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折……」
「嗯。」
在現今這個時代,很多事都難以重頭再來。十年前遠山放棄數學,在曙橋開了居酒屋,現在任何人如果要放棄一切重新來過,要比當年困難二、三倍吧。
「我也常工作到很晚,而且以前都住在家裡。不過我想以後要常做飯,反正一到週末,就算住家裡,也是我在做菜的啊。」
我在三軒茶屋車站前的酒行買了香檳和葡萄酒,回到車上隔著擋風玻璃望著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呆坐了好一陣子。這時已經是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陽光愈來愈強,然而景氣卻如同陰影般一天不如一天。日圓、股市不斷下滑,企業相繼倒閉。今年政府大幅降低法人稅及所得稅,試圖刺|激景氣,然而都未見成效。每月的定期經濟報告顯示,上個月的經濟成長率比前年同期下滑了一點三個百分點。昨天的報紙也報導如果情況繼續惡化,日本將面臨戰後以來最嚴重的負成長。
「這要怎麼處理?」
香折說得好像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桌上有義大利麵、清湯還有鮪魚生魚片的冷盤、番茄沙拉。我拿起啤酒替香折倒了一杯酒。
我起身移動到電視前的沙發。脖子一碰到椅背,視線立刻變得模糊起來。
「走吧,要吃大餐嘍。」
「原來你在對我客氣啊。」
「怎麼了?這麼早就來啦?」
瑠衣說:「他沒睡飽嘛。」
瑠衣將大盤子上的冷盤分在小盤子上,放到我面前來。我吃了一口後,香折立刻傾身對我說:「你別只顧著吃,應該跟人家說聲謝謝吧,你以後每天都吃得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呢!」
「這麼快就到啦。」
我啟動引擎發動汽車,助手席上的塑膠袋搖晃,傳出瓶罐相撞的聲音。我踩下煞車把塑膠袋放到後座,忽然從後照鏡看見自己的面容,呆滯的表情令人錯愕。我到底在幹什麼?多年來為公司鞠躬盡瘁,如今我即將失去這份工作。因為過於投入,一旦失去反而無路可去。昨天從瑠衣的住處回到家,打電話給香折約好今天見面,通完電話後我一陣茫然。雖然我沒親人也沒妻兒,也不在乎這輩子可能孤單一個人,但是一旦面臨失業,過去的所有心血將成一場空。想到這兒,一股異常沉重的壓迫感油然而生。
「也對,而且以後就有人跟你一起吃飯啦。真不錯。」
「她在準備晚餐,我正在幫她呢。」
「是麼。」
瑠衣忍不住笑了出來。香折則一臉嚴和*圖*書肅。「真的啊。我會想辦法不要打擾兩位。我會努力的!」
我舉高雙手伸伸懶腰,並且打了一個很大的呵欠。
「香折平常吃什麼?都在外面吃嗎?」
昨晚我幾乎無法入睡。腦海裡浮現內山以及宇佐見的嘴臉,只覺怒火中燒。然而讓我的心情更加浮躁的卻是與扇谷點點滴滴的回憶。對我而言,宇佐見那群人根本微不足道,但扇谷則不然,他可是我這十五年來的一切啊。
我看了手表,快要三點半了。
當年,我和她的婚禮即將在兩個月後舉行,那一晚從恭子口中說出「根本」這個人的名字時,我還不知道她在說誰。恭子自從和我訂婚之後,就一直在根本和我之間搖擺不定,深陷苦惱,而我一點都沒察覺。恭子冷靜地談起她真正的心情,我只能傻傻地看著她。
「吃過午餐了嗎?」
「晚餐好嘍。」
不知不覺我覺得有些睏了,昏沉之中聽見兩人的對話。
「那,我們三個先吃點東西吧。等到七點半就太晚了,而且我也有點餓呢。」
「來吧,嚴肅的開場白就到此為止,開動吧。」我拿起叉子。
