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折。」
這也是我第一次開口叫出她的名字。
看見她回頭的臉龐,
這一瞬間,我心中某處似乎震了一下。
剛才她手腕上的傷口看得我憐目驚心,
就這樣讓她回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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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井已經呼呼大睡,我懶得叫醒他,暫且繼續默默喝著威士忌,心想要不要叫那個女的替我調杯酒,但又作罷。後來也因為無聊,我不停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老實說,我最近的心情正好相反。這幾年來一路平步青雲,一而再、再而三受到提拔,卻對工作逐漸產生某種不自在感,發覺原本勉強維持的協調正在一點一滴瓦解。我,應該是由各式各樣的要素組成,然而總覺得唯獨「工作」這一個要素吸收了我最高濃度的養分,快速成長而形成一個可怕的腫瘤。這份感受伴隨著另一種恐懼:這代表其他功能正逐漸退化。
我從皮夾裡取出信用卡,之後就再也沒有注意她,去叫醒在一旁呼呼大睡的竹井。
新人的錄用事務原本屬於人事課長的職掌,部長則是統籌公司內部人事,內山卻宣布今年他要親自指揮新人錄用,並片面決定只讓我負責短大及專職錄用部分。
我驚訝不已,此刻她給人的印象和面試時落差太大了。現在的她,不過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做幾個規律且靜默無語的動作,當然旁觀的我也醉得不輕,但她的變化太過於驚人,我們十二小時前才在公司進行三對三面談,哪想到她有如此神采奕奕的一面呢?
最近我對於這類說詞極度反感。這幾年來,我常被揶揄說是「高高在上」、「金懷表」、「像剃刀般和*圖*書敏銳」、「社長的心腹」等等。五年前轉調到經營企畫室、去年又以特例受拔擢為室長之後,這類揶揄的話更是經常在公司內流傳。之後我又在今年四月受任命為人事課長,從此我甚至認為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帶了一股殺氣。
是竹井帶我走進了這家店。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我卻遲遲沒察覺到那個女孩的存在。
「非常抱歉,我們要打烊了。麻煩您先結帳。」
我不是不痛恨內山的小人舉止。我從四月就開始負責新人錄用的準備工作,因此聽到這項消息時也曾是一肚子火。但如今,當時的怒氣早消了。竹井叫我「別變得太陰險」,把我說得好像比內山還要奸詐,事實上我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我根本沒想過「內山不是我的對手」,更沒笨到自以為了不起,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當時她在三名應徵者中坐在最左邊。最右邊的是個五官立體、相當健談的女孩,我記得兩個部下的發問都集中在那女孩身上。由於那女孩長得美,兩個部下都給了她偏高的評價,但這應試者全被我刷下了。
竹井負責四年制大學生的面試,他也說那些學生的態度都差不多,剛才還在抱怨。「總之他們就是沒有生氣,也沒有幹勁。選擇在哪家公司就職也毫無原則可言,那些傢伙大概沒想過進了我們公司之後想幹什麼吧。我問他們進公司想做什麼?結果清一色都是標準答案,說什麼衛星通訊啦、新媒體什麼的,根本搞不清楚我們是造船重工業的製造公司嘛。」
這次內山人事部長的舉動確實是衝著我來的。公司在三月的高層經m•hetubook•com.com營會議中,決定大幅更改大學畢業生的錄用辦法。我在經營企畫室花了一年的時間擬定錄取制度改革計畫,也因此在春季異動中轉任到人事部。而內山卻在最後一刻,也就是實際執行新人的錄取事宜時,把我從執行團隊中除名。這是一個星期前七月初的事情。
我在公司見到她時,她身穿深藍色套裝和黑色低跟皮鞋,頭髮垂放遮住臉頰。十五分鐘的面試裡,她的表情始終緊張而僵硬,眼神也游移不定,難怪我沒發現她那眼神中的光芒。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面試的工作,我訝異現在的年輕人竟如此缺乏個性。光說這星期面試的兩百個短大生好了,每個人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有半個能打動我們。不論問什麼問題,她們都只有樣板答案。在我眼中,她們就像沒有五官的無臉鬼,我還懷疑她們該不會是魚板做成的吧!這一星期還有三天得負責這份單調的工作,一想到這,我甚至憂鬱起來。
光是昨天一天我就面試了五十個短大生。我不記得和眼前這個女孩之間有過什麼樣的對話,一定是她給人的印象不夠深刻。當時我發現她右手的繃帶,問她怎麼了,她說「早上被狗咬傷了」,然後露出尷尬的微笑,用袖子遮蓋繃帶。我只記得這些,其餘的印象就是個極為平凡、隨處可見的一般女孩。她的筆試成績算是名列前茅,但三個面試官的評價都是C等,因此我也毫不猶豫地刷下她。我在傍晚選出了參加第二次面試的五名應徵者並依照履歷表上的電話告知她們面試時間。她也應該清楚自己沒有接到那通www.hetubook.com.com電話。
