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外國人說完便開始唱起河島英五的〈酒與淚、男與女〉。人人聽得如痴如醉。我無法忍受他們愚蠢的表情,立刻起身離開人群。
「結果他說上午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你,之後你就突然離開公司,後來只打了一通電話到公司就沒再回來了,當時我就明白了。」
同一週的星期六,香折就搬進了新住處,我也幫她搬了一整天家。我租了一臺小卡車把東西搬到高圓寺,也請玻璃行把原來住處破損的窗戶全部換新。香折的行李很少,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整理,晚上十一點左右就大致整理完畢,香折送我到高圓寺的車站,她在剪票口對我說:「真的謝謝你的幫忙。」
「明白什麼?」
近來政府決定把次期支援戰鬥機FSX的研發轉為國內生產,身為扇谷親信的我極力建議現在正是拓展完全國產化的時候。我們公司早已將「可變翼可變座」的革命性技術提升到實用階段,結果卻又決定與美國共同研發技術,這也導致日美之間的嚴重摩擦。如果當時政府及扇谷能夠堅持立場,現在也不會投入如此龐大的研發資金、甚至大幅延遲成品的出廠,我認為這是嚴重的過失。
從竹井的話可知,這九個月以來他完全相信池上的片面之詞,但這也並不能代表他說的都是捏造的。
「什麼大打出手,什麼事啊?」
辻和竹井是同期進公司的員工,兩人交情頗深。
他以流暢的日文賣力演唱,在我聽來卻非常刺耳。
「那個女的才十九歲,不過據說是個狠角色,老闆要你最好小心一點。」
「不過老實說,池上內心是鬆了一口氣。他說那個女人實在太神經太可怕了。」
沒想到竹井會談起那件事,我難掩驚訝。
此後關於香折的一切,經常虛虛實實的,令人大感意外。首先是香折離開我家之後隔週的星期五,竹井告訴我一件事。當時新人錄用考試已經圓滿結束,我難得和竹井出來喝酒,竹井忽然聊起南青山那間酒吧的老闆。
我裝作不知道,竹井嘻皮笑臉地說:「老闆跟我說了。那天晚上你為了店裡的女孩痛打了他。橋田先生要是來真的,要解決他簡直是易如反掌啊。他說你的蠻力他只能甘拜下風。是為了那個叫和_圖_書香折的女孩吧?」
隆則偷襲香折那一天,她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我記得香折對我說「我從沒向任何人提起家裡的事」。
之後竹井的話更是讓我意外。
竹井的話讓我有些啞口無言。我當然不會完全相信他說的話,但也無法視為無稽之談。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香折搬家之後,我還是每天打電話給她,了解她的狀況。
據池上說他和香折已經有半年以上的關係。香折原本只是客人,有天晚上和男朋友在店裡大吵一架,他上前制止後,香折與他才開始往來。
她鞠躬之後隨即掉頭爬上階梯消失在車站中。我望著她的背影,真的感覺這樣細微的感情落差會決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在電車裡感嘆:對香折而言,我終究只是個好心又好用的中年男子。她也得顧及男朋友吧。工作也找到了,總是不方便一直住在我家。當時我納悶她這個男朋友到底在做什麼?她應該找男朋友而不是我吧。我到後來才認識她的男友卓次,而卓次與香折的關係也相當複雜,至今仍有許多我難以理解的地方。
這是扇谷一貫的想法。也可看出扇谷對美國的態度。他的少年時代在陸軍幼年學校度過,並且經歷了慘痛的戰敗,因此對歐美總是存有無法抹滅的自卑感。不僅是扇谷,這種自卑束縛日本人長達半世紀,是對於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的一種恐懼。然而去年前英國王妃那樁緋聞死亡事件引發了英國民眾的愚昧感傷,由此可知盎格魯薩克遜民族在歷史上的優越感已不復存在。
「我問辻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他說橋田先生不斷喊著『香折』,我想到原來就是那個女的。」