但是看著路上的行人,我懷疑面臨經濟危機的到底是哪一國?不管是全家福還是年輕情侶,每個人都在風和日麗的天氣下悠然自得。神坂良造曾說過這麼一段話:
瑠衣面帶微笑看著我們兩人。
「橋田先生,橋田先生。」
我剛睡醒,聲音有點沙啞。
「嗯,剛剛是有點睏。」
「好吧。」瑠衣也附和。
一開門,迎接我的竟然是香折。我嚇得頓時僵在門前。
「所以說嘍,橋田先生是選擇不睡覺,瑠衣姊就不用替他擔心了,這個歐吉桑其實很耐操的呢。」
「你用掛在那邊的網子,稍微烤一下。」
香折搖搖頭。
「謝謝你。」
「浩介,你要啤酒嗎?」
「應該是吧。」
大阪萬國博覽會那年,我小學五年級。我和母親租來的房子裡,每天放學就跑到市民醫院找母親,等到傍晚一起回家。我們家四周盡是田地或是雜草叢生的空地,初春時節蛙鳴四起秋天成群蜻蜓飛舞。咖哩飯和豬排就是最豐盛的菜肴,成天和鄰居的孩子玩踢罐頭、捉鬼遊戲直到天黑。因為是鄉下地方,大家都不曾享受過奢侈的生活。每個孩子不論是男生女生都穿著補丁褲上學;幾乎沒有人擁有自用車。然而就如神坂所說,那個時候的日本洋溢著一種爽朗的氣息。現和*圖*書在穿過我眼前的人,乍看下似乎無憂無慮卻缺少了點什麼,我想應該就是往日的爽朗吧。
義大利麵配上海膽醬,原本佐餐的起司變成一片片的烏魚子。吃一口麵,海膽的香味在嘴裡四溢。番茄沙拉淋上含有厚切片圓蔥的奶油起司,這也是一道入口即化的絕佳美味。
「煙燻的烏魚卵吧。」
如果當時我能稍稍懷疑恭子和根本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會全盤相信她的說詞。我想,你不是到長崎向根本提出正式分手了嗎?或許了在決定放棄我的同時,也期望我能挽留她,然而我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因為我從頭到尾對恭子的話深信不疑。
「烏魚又是什麼?」
「最近還好嗎?」我問。
「噢,所以就像是明太子之類的東西嘍。」
「你吃過午餐沒?」
「那就這麼決定吧。」我說。
「嗯。」
兩個女人互看對方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呀,臨時被叫去加班,晚點才能到。我中午前打電話跟瑠衣小姐說這件事,她說我先來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就來啦。」
「橋田先生的原則是,當別人在睡覺了,如果自己也睡,這人就成就不了大事。對吧?」她邊打開啤酒邊要我附和。
「太厲害了!」
「不好意思。」
香折拿了我手上裝葡萄酒和香檳的紙袋,一看裡面大聲喊道:「哇!香檳王耶!好像慶祝酒會喔!」
「我知道!」
「還好。」
我向香折簡短說明竹井的行徑,然後拜託她和瑠衣見一面,沒想到香折答應得爽快,還說「找我男朋友一起來,對你比較好吧」。因此我們四人約好今天六點在瑠衣家聚餐。
「呃……雖然看來已經不需要介紹了,但形式上還是……這位是中平香折小姐。她是藤山瑠衣小姐。我們先來乾杯吧。」
「討厭,真像個老頭子。」
「遵命!」
「別這麼說,像我這種人能當瑠衣小姐的朋友,是我的榮幸呀。」
這次在無法預料和控制的局面下讓瑠衣和香折見面,老實說我是萬萬不願意。我不認為瑠衣能夠了解香折,而香折應該不會喜歡瑠衣這一型的人。
「他只有我。」恭子說。「他也只剩下我了。」
玉川通上的車子沒有想像中那麼多,我看著手表,心想應該會提早到瑠衣家吧。放在後座的瓶罐依舊哐哐作響。
「是麼。」
「好吧,那香折你可以幫我嗎?」
「好久不見,進來吧。」
我坐到餐桌旁,瑠衣端和-圖-書出盤子。
「早上吃了一點。」
「可以這麼說吧。」
「我不是不睡,是睡不著。」
