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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性地當下一想:如果妳這樣想,那為什麼還追著跑呢。不過馬上了解,枝里子要傳達的不安一定不是如此普通的東西。她不安的根源實際上是我對於她的所做所為既沒有感到困擾也沒喜悅。
枝里子嘀咕說:「櫛田同學現在在幹什麼呢?」
「我有一次被母親給遺棄。」
於是我停止背誦,說:「對了,妳父親不會有牡牛似的聲音吧?」
中午過後抵達諏訪,我們按照枝里子的計畫搭乘繞行諏訪湖的遊船。兩個人站在甲扳土並肩靠在欄杆上,看著船所製造出來的洶湧白色浪花。
「倒也不是自然而然記住的。小時候深切地有種強迫觀念,每件事不記住不行,只是沒辦法跳脫那種觀念而已,所以在記憶的時候和其他人一樣,在腦中進行耗損腦細胞的作業,只不過我已經對那種感覺麻痺了而已。」
我什麼也沒回答,把視線移向窗外。枝里子也不再追間,自己也看著綠意盎然的田園景色。
我注視那五官端正的側臉,不知為何心底波動不止。從中垣老闊的守靈回來時也是如此的感覺,我再一次意識到我跟她之間的不協調。而且我覺得,只有對這個人,就算最後沒有善終,我也該以我的方式更加地去接近她。
枝里子催促我,我們回到圍著偌大玻璃的寬廣船艙裡。
其中也談起第一次喜歡的對象,那是她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對方是名叫樹田的同學。第一次約會去看了電影,片子是重播的《萬世巨星》。枝里子說,櫛田在回家的路上熱中地談起索忍尼辛的《癌症病房》,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不過還是自然而然就記住了吧,這對別人來說可是不可置信又令人羨慕的事呢!」
「不過實在難以置信,那種東西過了將近三十年還記得住,你的腦袋裡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我總是覺得不可思議。」
之後我的情緒嚴重低落。在如此低落的狀態下,傍晚來到有著廣大庭院的二層樓樓房,和她等候已久的枝里子父母見面。
「寫了好幾次都寫錯,不過最後我還是把那個字寫了下來。僅僅兩歲的孩子寫字!出生以來第一次寫字,不可置信吧。人類不管遇到什麼狀況都能夠靠自己解決難題。那是『光』這個字,寫下來的時候,我心想一定不會錯,我hetubook.com.com常遊玩的公園,那公園叫做光。當然我是不會知道光這個字該怎麼唸的。」
對著枝里子探尋的眼神說出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馬上就後悔了。至今為止一次也沒對別人提起過,而且像這樣毫不在意地說出來也是第一次。
「後來知道母親不會回來那之後的六天,我不知道有多後悔沒開口說:『我也要去。』是我笨,我愚蠢,我是個壞孩子,所以母親才丟下我,小孩子怎麼會去想、更無法想像會被親人遺棄。後來動物園的人帶我到辦公室,詢問我的名字,然後廣播了好幾次,常常聽到的那種『有位穿著藍色上衣,年約兩歲的小男孩走失,請家人到辦公室來帶回』,我一邊聽著廣播一邊拼命拜託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說我的名字是直人,請連名字一起說。對吧,光只說穿著藍色上衣的話,或許母親不會發現也說不定,如果搞錯了,帶了另外一個穿著藍色上衣的兩歲男孩回家的話,那我不就再也無法回到家裡了嗎?
