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生悶氣。
「那個打錯電話卻讓你講實話的人是怎麼回事？」
說實話沒有關係，為什麼對其他人就有關係？
我假裝要翻過欄杆，結果他和抽菸的女士把我拉回來，他們認為我是認真的。
悄然無聲。
「每次妳說謊，我就揭開一則真相。」他伸出他的手。「一言為定？」
「你真的這麼想？」刮、刮、刮。
「真可惜。」
「我跟妳說過，會比妳想像中的還難。」他輕聲說道。「但是別擔心，我們會達成目標的。」
「我說謊會讓你心痛？」
「嗯，我並不想召集眾人，並立刻承認每一件事，但是我會做的。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去做。我們打個商量，我從現在開始不再說謊，而你也不要如影隨形跟著我，如果你必須要監看，請便。」
「就是這裡。」他搓揉胸口中央。
我又當著他的面吸了一口，然後奮力憋住隨之而來的咳嗽。
他沉默了片刻，我看得出來他正在思索，我在等他講個比喻，但是什麼都沒有。相反地，他說：「妳說得沒錯，對不起。」
「什麼？天啊，你嚇到我了。別這樣偷偷摸摸嚇我。」
「我是說，這個真相大公開要從哪裡開始和哪裡結束呢？你前一分鐘買了電燈泡，下一分鐘告訴我父親說我認為他別再擺架子，而且別再當個自命不凡的小咖。你必須對此有一點的敏銳度，應該要幫助我讓事情更順利，而不是害我失業以及終結我跟家人僅存的一點關係。我們必須要有所計畫。」
「我和露西，我們偶爾會一起外出，去那個隱密的地方。」葛萊漢說，他把聲音壓低，並不是因為他提到祕密吸菸區，而是當男人談到有關他們做的性事，或者通常只是希望有做過時，會出現的說話方式。
「是啊。」我敷衍地說，不確定是否可惜。我伸出我的手。「所以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嗎？我不說謊，你只要觀察。」
「計畫什麼？」
他感到震驚。「連妳父母都認為妳會講西班牙文？」
「妳知道是誰。看吧，妳剛剛又故態復萌了。」他嘲弄地說道。「妳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否認知道任何事。」
雖然他樂在他的笑話中，但是我故意不理會。「才不是，只是太怪了。」
「喔，嗯，對不起。」
我仔細思量了一下，我不喜歡這個提議。我ｍ•ｈeｔuｂooｋ.com•com無法真心誠意地允諾我絕不再說謊，我所能做的就是嘗試，而且我無法信任他洩漏我人生中任何的真相，可是如果我同意這項交易，那麼至少球在我的場上，他就不會像隻公牛一樣在一家瓷器店裡橫衝直撞地搗毀我的人生。「很好，一言為定。」我們握手達成協議。
「我有很強的學習天分，我的法文老師是這樣說的。」我氣惱地說。
我聽見身後的門被打開，我懶得轉身，我並不在乎第三號吸菸區被發現或被逮到。在我現在的前科檔案中再多一條品行不良又如何？但是另外兩個人很在意，他們將香菸藏在緊握的手掌中，手立刻就被燻黃了，而且忘了上升的煙霧立刻讓他們的把戲露出馬腳。他們兩人馬上轉身看看是誰冒失闖入他們的巢穴。他們看到這個人，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太擔心的神情，但是也沒鬆口氣，這表示那個人不是他們的主管，但也不是認識的人。那位男士長長地吸了最後一口煙，並快速離開，僥倖脫險的驚嚇足以讓尼古丁引起的興奮感煙消雲散。另一位女士站在原地，但是眼睛上下打量這位新客人，就像我加入他們時，她也做了同樣的舉動。我依舊沒轉身看那個人是誰，有部分原因是我不在乎，但絕大部分是因為我早已猜到了。
她看著我，好像想漫天喊價，不過她還是給了我一根，因為大家都這麼做，他們大多很有禮貌，即便心裡覺得此舉很失禮。
「有人這樣說。」
「全部都是你計畫的，對嗎？」我對著漆黑的空房間問道。
人生很滿意我說了實話，他決定休息一下，往茶水間走去。葛萊漢的目光跟著他游移，接著他環顧其他人，確定他們都留在辦公桌前按兵不動，於是他站起來，跟著人生進入茶水間。我看著茶水間門口，等待其中一人走出來，但是五分鐘過去了，我開始擔心起來。人生跟花|花|公|子葛萊漢一起待在茶水間太久了，我希望人生不會成為遭到他調戲的獵物，我知道這個想法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讓我覺得很反胃。我站在檔案櫃前，這個櫃子是露意絲特地擺在茶水間門口的，我一邊偷聽，一邊打開一個抽屜，假裝在找一份文件。
他思忖了一會兒。「我想補充。」
「是的。」他ｈｔｔps://ｗwｗ•ｈｅtuｂoｏｋ.cｏm.ｃoｍ又回答。一邊不停地刮、刮、刮。
他並沒有回答我。這樣也好。
「騙子，剛好說對了嗎？」
「他們花錢讓我在那裡度過一整個夏天，我能說什麼？」我生氣地回他。
