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香折報告後走出病房。
「好多了,我覺得癒合狀況很不錯。」
「今天下午要檢查,中午過後我會來接她。」
然而將近一個月卻未見香折任何清醒的徵兆。
昨天開始放音樂給香折聽。香折履歷表上寫著她的專長是小提琴,於是我在新宿買了音響和CD,昨晚放了巴哈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早上則放了香折最愛的歌曲——槙原敬之的〈任何時候〉。那一個下雨天,她在世田谷公園盪著鞦韆哼唱的歌曲。
病房窗戶吹進涼爽的風。
用完餐後,我到餐廳廚房前排隊還餐盤,無意間望向外頭。這間餐廳有一大片玻璃帷幕眺望本館的大庭院。偌大的庭院只在玄關前開了一座小噴水池,其餘地方都是停車位,現在也停滿了難得的晴天,各種顏色的車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昨天的雨宛如一場夢一般,柏油路上的雨痕已經乾了。視線掃到醫院正門前的柵欄機時,雙手捧著餐盤的我頓時全身凍結。
近藤護士推著銀色推車走出病房。
「麻煩你了。」
「總之,你就每天陪她說說話,替她按摩身體吧。我做這個工作看過各種病人,深深覺得不管是病人或照顧的人,雙方都不要放棄希望,要開朗面對一切。這麼一來啊,病人恢復的速度會比放棄希望的人快好幾倍呢!」
「每個患者都在半生半死的狀態中扛進醫院,這個時候稱為ODA狀態。有人因為車禍毀了半顆頭,可是後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然甦醒了,還健健康康地出院呢。人的生命力是不能小觑的。我在那家醫院看過一個昏迷好久的女孩,她媽媽每天都來替她按摩好幾個鐘頭,三個月之後她竟然醒過來了呢。所以你也別氣餒,要振作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聽到走廊配送午餐的聲音,我停下手。十一點半了。今天下午需要檢查,我必須在那之前填飽肚子。
我和香折有了兩人獨處的時間後,才發現其實我對她認識不多。那次和瑠衣、柳原四個人聚餐,香折說「其實我不太了解浩大哥呢」。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今天早上雨停了。
菖蒲花樣的亮藍色浴衣襯托出香折脖子和胸口的白皙肌膚,讓她看來格外清新。我拿出梳子替她梳頭,她的頭髮日漸恢復光澤,也愈來愈柔順。照顧香折之後,我才發現人體的狀況是由點一滴的微小變化累積而成的。我沿著香折的額頭往下梳,她的眼皮微微抖動。三天前還沒有這種反應。
傷口恢復的狀況確實神速。住院時,醫師為了抑制腦腫和腦壓升高在香折頭側部位開的洞短短一週就癒合了,之後腦部也沒有異常。當初擔心併發感染以及器官功能不全的問題也都沒發生。香折二十歲的肉體展現出快速的恢復能力。
我替香折整理衣領。
我在醫院的麵包店買了麵包和牛奶當早餐,然後回到病房替香折剪指甲,一邊和圖書對她說話,一邊細心按摩她的全身。
餐廳在小兒科和婦產科的新館一樓,午餐時間的餐廳非常混亂。我點了六百圓的套餐,以番茄汁代茶。自從來了醫院之後,我決定不在醫院喝茶或咖啡。雖然是個很無聊的發願,不過除此之外我也無法替香折做任何事。
「我去吃個飯喔。」
瑠衣沒注意到我,走進正門玄關。
當我從主治醫師口中聽到植物人這個字眼時,心情霎時跌到谷底。那天我在醫院的洗衣間洗衣服,眼淚不停滑落,我驚覺自己竟然能夠哭得這麼傷心。這時正好有人走進來,是大村女士。她走進洗衣間,手上抱著裝滿亞麻布的大洗衣籃,打開一旁的員工專用洗衣機,側目看著坐在椅子上的我。過了一會兒她走了過來。我一直看著腳邊,任由淚水滑過臉頰。
我隔著圍在病床周圍的薄窗簾,凝視著護士走動的影子。我已經住在醫院十天了。我把摺疊床搬進病房,一直陪在香折身旁。六月十日深夜,我和香折的父親見面後,一度回到池尻,不過之後再也沒回去了。香折在加護病房的半個月期間,我就睡在距離醫院五分鐘路程的商務旅館。如此一來,醫院若有任何狀況就能夠隨時趕過去,也不必見到瑠衣。我只聯絡過她一次。她說:「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也需要一些時間冷靜一下。」瑠衣的語氣格外冷淡,說完立刻掛斷電話。我的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在十號那天都已和_圖_書從家裡帶來,其他不夠的東西就在便利商店買,吃飯洗衣也在院內解決。