「怎麼到動物園的?搭電車來的?公車?車站呢?花了多久的時間?住在什麼樣的家裡啊?跟誰一起來的?母親叫什麼名字?爸爸的名字呢?第一天什麼也答不出來,第二天才稍微鎮定下來,告訴那女人搭了什麼顏色的電車、哪裡的車站,實際上到了好幾個車站搭車,到了博多車站又是搭了什麼顏色的電車。不過連小孩都知道那些內容連線索也算不上。隔天,除了女人之外還來了一個年輕男人,他開車帶我在博多市區繞,我一哭他們就說:『直人小弟不用擔心,媽媽一定會來接你的,像直人小弟這樣走失的小孩也是常有的,大家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會被媽媽接回去。』不過到了第四天就沒人這樣安慰我了,我也明白母親不會來接我回去,這不是母親的問題,而是我自己的問題。那時女人跟男人也差不多放棄了,只能說:家裡的事情、爸媽的事情、家裡附近、朋友什麼的,不管是什麼都好,想到就說出來。到了晚上就在同一棟建築物裡的同一個房間跟那女人一起睡,第四天晚上,女人先睡著,我注意著她的鼻息,從棉被中起身,在漆黑的房間裡拼命地把意識集中在記憶的細索上,彷彿頭腦就要燒壞了和圖書一般拼死地回想,我名字上頭的姓、居住地的名稱、搭乘電車的車站、往那個車站的公車站名,到了第五天的早上想起了幾個,但姓還是想不起來,不過車站是戶畑,電車是往熊本,公車是西鐵客運,公車站名是asao還是asau,不過我覺得那樣還不夠,不想起關鍵的地名是不行的。
我發現我出乎意料之外地冷靜。
於是我背出到現在還記得的小說開頭的一部分。
枝里子也笑了。
枝里子一臉訝異。
「警察在傍晚時出現了,氣氛漸漸怪異起來,我被送上警車,離開動物園,從車子後頭看著逐漸遠去的動物園門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心想離開動物園之後媽媽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不過警車還是在黑暗而不知名的路上奔馳,我已經搞不清楚任何事情了,小時候不是常常會被罵:『擅自離開媽媽的話,會被壞人拐走喔。』我心想真的被拐走了,自己果然是壞小孩,才會有這一天。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被帶到兒福中心的安置所,有個看來溫柔的中年女性在那裡等候,讓我吃了飯,也讓我喝果汁和糖吃,然後帶我到榻榻米的房間,詳細地問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不過我才兩歲,想不起自己的姓,女人不斷地問:『直人小弟上面的名字是什麼?』大概是知道姓名之後就可以從市民資料跟戶籍查出來,不過我卻無法瞭解姓是什麼,整整六天,一直到最後都想不起自己的姓是松原。
我開口這麼說。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連對妹妹和真知子小姐也沒提過,我對枝里子坦言我的過去。
那跟我在電車裡所說的話毫無關聯,不過的確是枝里子才會說的話,枝里子看著令人炫目的湖畔,我注視著枝里乎的側臉。
總之是個會讓周遭的人吃驚不已的好學生呢!三歲的時候,能夠記住柯南.道爾的《失落的世界》一整本書的內容,是個如此自大的小孩。
獨自呢喃這些話語的時候,我的內心隨即瞬間冰凍、凝結,周圍的景色也隨之褪色;但是現在,第一次跟他人提起峙,心中卻沒有那樣的反應,我不禁感到訝異。
我縮起脖子。
聽說:我之前也說過了,沒什麼正常的內容能跟妳說的,也全是我不想回憶的。因為過於貧窮,到上國中以前都還打從心www.hetubook.com.com底希望能住大一點的房子,自己還相信那是可能的,差不多就是這樣。
「他跟你有一點點像,我從以前到現在,就是喜歡怪人呢!」
然後枝里子說?我也想聽你小時候的故事,幾乎從來沒聽你提過。
「所以才記住了《失落的世界》的內容。想想,不管是這書名,或者是光這個公園的名字,都充滿諷刺。戶畑的光公園就只有一座,第六天早上我被帶到公園,向附近帶小孩來玩的母親們打聽,終於找到我家,母親打開骯髒的公寓房門走了出來,看到跟在兒福中心工作人員身旁的我,她睡意全消,眼睛瞪得老大。至於那之後的事情,我就不想再說了。」
一搭上早上十點開往松本的特快電車,枝里子開始談起在諏訪小鎮成長的兒時故事,也提到國中、高中時候的事情。
「別擔心,父親是個紳士,而且他的房間在一樓。」
或許是母親的死亡帶來如此的平靜。
我不做回答,只是看著湖對岸朦朧晚霞下的八岳群峰。
「第五天的中午,我跟女人借了紙張跟鉛筆,因為我想起了母親每天帶我去的小公園名字。但其實我根本不記得名字,只是公園入口有塊名牌,我依稀記得那個字的形狀而已,畢竟每天會去的地方只有那座公園,所以每天都可以看到那個公園的名牌。
我膽顫心驚地走向查林傑教授的房間,如果被教授發現在是「每日新聞」的採訪記者的話……已經有多少記者被教授毆打,被教授從樓梯上推了下來而身受重傷。我呆了門,裡頭傳來牡牛似的回應聲。
「什麼是強迫觀念?」
「不過,總是我追著你跑,真是不可思議,說不定其實你覺得非常困擾呢!」
「倒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跟一般人聽到這種事時一樣,枝里子的視線不敢離開對方,但卻也沒有焦急地想要找話說,只是沉默安靜地接受我所說的話。