「但是我並不是為我所做的事道歉，只是我採取的方式不對。我們要為未來想出另一個策略。」
「不，我並不知道。」聽起來他並不是太在乎。
「我不認為世上有足夠的時間讓這件事發生。」
我拿起手機瀏覽相簿，停在他的眼睛那張照片上仔細端詳，像個有妄想症的偷窺狂將它們一次次地放大縮小，我看著水晶體的紋路，幾乎是藍中帶綠，然後將這張照片設為螢幕保護圖片。當我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上時，它相當引人注目，兩隻眼睛往上盯著我看。
我笑了，關上檔案櫃的抽屜，迅速地回到我的辦公桌。當下我體會到雖然那天早上他扯我後腿，但是到了下午，他卻成了我的後盾。整個辦公室，其實就是葛萊漢，那天下午更安靜了，而我那天也沒有被開除。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我知道人生是醒著的，因為他沒有打呼。我快速回想了那天在我、人生以及其他身陷其中的每個人之間所發生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我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那麼請告訴我，妳有什麼偉大的計畫？妳又要說謊，突然之間像個偉大的天才，一夜之間學會講西班牙文？」
「真相是什麼？妳有沒有想過？」
「妳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為什麼妳那麼生氣？」
我放下手。「我就知道。」
「謝謝。」我對她說道，覺得有點難為情，而她也相當識相地覺得該離開了。
「你還計畫了哪些事？」
「老實說，她拒絕過我幾次，但是問題是我結婚了，但是對露西這樣的女孩而言，她並不擅長應付這種事。但是我仍然覺得有一點……她有跟你提過關於我的事嗎？」
「好啊，好啊。而且她還謊稱她會抽菸。」
「嗯，在這裡很難走得近，有這群同事在。你覺得呢？她有曾經跟你提過關於我的事嗎？或者她不需要說出口，你就知道了，不是嗎？來吧，你可以告訴我。」
「所以你怎麼想？她有想來一下嗎？」
「聽起來妳將每件事分析過頭了，露西。」
「沒有，那是妳自己假hetubook.com.com設的。」
「我不想跟你說話。」我說，眼睛直視前方。那位女士感覺到有好戲可看，留下來抽剩下的菸。
我欣賞他的正直，他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又吸了一口菸，然後把它擰熄，表示我的尊重。但他還沒說完，所以我查看一下那根被壓扁悶燒的香菸，看看我是否能再把它撿起來繼續抽。
「妳在笑什麼？」人生問我，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害我嚇到跳起來。
「為什麼？」我轉身面向他。「你是腦袋有問題嗎？你明明就清楚得很，你讓我當場像個傻瓜，你讓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像是一個……」
「想來一下？」擦刮聲停止了。優格已經被吃光了，名節也遭到侮辱。
人生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面對著我，這點我可以接受，因為我敢打賭在這間辦公室裡，除了愛德娜之外，沒有哪個人會記得曾經坐在那裡工作的傢伙叫什麼名字。他在去年初第一波的裁員中被炒了，當時我跟他沒什麼關聯，我那時坐在角落，就在冷氣出風口的下方，我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盡力保暖，還有想盡辦法不讓葛萊漢盯著我的乳|頭看。不用說，奧古斯都．費南德茲相當認真地答應他會盡全力讓史提夫復職的一番話是無稽之談，所以史提夫的桌子還是空的。不過，如果人生選擇坐在那張辦公桌前，可能會引起一陣騷動，那樣就太不識大體，會令人不快。人生整天都盯著他的電腦看，不斷打字、做筆記，監視我，觀察我如何跟其他人講話，但他一無所獲，因為沒有人願意跟我講話。
「如果我不想說謊的話，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我說，覺得受侮辱。「不要講得好像我有問題一樣。」
「好吧，我應該實話實說，但是一定有另一種做法。你不可以將你的方式強加在我的人生裡，而且還要修正我說過的每個小謊言。當你見到我父母時，你又會做出什麼事？戳破每個無傷大雅的小謊，讓他們心臟病發作？你會告訴他們在他們去參加茱莉姨媽四十歲生日的那晚，我並不是在家組讀書會，而是開『轟趴』，還有他們最鍾愛的姪兒柯林在他們床上跟一個女孩胡搞瞎搞，費歐娜為了最後的一點肉末洋芋泥裸奔過草坪，還有，真抱歉，地板上那攤東西不是我說的蔬菜湯，而是莫蘭妮的嘔吐物，我不該https://m.hetubook.com.com讓狗狗把它吃光光？還有順便一提，露西不會講西班牙文。」我大口吸氣。
