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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我能在那天早上遇到盧克,因為那時我剛離開前一個好朋友巴利,心情有些低落。他再也看不見我了——不過這不太重要,他現在更加快樂,我猜這才是重點。離開每一個好朋友也是我這份工作的一部分,不怎麼舒服,可是我相信一切事物都有好的一面,因此我是這麼想的:假如我不需要離開最要好的朋友,那我就沒辦法交到新朋友啦。到目前為止,結交新朋友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或許這就是我獲得這份工作的原因。
隔壁的車道上,一對小男孩和小女孩在踢石頭。我看了一會兒,等待魔咒的牽引,可是沒有半個人引起我的興致,所以我繼續往前走。我走過在每一個前庭玩耍的孩子身旁,但沒有人看到我,或是邀請我加入。有人騎腳踏車,有人踩滑板,遙控汽車呼嘯而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開始納悶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才會來到吊鐘花巷,而這讓我更疑惑了,因為我還滿擅長選擇工作地點,而且這裡有這麼多小孩。我坐在最後一幢屋子的庭院矮牆上,思考我在哪處轉錯了彎。
我把雙手塞進口袋深處,注意力放在不斷碰撞庭院外牆的右腳上頭。我踢下了一點磚屑,它們落到地上。我沒有看向他,回答:「伊凡。」
「哦。」庭院陷入沉默,看得出他很傷心。「希兒——莎。」我重複了一遍,還挺喜歡唸出這個名字的感覺,如同狂風吹過我的嘴巴,或是樹木在起風的日子彼此對話的感覺。
我想了一會兒。「嗯,好吧,盧克,我跟你說什麼東西可以撲滅火。」我認真地解釋,「是水。」
「它不是叫作救火車嗎?」我辯護道。
「她是誰?」我轉頭問道。
希兒莎只是在車裡咧開嘴,而後發動引擎。手持話筒的女子以沙啞的嗓音懇求另一人趕快下車,她連連跺腳,看起來像是在自己的皮膚下掙扎,像是綠巨人浩克想要躍出自己的軀殼般。
幾分鐘後,我得到結論了:我沒有走錯地方,基本上我很少轉錯彎。我轉過身,面對牆後的屋子。庭院裡沒有半點動靜,所以我坐在原處打量屋子的模樣:它有兩層樓高,旁邊的車庫外停著昂貴的轎車,在陽和_圖_書光下閃閃發亮。我屁股下的庭院矮牆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吊鐘花之屋」,這戶人家院中盛開的吊鐘花爬上外牆,攀住前門上緣的棕色磚塊一路伸往屋頂,真是漂亮。有幾塊磚頭跟其他部分漆成蜂蜜色,窗戶有圓有方,真的很特別。前門門板是吊鐘花的顏色,門板上半部開了兩扇長形窗戶,最上面的兩片玻璃是霧面的,還有大大的銅製門環,下方則是信箱,看起來像是兩顆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對我微笑的嘴,我對它揮手,報以微笑。嗯,在這個時代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盧克垂下頭,悄悄將消防隊長放回梯子上。女子惱怒地尖叫,雙手高舉地轉過身,但她的鞋跟卡在卵石間的空隙發出喀啦聲,女子用力搖晃腿,越來越洩氣,最後鞋子飛了出去,但鞋跟還留在隙縫裡。
盧克瞇起眼睛。「呃,我沒有在學校看過你耶。」
盧克躺在地上,雙腳踢向空中,大叫:「才怪,你這個笨蛋!救火車是用來滅火的!」
紅髮女子哼了聲,插入鑰匙,車子嗶了聲,車燈亮起;她打開車門鑽進去,但腦袋撞上車殼,她再度高聲咒罵,而後重重關上門。我在庭院彼端聽到車門鎖上的聲音,巷道裡幾個玩耍的孩子停下腳步,盯著眼前上演的好戲。
「你要來玩嗎?」他詢問似地揚起眉。
男孩上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彷彿是在決定要不要說出他的名字。這是我最不喜歡的工作內容:想跟某人交朋友,對方卻不領情,這真是最尷尬的時刻。偶爾會有這種狀況,不過到了最後,他們總能意會過來,因為無論他們是否知曉,把我喚來的正是他們。
他真真切切地望向我,直視我的雙眼。
我聳聳肩。「好吧,那你阿姨是個無聊透頂的老聊無!」
