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根據一本書改編的。」他說。
「呣,我確實不是附近的人。」
我想,要不是有點舊,客廳感覺還滿愜意的。呃,其實是很舊,跟我們家很不一樣。我們家很現代!我是說以前——我們家很現代、很乾淨,俐落的線條、每樣東西都是對稱的。這個房間東西放得到處都是。跟沙發不搭的藝品,看起來很怪的裝飾品,細長腳的桌椅上有動物的抓痕,兩張布料完全不一樣的沙發——一張是藍底象牙色花草圖案的,另一張看起來好像貓咪吐在上面——還有一張可以兼當棋盤的茶几。地板感覺不是平的,從壁爐往書架那裡傾斜,讓我覺得有點頭暈。看起來最常用的地方是壁爐附近;開放式的爐火,再加上一個很像中世紀刑求室用的機關,讓我不寒而慄;有著動物頭的锻鐵撥火棒、各種尺寸的鏟子、一個古老的風箱、一個鑄鐵製的黑色爐欄,前面用一頭不知道是什麼的動物圖案裝飾。我轉身背對火,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還附了一具可以在整面牆上左右移動的梯子。書架上滿滿都是書、照片、罐子、儲物盒、沒有用的小飾品,反正就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大部分的書都是關於園藝和烹飪的,主題很明確,完全不合我的口味。那些書很舊,也都像經常被翻閱的樣子,有些破了,有些沒了封面、書頁泛黃,有些好像泡過水,可是看不到一絲灰塵。有一本紅皮精裝書,看起來舊得不得了,書頁都變黑了,紅色墨水也滲進去了。書名是《勞氏船舶名簿,一九一九~一九二〇,第二冊》。翻開內頁,是好幾百頁以英文字母排序的船舶名稱,列出每一艘船的載重噸位、貨艙以及固定燃料艙的容積。我把書塞回原來的位置,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不希望一九一九年的細菌來找我麻煩。還有一本書是講全世界的信仰,封面上有一個插在地上的金色十字架,上頭纏繞了一條蛇。隔壁那本是教人做希臘菜的,只是我很懷疑羅薩琳的雅家爐具組旁邊,還能放得下希臘烤肉架。下一本書是《馬匹大全》,不過它不可能是「大全」,因為同一個主題的書,至少還有十幾本。
他的下巴變僵硬了,他好一會沒說話。我感覺很糟糕,好像我應該把那句話收回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說,我甚至不知道我怎麼會想到那句話。我想也許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一部分的自己了吧。
「哦,不會是用我的名字登記的。」我媽娘家的姓,也就是亞瑟舅舅的姓,以及這棟房子所登記的名字,應該都是拜恩。亞瑟與羅薩琳.拜恩。珍妮佛.拜恩——聽起來好奇怪。我覺得我媽應該一直都是古德溫才對。
我關上門,立刻大笑。我興奮地等著他回來,心頭小鹿亂和*圖*書撞,像個玩躲猫貓的小孩子一樣。我已經至少一個月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的身體裡面有樣東西又重新開啟了。過不到一分鐘,我就聽到巴士回來的聲音。車子停在屋外,我打開門。他下了巴士,笑得好開心。他抬起頭來,對住我的視線,搖搖頭。
「這樣啊,我知道了。」
「他的下腹部刺了一個凱爾特十字架,沒有胸毛,笑起來很呆。他喜歡《疤面煞星》、酷玩樂團和披薩,希望自己能夠喜歡上看書。晚點見囉。」
「呃,我昨天才來,所以我也跟你一樣糊塗。」
他靠在前廊的柱子上,盯著我看。
「哦,基爾薩尼啊,」聽到我這麼說,他好像鬆了一口氣,「穿過樹林,左邊下一棟就是他們家了。」我微笑。
我笑了。「我不是。」
「等等,借我看一下。」我一把將他手上的寫字板抓過來。「那個字不是『sir』,而是『Sr』。是修女。」我慢慢地說:「你這個笨蛋。」我用寫字板輕輕拍一下他的頭。「他是個修女啦。」原來他也不是什麼變性人。
「幹嘛?」我防衛地說,感覺自己在他的凝視下逐漸融化。
他看看四周,問我:「妳確定嗎?拜託妳跟護一下吧。」
他看起來很緊張,為了安撫他,我拿出手機,按了媽的行動電話號碼。我知道媽已經一個月沒碰她的手機了。我留了言。