「你好像很累喔,昨晚沒睡好啊?」
「你和香折差了十八歲,都可以當人家爸爸了。」
香折只是含糊地點個頭。
時間才剛過三點。香折穿著圍裙,白色襯衫的袖子捲了起來,下半身則是件緊身牛仔褲。
隔天恭子提出辭呈,一個星期後便隻身前往長崎。根本遭公司貶到長崎之後與太太離婚,最後離職獨立開設一家小公司。當他聽說我們訂婚的消息,立刻衝到東京找恭子。結果,恭子選擇的不是我而是根本。
「沒問題。」
「喂,柳原幾點會到?」
「啊?什麼意思?」
「你自己還不是失眠,還敢說我。」
「吵死了。」
恭子這一句話點醒了我,原來這兩年來的交往,她和我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當我逐漸認清自己多麼需要恭子時,她也花同樣的時間認清她不需要我。
我低喚著,望著香折全身。她的右手放在我的肩上。她什麼時候拆掉繃帶了?傷口已經好了嗎?
「當然是啊!她和浩大哥在一起太可惜了。」
「會嗎?我只是喜歡做菜。有時候上班,比方與客戶開會的時候,我還會突然想起做菜的事呢。」
香折拿啤酒回來,看到我就說:「唉唷,又在打呵欠了。」
香折一口氣喝了半杯酒。
「我最信任的人背叛我,而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我邊踩油門邊喃喃自語。足立恭子那一次我完全無力挽回,這次也是同樣的結果吧。
她滿臉笑容跟我咬耳朵。
「充當家人」這句話令我有些憂心。萬一香折心情不好,聽到這句話她一定嗤之以鼻:「什麼叫充當家人啊!這人腦筋有問題啊!」
香折走到我旁邊擺好兩個杯子,笑著說:「橋田先生的興趣就是不睡覺,對吧?」
「好啊。」
「嗯。回到家只有我一個人就不會想煮飯。瑠衣小姐每天下廚嗎?」
「歡迎光臨!」
「浩大哥!」香折突然低聲叫道。我總算清醒了。
「她呢?」
半個月沒見到她,她的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她替我拿了拖鞋,我穿上後走進屋內。
「瑠衣小姐真會煮菜。」
「是喔,你男朋友也來了嗎?」
細長的走廊兩旁是浴室和廁所,當我走過走廊正要打開客廳門之前,香折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喂喂,浩大哥,瑠衣姊不得了喔。」
「年紀差很多這句話是多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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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著叫聲我睜開了眼睛。刺眼的光線下出現一個年輕女孩的臉龐,原來是香折。她昨晚有沒有好好睡呢?瘀青那麼嚴重,應該還會痛吧。只貼那麼一點藥膏根本沒有用,總之得快點帶她去醫院。
我要香折坐在我隔壁,她卻繞過桌子走到瑠衣身旁,倒了兩杯啤酒後,坐在我的對面。瑠衣了一下香折,然後坐到我隔壁。
「瑠衣姊,這就是烏魚子嗎?」
「什麼東西不得了?」
「一種魚的名字。」
「你在說什麼啊。」
香折舉杯一臉誠懇地說:「嗯,感謝兩位的招待。橋田先生一直很照顧我,以前總是聽他誇耀自己的女朋友,今天總算看到瑠衣小姐本人了,也難怪橋田先生想炫耀。瑠衣小姐,橋田先生雖然有點古怪,不過希望你多多包容,並且祝你們永浴愛河。」她說完後鞠了個躬。
「噢。」
「我真的嚇到了!她也太美了吧!比我想像中漂亮太多了,又煮得一手好菜,感覺很親切,我立刻愛上她嘍!」