前天傍晚我和一些患者在休息室看電視新聞,其中一則新聞說F3測試機出現重大缺陷。F3搭載反艦飛彈,在高速飛行途中,雙主翼突然出現異常震動。F3是我們公司賭上公司命運開發多年的美日共發支援戰鬥機。如果我現在還留在公司,必定得為了善後搞得昏天暗地。然而這一則新聞卻沒有引發我任何感慨。想起當時我從開發初期就參與這個案子,並且強烈主張F3完全國產,與扇谷或駿河開了無數次會議。幾年前的那個我彷彿已經是與我無關的陌生人了。
我說明香折的病情,大村女士認真地傾聽。她告訴我,即使是植物人,只要接受治療和復健還是可能恢復四肢的活動,三個月或半年的植物人狀態之後突然恢復意識的也大有人在。
香折靜靜地呼吸,睡得很香甜,氣色也好多了。臉頰的肌膚透著紅潤,面容甚至散發著莊嚴的光輝。如果胸部沒有插上中心靜脈導管,香折看起來真的只像在睡覺,等待清晨的甦醒。
香折的狀況已經穩定。回想當初她住院時的慘況,如今恢復的程度可稱得上是奇蹟。前天檢查腦波時發現過去幾乎消失的α波已經清楚可見。α波容易在靜坐冥想或打盹時出現。聽性腦幹反應(Auditory Brainstem Response)可檢測生命中樞的腦幹狀態,而聽性腦幹https://m.hetubook.com.com反應的波形也幾乎恢復正常。
「傷口狀況怎麼樣?」
大村女士的話激勵了我。從此我們一見面就聊起許多事。她先生在她年輕的時候過世了,獨自扶養獨生子長大,兒子卻在十八年前溺水身亡。她在我們第三次見面時談起她的過去,據說當年她兒子才二十歲。「跟你女朋友一樣年紀呀,如果他還活著就跟你差不多年紀吧」,大村女士說。
昨天我難得外出,在新宿領了錢逛了百貨公司。香折只能穿醫院提供的睡衣,所以我替她買了五件新的浴衣。剛才拜託近藤護士替香折穿上,她也欣然允許我這麼做。
我也沒好到哪裡去,我只在乎她小時候的慘痛經驗,就自以為了解她,其實我幾乎不了解香折二十年的人生經歷。曾經開心的事、努力過的事、感動的事,我應該多聽她說才對。我心目中的香折太悲哀了,若我當時能夠引發她生命中的美好回憶,我現在會舒坦許多。
從這個星期起,換紗布的次數降到一天兩次,早中晚定時擦拭身體,目前沒出現汗疹或褥瘡。
「你在陪你太太嗎?」
抬起頭一看,一位身穿綠色醫護裝的六十多歲女性站在我面前。看見那滿臉皺紋、黝黑的臉不知怎麼著心中感到一陣溫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我搖搖頭,大村女士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她的視線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大村女士是護理助手,負責醫院雜務已經十五年了。她來這家醫院之前在埼玉急診中心工作,看hetubook.com.com過許多重症患者。
「真的,你穿起來好好看喔。」
「我還買了紅色腰帶,過陣子再幫你繫上。到時候更好看喔。」
不論早中晚,只要我醒著,就不停對香折說話或是替她按摩身體。第一個星期她沒有任何反應,不過在持續的過程中,我逐漸從指尖感覺到她恢復的跡象。她肌膚的溫度、色澤、彈性變了。在我掌心上可以微微,到奇蹟般的波動。這些小小的反應就是我無比的快樂。只要能夠在香折身邊就夠了,現在的我別無所求。
醫療團隊的說明也愈來愈保守。手術後的第一個星期,大家全力追蹤,努力維持香折的生命,但等到腦損部位癒合、生命狀態穩定之後,團隊內對於如何判定香折的意識程度似乎出現不同的意見。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時,主治醫師透露香折恐怕會直接進入植物人狀態。但另一個醫師則告訴我並非完全沒有恢復意識的可能,然而就目前的醫療技術而言,醫院該做的都做了。往後只能靜觀其變,等待她的甦醒。
一個高䠷的女性正好穿過正門,走在往本館的走道上。米色無袖薄帽夾克配上粉綠色裙子,右手捧著大紙袋。途中幾個男性回頭看她,她毫不在意地緩慢往前走去。
我關上門站在香折床邊。
「謝謝你。」我向護士道謝。
負責香折的護士叫近藤,年紀和香折差不多。
窗簾開了,護士幫香折換好紗布、擦好身體,從窗簾探出頭來,手上拿著舊睡衣說:「她穿新睡衣很好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