「聽著，我是有計畫的，我讓事情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你應該只要坐在那裡靜靜的觀看，那是你說過的。」
「我在一間夜總會裡當鋼管舞|女郎，而並未如他們安排的在一家飯店裡當接待人員？」
「我不能坐在那裡聽妳繼續撒謊，露西，我絕對不能這麼做，所以無論我們想出什麼策略，都必須讓妳不再說謊。因為那會讓我心痛。」
「葛萊漢，我可以肯定地說，露西想要喜歡你，而且偶爾會瞥見你好男人的樣子，但是在內心深處，她認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葛萊漢調皮地輕聲咯咯笑，根本忘了每次都是他跟在我屁股後面。
「嗨！」他說，他跟我站得很近，我們的肩膀還碰在一起。
「所以她謊稱說她會講西班牙文。」葛萊漢說道。
「是的。」人生回答，他聽起來好像正在吃東西，而且正在刮什麼東西。是盒裝優格，我推想，那是露意絲的，她正嚴密控制體重，整天把優格當作點心吃，殊不知裡面的含糖量比一個甜甜圈還要多。
「我從來沒那樣說。」
「我們現在就已經走到盡頭了。」我說。「不好意思，」我轉向那位女士，「請問可以跟妳借根菸嗎？」
他臉部肌肉抽搐，然後又開始搓揉。「妳的鼻子剛剛又變長了，皮諾丘。」
我無視於他的真知灼見。「我跟他說別再打電話給我了。」
「喔。」我正要說沒什麼，眼睛往下看著那個螢幕保護圖片。我不想說謊。「只是在看照片。」
「我想她是說她要跟妳拿根菸。一旦抽完，她就不會還給妳了。」人生幫我補充道。
「我一直坐在這裡，妳在做什麼？」
「你故意走進去跟愛德娜說出實情，用這種方式讓我有自己說實話的想法。」
現場一片死寂，抽菸的女士吸著鼻子。
然後我開始去思考他所說的，關於那個打錯的電話號碼，關於唐．拉克伍德，關於為什麼我沒對他撒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對他撒謊，但是最明顯的答案是因為我不認識他，他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對他說實話沒有關係。
「是啊，我什麼都知道。」人生說道，而我很氣惱花|花|公|子知道他是我的人生。他試圖要誘惑我，竟一點都不介意也跟我的人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花言巧語，真是夠了。
「妳要如何讓自己不再說謊？」
「是的。」
「我說對了嗎？」
當我走回辦公室時，我的心情是緊張的。其他人搞不清楚到底該不該對我生氣，就豫他們也搞不清楚到底該不該對史提夫生氣一樣，所以我們只是默默地工作，毫不懷疑地將必須相互討論的問題擱置在收件匣和寄件匣之外新增的「當一切回到正常文件匣」的資料夾中。
「你知道我會抽菸。」葛萊漢說。
「而妳的公民老師說『有待加強』。」他眼睛看著他處。「我做了正確的事。」
「我就在想她可能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假裝會吸菸只是想接近我的方式。」
我調皮地推他一把。「你何不就讓我自己跟大家講實話？在我有生之年，就這樣。」
我站在火災逃生口，這是今年的第三號祕密吸菸區，前二個分別是二樓不堪使用的廁所，以及清潔人員的執勤室。已經有另外兩個人在那裡，一男一女，但是他們並不是一起的，我們沒有交談。這裡不像俱樂部或酒吧外的吸菸區，每個人都會互相聊天，因為去到社交場合的歡愉會讓大家不分彼此。這裡是公司，也是我們來到此地唯一的理由，除了必須滿足尼古丁的癮頭外，也想逃避跟其他人交談。隨著不斷與笨蛋互動而來的腸思枯竭、辛苦工作之後，我們來到這裡休息。或者至少是我們認為的笨蛋，因為他們不必在意消費者，可是我們必須在意，很有耐性地，用禮貌的詞彙解釋我們所想的事，但其實心裡有一股衝動很想用手抓住他們的腦袋輕輕地、一次又一次地用他們的額頭去撞牆。但是這裡沒有這樣的禮節，我們關掉大腦，刻意彼此忽視，並且很滿意有權利這麼做，只專心地吞雲吐霧。只有我不是，我並未停止思考，而且我不抽菸。
「誰？」
「那麼，或許沒有。」
「那個火災逃生口。」人生說道，他維持平常說話的音量，這是在昭告所有人，他並不想要降低他的音量或聊天的主題。
我聽見嘎吱嘎吱聲，垃圾桶蓋升起；我赜見有東西丟入時，塑膠袋的窸窣聲，是盒裝優格；我聽見流理檯裡金屬的叮噹聲，是湯匙。然後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是我的人生。
我吸了一口，然後開始咳嗽。
「為什麼？你打電話過去，電話佔線嗎？」
「妳又不抽菸。」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