瑠衣似乎聽不懂她的意思。
「還好嗎?吃飽再到床上躺一會吧。」
星期五晚上我在這裡和瑠衣纏綿到清晨,沒睡覺就直接回家,昨晚也沒什麼睡,確實是睡眠不足。
「對嘛。」
我提議到外頭吃飯,但瑠衣堅持請香折到家裡作客。她說:「香折小姐沒有親密的家人,我們得充當她的家人啊!」
「嗯。」
「我也很期待和你見面呢。希望今後你也能把我當朋友嘍。」
「你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
我敬重他為師、為父,這話說得一點都不誇張,自幼失怙的我視他為崇拜的對象,要我恨他並不容易。我的心裡有一種對親人又敬又怕的焦躁感,稱不上是怒氣、也不是憤慨或悔悟,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好比煤焦油黏稠又沉重,封住了心中反抗的力量。那令人極為不快的窒悶感一點一滴地侵襲了我。
「要不要替你煮個義大利麵?我正在準備晚餐,不過柳原先生好像會晚點到。」
「還好啦。」
「嗯。」我又打了一個呵欠。
瑠衣說:「我會用心煮一桌好菜喔!」
「七點半啊。」
「不用這麼客氣啊。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從今天起你不止可以找浩介,也可以隨時找我喔。」
「你們真像年紀差很多的兄妹呢。」
「就是說,例如有一個歐吉桑在你面前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就會裝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但其實心裡在想『啊!今天回去煮燉白菜和_圖_書和肉丸好了』。然後回想冰箱裡有什麼材料,想想還有沒有絞肉和冬粉,湯頭要用的干貝和香菇,並且思考怎麼煮等等。想著這些事就會感覺好幸福喔。」
「這義大利麵好好吃喔。」香折說。
香折跟著瑠衣走進廚房。我坐在椅子上望著流理臺前的兩人。瑠衣身穿正藍色V領粗針織毛衣配上白色牛仔褲。看著她們的身影,矮個子的香折真像個小孩。瑠衣的身材圓潤,相較之下香折的體型有些骨感,也像發育不全的孩子。這樣看來瑠衣果真比較有成熟|女人的韻味。
「沒錯,那個就是。」
「那你肚子一定餓了吧?」
香折正在餐桌的另一頭拿出葡萄酒和香檳,細看兩瓶酒瓶上的標籤。
「對不起,其實我沒吃,因為剛才還不餓。」香折說。
「笨蛋。」
「你才不要只顧著說話,多吃一點啊,反正平常三餐都沒好好吃吧。」
「咦?香折,你不是吃過了嗎?」瑠衣問道。
「不知道耶,七點半吧。他說工作結束後打電話給我。」
走進客廳,一陣香味撲鼻而來,瑠衣脫下圍裙從廚房走出來。
「當國民平均所得達到一千五百美元時,是一個國家最有活力的時期。這個時候國家和國民不算富有,但也不算貧窮,整體達到一個均衡。過去已經遠去,未來則充滿夢想與希望。大眾對自己努力的成果難以忘懷並且感到光榮,力求更好的明天,心中充滿創造一切的豪氣。對一個國家、國民而言,這正是黃金時代。就我國而言,七〇年代初期正是最有活力的時代。橋田,你記得吧?大阪舉辦萬國博覽會,三C快速普及,真是朝氣蓬勃啊!當時我剛好在萬博的前一年十二月當選議員,進軍國會殿堂。佐藤先生成立第三次內閣,不論是世界或是日本都充滿活力。美國阿波羅號太空船首度登陸月球;政府為了沖繩回歸問題拚命周旋。那真是個到處充滿了創意與自信的美好時代啊!」
「她每次都這樣,要是不管她,她就不吃。」
「烏魚子是什麼做的啊?」
「嗯,今天沒塞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