「對,可是我不能開車,因為我——」我及時住口,他笑了。「因為我沒辦法開車。」我把話說完。
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哦,我聽說過這個人。」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油膩膩的黑色長髮,大鼻子,蒼白的皮膚,愛穿緊身褲跳舞,愛唱歌,還對玩具箱有特殊偏好,對吧?」
「你最喜歡的書是哪一本?」我問。
「說真的。」
「不是啦,」我笑了,「你要是能把書處理掉,應該可以靠這輛車好好賺一筆。」
「亞瑟應該很適合做這一行。」
我才搬進來時,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那之前是誰住在這裡?」
「對,」他在一個突出的檯子上坐下,懶洋洋地說,「不過我是希望這次經驗會帶給我正面的轉變。」
她帶著一包剛烤好的全麥麵包出去了。那麵包香氣誘人,讓我的味蕾以及早已塞滿的胃一陣痙攣。我從前廳窗戶看著她快步過馬路,走向小平房,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的女人味。我坐在窗邊等待,好奇地想看誰會來應門,可是她繞到後面去,毀了我的樂趣。
「什麼說真的?」
「呃……《疤面煞星》。」
我努力憋住笑,可是實在忍不住。
透過朦朧的彩色玻璃,我看得出來那是個男人。我打開門,發現他長得很好看。我猜他大概二十出頭,深褐色的頭髮,前面用髮膠抓起豎直,就像他身上那件Pol和圖書o衫的領子一樣。他很可能是愛上夜店的那種玩咖。他帶著笑容,上下打量我。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用這麼多的精力和決心去清潔打掃,彷彿她的生命就靠它了。羅薩琳捲起袖子,露出健壯的二頭肌和三頭肌,汗流浹背地把所有曾經存在於這個地方的生命痕跡都刷洗擦拭殆盡。我就這樣坐在那裡,著迷地看著她,而且,我承認,對於那種毫無必要的極端清潔行為,我是帶有幾許摻雜著優越感的同情的。
「呣……」他緩緩點頭,看看四周。「這附近的狐狸跑得快嗎?」
他終於從寫字板上抬起頭來。「好吧,我真的糊塗了,我的名單上沒有古德溫。」
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一輛白色巴士,車身上印著「行動圖書館」這幾個大字。
「妳不需要跟誰說一聲嗎?我可不想背上綁架的罪名。」
這時羅薩琳就用原先我吃飯時那雙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她常常這樣,毫無規則可言。用奇怪的眼神和停頓點綴在我們的對話中,彷彿她的大腦連結一時失去訊號了。
「嗨。」他說,燦爛的笑容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他的下巴上都是短短的鬍髭,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手上拿著一個夾了表格的寫字板。
說這句話時,我沒有笑。聽了我的話,他也沒有笑。他聽懂了。
「不好意思,是女士才對。」
我掛上電話,馬可仕爆開大笑。「妳比大多數人還要了解我。」
趁她不在,我趁機在屋裡到處晃。整個早上,羅薩琳都緊跟在我身後,不管我的視線落在哪裡,她就為我解釋那樣東西的歷史,我的頸背還能感受到她呼出來的熱氣。
「他到底是不是住在附近?」
「拿去。」他伸手從上衣口袋拿出證件來。「妳說得對,我應該早點拿這個給妳看的。這是一家公共圖書館,有執照,絕對是合法的。所以我保證我不會把妳關在裡面。」
我不理會他的意見,繼續研究那些書。
他大笑,走向我。謝天謝地,他沒有生氣,而是覺得好笑。「他們決定不要書了,因為看來他們的書架,連同他們家二樓的地板、大部分的牆壁和整個家的屋頂,統統不見了。」
「好極了,謝謝妳。我以前沒有來過這附近。我已經遲了一個鐘頭了。基爾薩尼家的人如何?」他皺起鼻子。「會給我臉色看嗎?」
我轉頭四望,附近沒有半個人,連媽也不在。對面的小平房也沒有任何動靜。我想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就爬上車。馬可仕還在一旁用誘騙兒童的聲音唱著:「小朋友,快上來。」一邊唱一邊咯咯笑。我也大笑。