不管什麼事,香折絕不在一開始就說真話,總是先撒謊或者先做些對自己有利的修飾。我費了不少工夫看穿她的謊言,一一還原事實。最近香折總算能夠稍微敞開心胸,但距離完全對我坦白恐怕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香折目前住在高圓寺的公寓。她哥哥隆則偷襲她那天,我立刻讓她住到我家,兩天後我幫她找好了新房子。那是我大學同學父親經營的出租公寓,是一棟全自動上鎖的新大樓。內部有兩個寬敞舒適的房間,和*圖*書大樓堅固的構造可防止任何外力入侵。雖然搬家過程匆忙,但香折一看到房間就非常滿意。搬家費用全由我負擔。我對香折說因為是朋友自家的大樓,特別通融每個月租金只要六萬五,事實上每個月我得替她補貼四萬,當然我並未讓她知道。
反正就算我去找百合小姐,結果早已成定局。儘管如此,答應了就得做到。我得找個時間和百合小姐見個面。駿河似乎並沒有答應我的條件。他沒答應,我也沒有辦法要求百合小姐,只能盡量幫忙然後盡快抽身。
「喝了又醉,醉了又喝,喝到不省人事,直到醉倒為止,男人終究靜靜地睡了。」
竹井連香折的名字都知道,我不禁瞪了他一眼。
「上星期一你不是沒來參加審核會議嗎?當時內山先生大為光火,辻拚命解釋你真的有急事無法出席,後來我問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橋田先生不參加這麼重要的會議一定有原因吧。老實說我還有點納悶橋田先生怎麼敢不出席會議呢。」
事實上,香折的確與池上發生過關係。卓次搞上別的女人,而香折與他暫時分手也是事實,再者香折也確實曾把自己的過去告訴了池上。
「日本沒有必要擁有超越美國的武器。我們必須擁有比俄羅斯或中國更先進的武器,但這並不表示日本要對抗美國。日本已經失去了大和精神。國防產業也無法創造大和精神,而財經界也不曾關心憲法修正案,更沒有任何一家公司的章程上看得出大和精神,我們公司也是如此。所以說『財經界熱中於武器產業』是錯誤的、會沒完沒了的。要搞武器就到美國設廠,再從當地輸出武器到日本就夠了。」
竹井一再說「那個女的、狠角色」,我不了解竹井想說什麼。竹井喝完威士忌,拿起杯子對吧檯的調酒師說「再給我一杯一樣的」,然後在高腳椅上坐正,神情嚴肅地說:「橋田先生,你聽完我的話可別生氣喔。
和駿河分手後,我往新宿車站方向走去。早已過了末班車時間,但我想吹吹風消除不舒服的醉意。唉,結果我還是在駿河的懇求下答應他去說服百合小姐。我實在無法拒絕,因為我從駿河眼中看到死纏不放的光芒。
www.hetubook.com.com竹井又繼續說:「後來香折說身上沒有錢,池上才讓她在店裡打工順便照顧她,可是這女孩情緒起伏實在太大了,不知什麼時候鬧出什麼事來。聽說上個月又和樂團男友復合了,所以這半個月來池上和她吵得不可開交。那一晚也是為了要不要回池上家而吵了起來,而你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橋田先生,聽說你那天晚上大打出手喔。」
「據池上說,這個叫香折的女孩成長背景相當複雜,她和父母的關係惡劣,好像還有個精神分裂症的哥哥,小時候常遭到哥哥欺負,所以從高中起她就一個人到外頭租房子。和池上發|生|關|系之後就搬進池上的家裡了。」
儘管如此,關於池上的部分我還是深信她沒有說謊。從當時香折的住處狀況就可判斷她並沒有與池上同居。另外,池上說他為了卓次的事情與香折爭吵,這點我無法相信,因為我在青山停單場看到的池上就是這個男人的真面目。
大概是我的表情呆滯,竹井顯得有些憂心。
「我自從進公司後就常去那家店,那個留落腮鬍的老闆姓池上,我跟他也算認識很久了。我常和他一起去釣魚或打小白球,算是聊得來的朋友吧。他看起來雖然一副色胚樣,不過其實他是個善良的nice guy呢。上星期我又去那家店,池上一看到我就立刻跑過來說那天被橋田課長痛打一頓。我聽他說了那個叫香折的事。結果沒想到不久後也從辻那裡聽到香折這個名字,於是我就確定你們說的應該是同一個女孩。」
今年開春沒多久,我就以臨時異動的名義把竹井調到馬尼拉分店去。我實在無法再相信一個把池上說成nice guy的人。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人事異動發布當天竹井驚恐的表情。他一定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遭受這種待遇。
我坐在人群旁的花器上,當我喝完罐中的啤酒,歌也唱完了。圍觀的年輕人拍手叫好,把銅板丟進外國人腳下的帽子裡。
起初香折一再否認她與池上的關係。直到去年底她說想接受心理治療,才終於承認。當時我也才從她那裡聽到關於池上以及卓次的細節。