「哦。」其實我根本沒有阿姨,只是想逗他笑而已。「嗯,別說自己才六歲,六歲可是很了不起的。」
我從地上摘起一朵金鳳花,湊到盧克的下顎前,他蒼白的臉泛起黃色光芒。「你喜歡金鳳花。」我說,「所以希兒莎不是你的女朋友囉?」
「希兒莎,我要報警了。」她一邊警告,一邊對著駕駛座車窗揮舞話筒。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說的好朋友巴利是誰啊?」盧克衝撞警車的力道更大了。
有個男人在他家前院除草,婦人戴著髒兮兮的手套照顧花床,空氣中飄散著剛割下來的青草香氣,婦人修剪植物的喀嚓聲如同一段樂曲。隔壁一戶有個男子在前院以口哨吹出我不太熟悉的旋律,手中的水管朝向他的車噴灑,肥皂泡沫沿著車殼滑下,映出七彩光芒,他還不時轉身,朝兩個身穿黃黑色條紋泳裝的女孩噴水。她們看起來像兩隻大黃蜂,但我好喜歡她們清脆的格格笑聲。
「你叫什麼名字?」我踢踢牆面,擦刮橡膠鞋尖,草渣就是不動如山。
「嗨。」我緊張地清清喉嚨,雙腳重心不斷變換。我穿著我最喜歡的藍色康維斯慢跑鞋,白色橡膠鞋尖還沾著我跟巴利玩耍時的草渣。我在磚牆上摩擦鞋尖,想把草渣刮掉,同時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儘管我最愛交朋友,我依然對這檔子事有些緊張。人們可能不喜歡我,這個恐怖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我的肚子開始痛了。到目前為止,我還很幸運,可是預想同樣的好事每回都會發生也太蠢了。
最後,那道神祕嗓音的主人手持話筒跑了出來。她跟另一名女子看起來截然不同,頭髮整整齊齊地紮在腦後,身穿俐落的灰色長褲套裝,跟她方才尖銳失控的聲音很不搭。她也是滿臉通紅,胸口急速起伏,氣喘吁吁地踩著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那輛車。她跳到車旁,先拉了拉門把,發現門鎖上了,威脅著要打九九九報警。
「我阿姨。」他的回答幾乎是低語。「她負責照顧我。」
等會兒再來聊聊我的工作,我要先告訴你們我第一次遇見好朋友盧克的那個早晨。
「不管這麼多啦,你幾歲?」我問道,抓著他的警車去撞救火車,消防隊長再次跌落梯子。「你看起來跟我阿姨差不多大。」我控訴似地重複他說過的話,盧克癱倒在地上,笑聲響亮。
「他的名字是巴利.麥當勞。」我笑著想起跟巴利玩過的遊戲。
「嗨。」男孩應道,將消防隊長掛回梯子上。
「你跟巴利一起上學?」他一臉訝異。
好幾個孩子在路上玩耍,兜https://www.hetubook.com.com圈子、追逐、踢石子、踢罐子,還有好多好多種遊戲。你可以聽見他們發出歡喜的叫喊笑鬧,我想他們很高興學校開始放假了,儘管他們看起來從骨子裡透出善良的氣息,我卻沒有受到這些孩子吸引。你知道的,我總不能跟每一個人交朋友,這不是我的工作內容。
「希兒——莎——」最後我在盧克怪異的眼神中閉上嘴。
原來如此。「盧克,我就知道在哪裡看過你。以前跟巴利一起上學的時候,每天都會看」
很高興能再次來到此處。剛入這一行時,我曾在這裡完成幾次工作,但已經數年無暇重遊舊地。我的工作帶著我跑遍全國,有時甚至會陪朋友到海外渡假,到處看秀。無論身處何處,你總要有個摯友。
「啊,所以說她只是出門兩分鐘囉。」我對盧克說,他表情古怪地望著我。
手持話筒的女子神色驚恐,看著轎車再次加速開過巷道,差點撞上某個孩子,幾根頭髮溜出她後腦勺綱緊的髮髻,彷彿是想追上那輛車。
盧克雙眼一亮。「巴利.麥當勞跟我同班耶!」
我正在端詳前門那張臉時,門突然開了,接著碰地關上,有個男孩怒氣騰騰地跑出門。他右手抓著大大的紅色救火車,左手拎著一輛警車。我熱愛紅色救火車,那是我的最愛。男孩跳下最後一個門階,跑上草地跪了下來,黑色運動褲沾滿草渣,那讓我好想笑。草渣是個有意思的東西,因為你絕對清不掉它們,老友巴利跟我常在草上滑來滑去……先不說這麼多啦,眼前的小男孩讓救火車撞上警車,嘴裡發出各種聲響,他真是製造聲響的專家。巴利跟我以前也常這麼做,假裝做某些不太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事情真的很好玩。
我笑得更大聲了。「哦,小笨蛋,你那時候當然看不見我。」我說得理所當然。
男孩擁有白金色頭髮、大大的藍眼睛,我似乎在哪裡看過他的臉,只是想不太出來究竟是哪兒。