想起工作,讓我有點恍神了,猛然察覺那個女孩就站在我面前。我們第一次眼神交會。「嗨,我們白天見過面。」我開口打招呼,但又立刻閉上嘴,因為她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她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酒紅色的唇膏,那色澤在光線照射下有時還呈現紫色,與她豐潤的嘴唇格外適合。面試的時候,她讓我有一種幼稚不可靠的印象,然而光是這支口紅的顏色就讓我覺得她判若兩人。髮型是俏麗的短髮,她把劉海梳到旁邊,兩側頭髮則勾在耳朵後面,露出小巧的臉蛋。額頭比想像中來得寬,一對雙眼皮、圓圓的眼睛,位在細長眉毛下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眼皮上閃著淡淡的藍色眼影,鼻子雖小卻非常挺。她的五官猶如男孩,不怎麼性感,但看著看著卻受她莫名的氣質吸引。她與白天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眼神,那雙眼睛有一股強烈的氣息,那樣的強度並非來自於她的自信,而是一種掙扎煎熬下的韌性;在她眼神深處,確實散發出一絲堅毅不撓的微小光芒。
她遞上夾有帳單的黑色板子對我微笑。她職業性的笑容改變了我的想法:她或許真的不記得我了。面試官有三個,而她因為緊張以致沒心情觀察每一個面試官的長相。我心想,原來如此,我自以為她已經認出我,對於半天前才刷下自己的面試官突然出現在店裡卻仍面不改色地服侍,這樣的態度令我有些動心。不過似乎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認出她的那一刻,她正在吧檯的另一邊替我和竹井換酒杯。她換了幾次酒之後,我瞄到她放下威士忌的右手,袖口上有袖釦和圖書,袖口露出白色繃帶。看到繃帶的那一刹那,我的記憶頓時甦醒,她白天的臉和現在的臉在我腦海裡合而為一,我差點叫出聲音。打從我一坐上高腳椅,對方就認出我了,卻面不改色,即使知道我認出了她,刻意注視著她,她的視線也絕不與我相會,仍然一臉若無事。
「這是你第一次負責人事,而且還年輕嘛,今年這一年就讓我來示範,你要好好學習喔。反正明年起這全都是你的職權啦。」
我偷偷觀察她,她和其他幾個調酒師一樣搖著雪克杯。她調酒、擠萊姆、從密封罐中取出橄欖、切起司。她身穿方領白色襯衫、黑色短背心,一副端正幹練的模樣,身段和手法乾淨俐落,可說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從酒櫃取出酒瓶轉開瓶蓋,手掌的動作宛如飛舞一般,熟練的程度遠超過其他男調酒師。
在前兩家店喝酒時,竹井還會禮讓我。今晚約我出來喝酒的也是他。但在過了十二點之後,我們一路喝到這家位在南青山的Dining Bar,他說他是這裡的常客。到了這裡他就開始挖苦我,那種挖苦與我跟同事喝酒時必定聽到的冷嘲熱諷不遑多讓。竹井是我大學時代帆船隊的學弟,因此關係也較為親近。當年我擔任隊長,帶隊拿到全國第一,他是我的隊員,也是我邀他進了現在的公司。我一直很關照他,調任到人事部時,也只挑了竹井一人一起轉調。我如此厚待竹井,他卻還是會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有意無意酸我幾句。一開始他還把內山罵得一文不值,最後卻一臉世故地說:「橋田學長你實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啦。雖然你現在高高在上,不過www.hetubook.com.com也得了解民間疾苦啊。想想內山部長的心情,四月突然從企畫室空降來了一個小他一輪的後輩,還讓這小毛頭掌管所有錄用事務,他當然不服氣啊。他這次的作法你說卑鄙嘛當然很卑鄙,不過反正內山部長也不是你的對手嘛,你就稍微體諒一下,不要變得太陰險,隨便應付應付就過去了,這才是成熟人的智慧,不是嗎?」
我比前任人事課長小了八歲。內山指示我的職務內容時,順便諷刺了我幾句。他是董事兼人事部長,我當然無力反駁。況且他和我各自隸屬於敵對的派系:他所屬的宇佐見副社長派如今勢力逐漸沒落,公司內部謠傳他明年必將調離總公司,轉調到子公司當專務或常務;我身為現任社長的愛將,必然成了他的眼中釘。總之,內山這次明目張膽地剝奪我的職權,只因為他希望在遭公司貶職之前報一箭之仇。
被指派為人事課長時,我心想「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也幾度向扇谷社長表示自己不適任。但我畢竟是錄用制度改革草案的撰寫人,因此他完全不理會。這不是我自願要來的職位,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打從心底不曾憎恨過內山。
我心想,真是失策了。我訝異自己竟然有這種念頭。「公私分明」向來是我的信念,但不知為何,我此刻竟然後悔沒錄用這個女孩。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有這樣的想法?
竹井已經醉倒了,趴在吧檯上發出微弱的呻|吟。我看了手表,已經過了午夜兩點。該是散場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