一個金髮年輕外國人抱著吉他,對著圍和-圖-書觀的十四、五個年輕人唱著〈風中之燭〉歌聲格外清澈優美。去年英國王妃死於車禍,戴著假髮的老牌歌星在葬禮上唱了這首歌,這張唱片銷量還打破了世界紀錄。當時我深刻體會到英國國民多沒水準:王妃背叛了王室,更與惡名昭彰的阿拉伯武器商人的姪子私通,然而大英帝國的子民竟為了這個女人舉國悼念,全國民眾簡直是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狀態。看著成千上萬的英國群眾目送長相窮酸的王子與他的兒子們送葬,我再次體會到英國的階級制度仍是根深柢固的。剛才扇谷提到東印度公司,我想起十六世紀英國人的識字率僅有百分之十,而日本在同一時代已有半數男性能夠讀寫文字。儘管如此,四百年來,這一群盎格魯薩克遜人卻不曾打過敗戰,五十年前的日本更被他們打得體無完膚。
竹井的語氣是認真的,並沒有諷刺的意味。
扇谷認為確保泗水油田乃是國家政策上的重要課題。但是既然無法擁有足以對抗美力量,即使在經濟領域如何拓展,成果還是有限的。日本的國力有多麼單薄,只要從軍事領域便可一窺究竟。像扇谷這樣屬於戰中派的人無視於這個問題,還高談闊論如何增強國力,說什麼確保國際情勢的安定,自我陶醉在一堆空洞的口號之中。我無法理解他們這種毫無根據的樂觀主義。
「謝謝大家。我叫凱文.布朗。非常感謝各位今晚的聆聽。最後,我要唱一首來到這個國家最先喜歡上的歌曲作為道別。請大家慢慢欣賞。」
「據說她男友是個玩樂團的學生,背著香折交了其他女朋友。之前被香折抓到一次,後來男友騙她說已經分手了,可是那一天那個女的剛好也到池上的店裡,三人在店裡碰個正著,謊言也拆穿了。其實這是常有的事情啦。對了,有個小我三期,之前在同一個課待過的員工叫大迫,你認識嗎?你應該看過他啦。他上次更誇張,上個星期日女友B在他家裡做飯,後來以為去旅行的女友A突然跑來找他,結果鬧得菜刀滿天飛呢!大迫的反應超m.hetubook•com.com爆笑,女友A逼問他說:『什麼嘛!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大迫情急之下竟然說:『這是我家傭人。』他忘了女友B手上還拿著菜刀呢!當時真不是開玩笑,鬧得亂七八糟呀。我們這一群人稱這件事為『小迫的傭人事件』是本星期最熱門的話題喔。話說回來,半年前那個香折和樂團男友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後來的發展你也想像得到,池上上前解圍讓男友先回家,然後一邊安撫香折、調了幾杯酒給她喝後,兩人就在當晚上床了。」
我在車站東口攔了計程車。手表的日期已跳了一格,指針指著早上兩點。我坐上車才想起今天要和久違的香折見面。半個月前,香折來我家住了一晚,從此斷了音訊,直到昨天中午才突然打電話到公司找我。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開朗,我想她應該已經跟卓次和好了。她說明天非得見我一面,於是我和她約好傍晚六點在澀谷車站東口的剪票口見面。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口有點渴,我走進便利商店買了罐啤酒,邊喝邊向車站走去。或許是明天四月二十九日適逢假日,走到ALTA大樓前見到車站外頭擠滿了人,穿西裝的上班族還有年輕情侶熙熙攘攘。大樓的霓虹燈以及街燈把這一帶妝點得如白晝般明亮。此時遠處傳來歌聲,我朝著歌聲的方向看去,對面人行道上是稀稀落落的圍觀民眾,好像有人在街道上彈吉他唱歌。綠燈一亮,我穿過十字路口走進圍觀人群。
「橋田先生和那個叫香折的女孩有什麼關係,老實說不干我的事啦,只是為了池上的名譽,我有必要把真相告訴你。上星期聽了辻的話之後,我一直在想這件這兩個星期來你真的有點奇怪,如果繼續反抗內山先生,我想就算是橋田先生恐怕也難保不會有事。我和辻都很擔心你,因為這不像平常冷酷如刀的橋田先生啊。你提拔辻當副課長,我也是一樣受你照顧,在我們的心目中你可說是英雄呀。我們可不希望我們的超人橋田先生捲入奇怪的事件啊!」
那時我只知道香折的男友叫卓次,透過竹井我才曉得原來這個男友是玩樂團的。另外,這個叫作池上的老闆所說的話似乎也不是為了洩憤而捏造出來的。最讓我意外的是接下來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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