「那扇門。」我以為這是最理所當然的答案。
「聊無!」盧克尖聲歡笑。「聊無是什麼?」
「我喜歡你的救火車,我最要好——過去最要好的朋友巴利也有一輛這樣的救火車,我們常www.hetubook.com.com常玩它。不過它的名字還滿蠢的,因為它根本沒辦法開進火場,它會融化。」我解釋道,雙手還是塞在口袋裡,肩膀聳到耳朵旁,這樣外頭的聲音稍微沒那麼清楚,所以我從口袋中伸出手,好聽見盧克的回答。
我關上巴利家前院的柵門,開始往前走,毫無理由地先往左轉,然後右轉,接著又左轉一次,直直走了一段路,再度右轉,最後來到一區名為「吊鐘花巷」的住宅區,這個名字一定是來自四處生長的吊鐘花。它們在這兒恣意生長——抱歉,我說的「這兒」是指在凱瑞郡的拜雷.納.可洛西鎮,這個地方位於愛爾蘭。
吊鐘花巷裡有十二幢屋子,一邊六幢,每幢都各異其趣。這條無尾巷真的很繁忙,許多人來來去去。記得吧,現在是六月的星期五早晨,因此屋外陽光燦爛,每一個人都心情愉悅。好吧,並不是每個人都如此。
「對啊,跟巴利一起上學真好玩。」我呵呵笑道。
「就是無聊的人。」我皺皺鼻子,把這個詞當成病名般地說出來。我喜歡把詞句倒過來說,感覺就像發明了嶄新的語言。
「哦。」我說,「那車上的是誰?」
「希兒莎!」屋裡那人再次尖吼,「妳再碰那輛車我就報警!」
我贏得他的友誼了。
最後他開口了:「我叫盧克。你呢?」
「嗨,伊凡。」他微微一笑。這男孩沒有門牙。
「你在對誰笑?」盧克的小臉皺成一團。
盧克輕輕拍打腦袋,尖喊了聲:「哎唷!」他擠出鬥雞眼,然後視線轉往身側的草地。我笑出聲。盧克真的很有意思。
「希兒莎!鑰匙給我還回來!」先是拚盡全力的吼叫聲,接著是一位慌亂狼狽的女性衝出屋子,她雙頰緋紅、眼神狂亂,髒兮兮的紅色長髮一縷縷垂在她頰邊,屋子裡的另一聲尖喊害她差點在門廊階梯上跌倒,她高聲咒罵,伸手扶著屋牆穩住腳步。她抬起頭,直盯著坐在庭院另一端的盧克跟我,她勾起嘴角,露出兩排歪歪的黃牙,我往後縮了幾吋,同時注意到盧克的反應跟我一樣。她對盧克豎起大拇指,聲音嘶啞地道:「再見囉,孩子。」她鬆開扶牆的手,輕輕揮了揮,快步走向停在車道上的轎車。
「該死和-圖-書!」她大吼,一腳踩著正常的高跟鞋,另一腳踩著少了跟的鞋子,一跛一跛地走回門廊。吊鐘花色的門板碰地關上,她回到屋內,窗戶、門環、信箱再次對我微笑,我也回以一笑。
「你幾歲?」他狐疑地盯著我。「你看起來跟我阿姨差不多大。」他皺起眉頭。「我阿姨不喜歡跟我玩救火車。」
我咧嘴一笑。「當然好,盧克,我最愛玩啦!」我跳下矮牆,走到他身邊。
「伊凡,我才六歲——.我也不是女生!」
盧克的顫抖顯而易見。
他皺著臉繼續凝視我,心緒顯然迷失在方才看到的景象,還有我對著門板微笑的怪異行為中。
拜雷.納.可洛西鎮在英文裡稱作「哈茲頓」,不過若是探究愛爾蘭文的原意,其實它應該是「群心之鎮」,我認為這聽起來好多了。
我正想問他最喜歡什麼卡通,前門又被人推開,我聽到叫嚷聲,接著就見盧克臉色發白,我抬眼望向他的視線落點。
我在六月的某個星期五早上成為盧克最要好的朋友。說得準確一些,是在早上九點十五分,之所以會記得這個時間,是因為我恰好看了手錶。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會這麼做,畢竟我不需要在任何特定的時刻來到任何地方,但我相信一切事物都有它們的理由,所以或許我看錶是為了能好好跟你們說說我的故事。說故事的時候,細節很重要,對吧?
盧克在草地上打滾,呵呵歡笑。「你會讓你的救火車開進火場?」他高聲發問。
希兒莎沿著舖了卵石的長長車道加速離去,而後在車道中段放慢車速,手持話筒的女子肩膀垂落,吁了口氣。那輛車沒有停下,繼續緩緩前進,駕駛座旁的車窗搖下,兩根手指從裡頭探出,驕傲地高高舉起,讓每個人都看到。
盧克推著救火車緩緩在草地上移動,輾平了草葉。「哦,她啊,是希兒莎。」他悄聲說:「她是我媽。」
「嗨,盧克。」我也回以笑容。
透過門板上的玻璃窗,我們看到手持話筒的女子在前廳緩步行走。
男孩操控警車回撞紅色救火車,掛在車子側邊梯子上的消防隊長滑了下來,我哈哈大笑,男孩抬起了頭。
盧克的臉馬上亮起來,輕笑幾聲,只是沒有笑得跟剛才一樣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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