不用擔心，妳忘記的男人名字愈多，對我愈好。」他把手輕輕搭在我的後和*圖*書腰，我覺得彷彿有一道電流通過全身。他帶著我穿越馬路。「我們可以去我的辦公室一下嗎？有個東西我想先拿給妳。」
他看起來有點懷疑。
「珊蒂，釦環太鬆了，隨時都可能鬆開掉下來。」
「至少今天就好，讓我戴著這支錶。」
這頓午餐簡直是一場大災難，席間發生的一切足以讓我們思索一輩子。如果我們之中有任何一個人萌生可笑的念頭，以為兩人會就此發展出特別的情愫——我們當然有這種想法，等到了解我們的關係又回到原點之後，馬上就幻滅了，或者更應該說，我們的關係回到了葛雷格利必須穿過刀鋒草原的時候。我是斯卡哈女王，我的心放在斯卡哈之島，由女王及島上重重的嚴酷考驗防守著，這幾年來，我的心封閉得更嚴實了。
「我喜歡這棟樓的名字。」我看著那塊刻著「斯卡哈之家」的黃銅牌子。「我在報紙的房屋出租廣告上看到的，覺得很適合，也許是個好預兆。」
我笑了起來。
「也許吧。可是我不覺得你有更接近我們說過的那座橋。」
他走向沙發坐在我身邊，為了幫我修理釦環十根手指頭全用上了，我們兩個人的肌膚不時輕觸，我感覺自己體內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快融化ｈｅｔuｂoｏｋ•coｍ•cｏｍ了。
我已經三年沒見到波頓先生了。從遠處我可以看得出來，時間對他十分仁慈；從遠處看，時間似乎沒有讓我們兩個人老化；從遠處看，一切似乎都很完美，沒有任何改變。
第四次來這裡時，我坐在水泥階梯上，手肘撐在膝頭，拳頭撐著下巴，盯著人行道上來去匆匆的腳。一雙套在藍色牛仔褲裡的雙腿踩著淺棕色鞋子走過馬路，那雙腳朝我走來，我原以為那雙腳會從我身邊走過，進入我身後的大門，但我猜錯了——那雙腳爬上樓梯，一階、兩階、三階，然後停下，坐在我身邊。
「波頓先生。」我露出微笑。
「好吧。」他不再弄手錶的釦環，我們終於能靜靜地坐著看著彼此。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向他求助的女學生。現在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還不斷逃避他人的幫助。另外兩次我也是坐在對街不敢過去，只能看著他早上走進去上班，晚上下班離開，還有他在這段期間所做的一切。
我笑著點點頭，從盒子裡拿出手錶戴在左手腕上，摸索著錶上的釦環，我還在為這份意外的禮物而訝異。
「是沒錯，可是這樣就聽不到聲音了。」
我讓他帶我去吃午餐，然後釐清了我們目前的關係。
「手錶的背面刻上了妳的名字hｅtubｏok.coｍ•ｃｏm。」他顫抖著雙手，幫我將手錶翻過來，錶殼背面刻著「珊蒂．薛爾特」。「希望妳永遠不會弄丟這支錶。」
「釦環沒斷，可是鬆掉了，我得把錶送回去修理。」他極力掩飾語調中的失落，只可惜一點都不成功。
「拜託，珊蒂，現在是葛雷格利好嗎？」
「比我們以前待的地方好一點吧？」他笑道，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樣東西走過來。「很漂亮。」我環顧四周，呼吸著他的味道。
「我給妳這支錶是要讓妳注意時間。不准妳再三年不聯絡了。」
「真好玩，我剛剛還在想，有時候從遠處看事情比較輕鬆。」
「不會，我會隨時注意，不會弄丟的。」
但可想而知，有正面當然就有負面，那就是我們會不時拉扯那條臍帶，將它扭轉糾結，毫不在意這種行為會導致彼此慢慢窒息。
「噢，波——」我正要開口，他就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說下去。
他得意地向我介紹他的接待小姐卡蘿，然後帶我走進他的辦公室。這裡有他的味道、他的風格，所有的東西都顯示這是波頓先生的地方，波頓先生哪，噢，波頓先生。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擁入巨大的懷抱中，一走進他的辦公室，坐在他的沙發上，感覺就像被他的雙臂環抱著。
「恭喜你，波頓醫生m.hｅｔｕbook•cｏm.ｃｏｍ
。」我笑著說，專注地看著他的臉，將整張臉烙印在心裡。
突然間，他緊張了起來，坐在我對面。「我上個月去找妳的時候，原本要給妳這個，是妳的生日禮物，希望妳喜歡。」他將一個盒子滑過櫻桃木貼皮桌。那是一個長方形紅絨布盒，我用兩手捧著盒子，彷彿那是我拿過最脆弱的東西，然後輕輕摸著柔軟的絨布表面。我看著他，他緊張地盯著盒子，我緩緩地打開它，屏住了呼吸。一只銀色的手錶在盒子裡閃閃發亮。
「妳想這個星期妳有可能離開這些階梯，走進那棟樓裡嗎？我一直遠遠地看著妳，開始覺得有點累了。」
我在出門前已經在房間裡換了六套衣服，才對自己的外表略感滿意，這已經是我這個月第四次去利森街了。我收到他的名片時，曾經高興地在走廊上跳舞。星期一早上，我想到當天有什麼事情、什麼人在等著我，開心地像個十四歲少女一樣蹦蹦跳跳地衝下樓。我從哈洛德十字路跑到利森街，走上樓梯來到那扇雄偉的喬治王時代雙開大門前，就在我的手指要按下對講機上的按鈕時，我僵住了，然後馬上退到對街去。走近一看，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
我整個人僵住，「被我弄斷了嗎？」
他搖頭，「跟妳說多少次，不要這樣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