語畢,我無意識地低下頭,片刻之間,咀嚼品味著悠緩流動的時間。曾經發誓一生不對人提起的事情,現在說出了口。記億中有多少事實被修改而重新建構,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我的記億卻堅信,事實就是如此,因為以此事件為分水嶺,之後的記憶我幾乎全部都固積在腦海裡。在那彷彿要燃燒殆盡地集中意識m.hetubook.com.com的七月某個夜晚,我自覺到自己內部的某些東西確實在改變、進化。從那時開始,只要我不受制於失眠和爛醉,我就無法忘卻事情。我也變得相信不論什麼都不該忘記,這與思考、感受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對我來說忘卻是威脅生命的危險行為,不可以再讓自己身陷那種狀說,因為一旦我忘卻了,馬上會遭到嚴厲的背棄,並且失去所有。
「我才兩歲,當時母親剛被父親拋棄,不知如何是好,畢竟母親才剛年過二十,還像個小孩似的。那時恰巧跟現在的季節一樣,和母親一起搭電車到博多,要到動物園玩,是一個叫『南動物園』的大動物園喔,我那時很喜歡動物,央求母親帶我去真的有許多大象、斑馬、長頸鹿、老虎、獅子的地方,出發前夕還興奮地睡不著覺。在動物園裡看到真正的動物,我完全入迷,連被丟下的那一刻都沒注意到。我記得有座猴子山,我靠著低矮的柵欄著迷地看著猴子們,母親對我說:『小直,媽媽去買冰淇淋,你在這裡乖乖等喔。』我想我連回答也沒回答,因為看猴子看得正入迷。
「從這件事之後,一開始我堅信只有自己能保護自己,為了要在這個艱苦的世界存活,不僅是我,對其他人也一樣,保護自己是必要的,就像小仄的母親告訴她的一樣。不過近來我開始覺得那是騙人的,雖說保護自己,但卻又不覺得自己重要到足以需要保護的程度,對吧!我可是被生下我的母親給拋棄的人,這種人不可能會有了不起的價值。然而,在我懂事之後,我開始這樣想:自己為什麼忘不掉這件事情呢?如果自己可以忘了,不就可以變得更為幸福了嗎?但是我還死命地記住,憎恨母親,不願意敞開胸懷,問題一定是出在我這種令人厭惡的個性上。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知道自己搞錯了,人類對於自己一生本質上的問題,無論如何皆無法逃避,不管是被親人遺棄,還是自己隨時會死,就算再怎麼裝瘋賣傻地過活,也絕對忘不了。像有我這種經歷的人,一旦困在自己的事情裡,就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如果把自己的事情想成是多麼地重要,就會在那思考的最初之處鑽牛角尖。後來妹妹出生,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就這樣想,我要從母親那裡搶走妹妹,在www.hetubook.com.com她長成大人之前的這十來年間,我要為她而活,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不為貧困所苦惱,單只為了妹妹而活吧!我也曾經跟妳提過一次,我不相信家庭,因為世上一般所謂的家庭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上家庭。因為,母親要真正成為母親,父親要真正成為父親,哥哥要真正成為哥哥,妹妹要真正成為妹妹,應該就要為了彼此犧牲才對,就像公平為雷太犧牲,而雷太體驗了公平的死亡錯覺自己也已經死去了一樣。人跟人生來就應該要互相挖掘彼此生命的最深處,然後才聯結,因為人類的關係不存在著對等、平等、尊重、犧牲什麼的,戀愛也是如此,愛情並不重要,覺得對方珍貴也不重要,因為這種程度的事情並不能解決人類自我的本質問題。所謂的愛情是摧毀自我的所有,只為了對方,只在對方之中存活。不過,沒有人做得到,不管是多麼相愛的戀人或者是相愛的夫婦,總有一天會分開,妳可曾聽過這其中的一人死去而另一個人追隨而死的事情嗎?我聽都沒聽過呢!不過事實如此,也理當如此,因為對於被賦予的生命,人類壓根沒有處置的權利,如果覺得生命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來處置的話,戀愛這樣脆弱而且短暫的花朵,不但不會盛開,還會隨即枯萎,在每個人都認為生命是屬於自己所有而構築出來的這個世界裡,最後會倖存的只有暴力跟歧視、支配跟服從,就像現在一樣。」
「這之前也說過了,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能力,也不是特技什麼的,我也不是因為想記才記住的。」
「小時候,我有一次被母親給丟下。」
我抬頭看著枝里子,枝里子面無表情,像是凝固了一般僵硬。
那時,枝里子突然嘀咕了一句:「我終於也拉著你來到我出生的地方了。」
我說:「一定像現在的妳一樣,他也想起妳,然後對著別人談起一樣的事情吧。」
「那個女人,遺棄了我。」
「走吧,風很冷。」
現下她臉上洋溢幸福的神色更讓我堅信了如此的想法,我可以感受到至令為止不曾有過的責任感,聽說像和拓也在河邊戲水時所瞭解到的,自己被視為必要的存在,那種令人欲泣的感覺。
心想敘述上詞彙應該更嚴謹些,我反覆敘述同一件事,不過,還是覺得那樣不夠清楚,又重新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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