「您真是一針見血。」
我聳聳肩。
我聳聳肩。
他對我露出挑逗的笑容。
聽到我自己這麼說,口氣還跟我爸一模一樣,雖然我一直很討厭他和圖書這點——不管看到什麼都想到做生意——還是讓我升起一股暖意。小時候,我要是從學校裡帶了畫回家,他就認為我可能會突然成為畫家,而且還是個作品可以索價數百萬元的畫家。如果我強力爭辯,我就突然成了律師,而且是每小時要價好幾百元的律師。我以前歌喉不錯,突然間我就要去他朋友的錄音室錄唱片,成為下一個明日之星。他不是只有對我才這樣,他是對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這樣。對他而言,人生充滿了機會。我不認為這樣就一定不好,可是我認為他的動機不對。他對藝術沒有熱情,他也不在乎律師能不能幫助別人,他甚至不在意我的歌喉。一切都是為了賺更多錢。所以我想,他到最後為了失去所有的錢而自殺,也算是很符合他的作風吧。藥丸和威士忌只是幫他做個總結而已。
費歐娜在我爸的葬禮上給我的那本書,我只讀了第一章,但那已經超過我平常一整年讀書的量了。所以,架子上那些書並沒有讓我特別感興趣。讓我感興趣的,是混雜在書裡的一本相簿。相簿放在大型書的那一格,跟字典、百科全書、世界地圖集之類的書放在一起。那是舊式的相簿,外表像一本印刷的書,至少書背很像。紅色天鵝絨布的封面,四周鑲了一圈金框。我把相簿抽出來,手指劃過封面,在天鵝絨布上留下一條深色的痕跡。我舒適地蜷縮在裝飾著皮革的扶手椅裡,準備好好沉浸在某人的回憶裡。我才打開第一頁,門鈴就響了。又長又刺耳的門鈴,劃破寂靜,讓我嚇了一跳。
「嗨,媽,是我。我在外面一輛載了很多書的巴士上,一個帥哥要開車載我去鎮上。我去兩、三個鐘頭就回來。萬一我沒回來,他叫馬可仕.桑赫斯特,高一七七公分,黑頭髮,藍眼睛……」我問他:「有刺青嗎?」
「抱歉,這句話不好笑。」我道歉。為了消除緊張的氣氛,我問:「所以你的任務是什麼?你開車到別人家,把書送去給他們?」
「妳是故意要把我搞糊塗的吧?」
「沒錯。」我回答,爬進乘客座,滿心期待離開基爾薩尼莊園的冒險之旅。
「厲害,我懂了,抱歉。」他好脾氣地道歉,看看他的表格,又一臉困惑地抓抓頭,讓本來就亂的頭髮更亂了。
「跟書比起來,你知道這附近的人更需要什麼嗎?」
「怎麼?妳是說老爸還沒有幫妳買一輛迷你酷柏?真是太不夠意思了。」他學我。
「他有可能會很久才回來。」
她這樣讓我有點害怕,所以我就把視線轉開,看著地上那條某人因為某個原因送給她的地毯。反正就是這樣……不過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家,沒有她在一旁緊張碎念干擾我的思緒,我就可以自在地在屋子裡走走看看了。
「好吧,為了m.hetubook.com.com妳好,我真的希望那不是真的。」他抬頭看著門屋。「妳住在這裡?」
「我是個古德溫。」
「妳應該是在看窗簾吧?該洗了,我明天拆下來洗好了。那塊布我是跟一個挨家挨戶賣東西的女人買的。我通常不會買,可是她是外國人,不太會說英語,也沒什麼錢,只有很多這樣的布。我喜歡它的花色,我覺得跟這些坐墊很搭,妳覺得呢?後面車庫裡還剩下很多呢。」
「才不是。你最喜歡的書是什麼?」
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也刷得乾乾淨淨,唯一沒有收到某個架子上放起來的東西,是我。
我等著,幾乎期待羅薩琳會急忙從馬路對面衝過來,連短洋裝都縮到了大腿上,露出緊繃的腿筋,緊得連吉米.罕醉克斯都可以拿它當吉他絃來彈了。可是她沒有來,周圍一片安靜,樓上的媽也沒有露臉來看一眼。門鈴又響了,我只好把相簿放在桌子上,走到前門去,這棟房子也因此感覺有一點像我家了。
「呃……答案不是就在妳的問題裡嗎?」
「妳一向這麼無法無天嗎?」
「好啊。」
我笑得很開心。「好。」
「酷玩樂團,」他回答:「披薩……我不知道。」
我的眼睛繼續在房間裡逡巡。「妳在看那張照片嗎?」羅薩琳會這樣說:「那是他在我們去巨人堤道時拍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們往上爬的時候還被尖角刺傷了。」
「你是個載著一車書到處跑的陌生男人,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我住在哪裡嗎?你們這種人的事我聽多了。」說完,我離開屋子,走向他的巴士。「哦,是嗎?」他跟在我後面。
「那妳是誰?」
他掀開上衣。天啊,他的肋骨形狀真明顯。
「有個像你一樣的傢伙就用棒棒糖誘惑小朋友上他的車,等小朋友一上車,他就把他們關在車子裡,開車跑了。」
「我或許不會開車,但我可不是小孩子。」我看著小平房。羅薩琳已經在那裡待很久了。
「其實就跟圖書館一樣。」馬可仕說,態度還是有一點冷淡。「大家加入會員,收到會員卡,這樣就可以借書了。我會到那些沒有圖書館的城鎮去。」
「以格那提先生?」他問。
「絕對不住在這扇門裡面。」
「啊,那是櫃子,是橡木做的。有一年冬天一棵樹倒了下來,又打雷又閃電的,我們停電好幾天。亞瑟救不了它——我是說樹,不是停電,後來電就來了。」緊張的笑聲。「他就用那棵樹做了這個櫃子,收納東西很好用。」
「你顯然不是附近的人。大家都很清楚這裡的狐狸。」
我問:「基爾薩尼家的人都不在?」
「我想,應該獵到狐狸就會回來了吧。」
「好吧,」他從檯子上跳下來,充滿活力地說:「我現在要去那裡,要不要跟我到那個人類的雙腳走不到的和_圖_書神奇小鎮晃晃?」
「我唯一會接到的召喚,就是找我去吃飯的。」
我靠在門上,拱著背,說:「嗨。」
車裡面,走道兩邊排列了好幾百本的書,分成各種類別。我用手指劃過那些書,沒有真正看那些書名,心情上還有點因為跟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在車上而保持警戒。馬可仕應該是感覺到了,因為他後退幾步,給我足夠的空間,站在打開的門邊。
我接著說:「或者沒有生物的地方。」他大笑。
除非我做出這種要求。我研究他的證件。「馬可仕.桑赫斯特。」
「不是的。」羅薩琳看著我,好像我剛剛說了什麼褻瀆的話。「那只是興趣,不是想賺錢的計畫。」
「他現在不在。他跟凱斯柏主人出去獵狐狸了。」
「我是馬可仕。」他伸出手,我跟他握手。
「那是電影吧?」
「我不是說計畫,我是說做生意,那沒什麼不對。」我解釋。
我聳聳肩。「他們不太愛說話,不過你別擔心,他們很愛看書。」
他從寫字板上抬起頭來,滿懷希望地說:「所以這裡應該就是基爾薩尼莊園吧?」
「好,我懂了。」我大笑。「你不看書。」
「就是他。你朋友啊?」
他溫柔地說:「真好聽的名字。」他靠在前廊的木頭柱子上。「說真的,妳知不知道這個仁愛修女會的以格那提.鮑爾先生到底住在哪裡?」
「所以他有可能很久才回來?」他微笑,察覺到我已經快掰不下去了。
我順著她的話看向後面的車庫,她又說了:「那是亞瑟自己蓋的,我剛搬進來時是沒有的。」
「塔瑪拉。」
我咯咯笑。
「那就好。妳要不要我回程的時候再過來一下,讓妳看看車子上有什麼書?」
我審視他。「怎麼回事?老爸要他的朋友給你一份工作?」
「妳連自己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很好笑,古德溫小姐。」
他大笑。「那她到底是誰?」
「哈,這樣做太沒文化了吧?」他說。
「最後我會變得喜歡看書。」他的聲音很平,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彷彿他只是在重複別人跟他說的話。
「正是在下。要看書嗎?」他朝著巴士伸出手。「妳的馬車在等妳了。」
「哦。」他大笑,抓住被我拿得緊緊的寫字板下方。他使出更大的力氣,把我拉出去到前廊上。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甚至更帥了。「那妳也是修女?」他問:「妳接到上帝的召喚了嗎?」
「我們快走吧。」我說。
羅薩琳咂嘴表示不以為然。
「在這裡度日如年啊,都市女郎?」
「這裡有位以格那提.鮑爾先生嗎?」
「我相信妳是,但是妳姓什麼?」
「這附近沒有公車。十五分鐘的車程外顯然有個小鎮,這些人是要怎麼去那裡啊?」
我咬著嘴唇,努力不笑出來。
他懷疑地瞇起雙眼。「他什麼時候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