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青河畔

這孩子長得又乖又漂亮,眉目之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像是稚齡孩子應有的深沉。
小萍含笑道:「你是很怕毛蟲的,可是剛才你怕毛蟲傷害我,所以顧不得自己害怕了,董哥哥,我說得對麼?」
小萍轉眼對其心道:「董哥哥,對聯替你對好了,你趁夜趕緊唸幾遍,免得明天老師一問,你又露出馬腳來了。」
阿雄氣了起來,忿忿地道:「若說那小孩子不理人可惡,咱們這兒姓董的人才更可惡哩。」
其心見他銀髮根根飄動,目光卻是炯炯有神,背上那個金色的小弓耀眼異常,其心不禁暗暗奇怪。他替老叫化倒了一碗水,老叫化一口飲盡,似乎乾渴得緊,從其心手上接過水壺,一口氣喝了七碗,才稱心快意地道:「痛快,痛快。」
父字
她尖叫著,忽然從一塊河旁大石邊站起一個孩子,他揉揉眼,見小萍那種驚惶失色的樣子,連忙跑了過來,小萍雙手拋下野花,投到那男孩懷中,用近乎哭泣的聲音道:「董哥哥,嚇死我了,一條大毛蟲。」
其心愁眉苦臉道:「對對子真是無聊,一點意思也沒有。」
小萍牽起姓董的男孩道:「董哥哥,你說山上有很多好看的野花,你就帶我去採,你採我編好不好?」
小李抓了抓頭道:「不過我猜他家裏一定很有錢的。」
小萍說完笑彎了腰,吳胖自覺很不得有個洞鑽進去,只噗通一聲跳到河裏游水去了。
從小他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是他心中的天神,他望著那張紙箋,父親的字如龍蛇飛舞,屋中一片空蕩,他忽然感到失去依靠的感覺,有一句話悄悄飄上他的心頭:「無父何怙——」
小萍猛一停身,那馬收不住腳,已經衝了上來,馬上的孩子飛快地一提韁繩,那駿馬一聲長嘶,飛身躍了起來,直從小萍頭上跨過,小萍卻被驚得跌倒地上。
那姓董的小男孩叫董其心,聽小萍不斷稱讚感謝他,很感不好意思,羞慚地道:「小萍,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勇敢,我……我是很怕毛蟲的。」
微風偶而拂過,在這火熱中特別令人感到清涼,這孩子瞇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清氣,望著那群嬉戲的孩子,嘴角微微掛著一絲笑意。
女孩理了理裙子,笑著道:「昨天我們都在小山上玩,後來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好半天都沒有找到你。」
小萍其實那晚並沒看得真切,聽他說得認真,倒也有八分相信是自己看錯了,她一直抱著其心的脖子,親近其心說話,其心只覺一陣陣香噴噴的氣息拂過鼻子,他不覺有些羞慚,輕輕推推小萍道:「你媽一定想著你哩,咱們該回去了。」
小萍其實沒有傷著,只是她惱怒這男孩魯莽,白了他一眼不加理睬,在她以為那孩子必然害怕,誰知那孩子喃喃道:「幸好沒有傷著,真是謝天謝地。」
其心呆住了,這是一個晴天霹靂,雖然他早覺父親有著一個隱秘,但是他不知是什麼,更想不通這和父親突然出走有什麼關連?
吳胖道:「這小子也夠神氣的了,從來便不跟咱們說一句話。」
想到這裏,她不由又高興起來,沖著其心道:「今天下課早,等會到河邊來玩啊!」
其心吃了一驚,他向左邊一望,只見一個老叫化子正對著他微笑。
這個問題仍在他腦海中盤旋,他癡然站在那裏,已經有幾個時辰不曾移動過了。
其心道:「怎麼?」
阿雄想是在她積威之下已久,果然不敢再說,匆匆離去,小萍轉身嫣然一笑道:「董哥哥,阿雄表哥平常很聽話,怎麼近來變成這樣子,你瞧他剛才好兇,簡直要吃了我似的。」
董其心臉色微變,滿不在平道:「小萍,別胡說啦,我連爬樹都不會,怎能一跳上樹,你怕是看錯了,也許是一隻猴子。」
中年儒生呵呵笑道:「爹爹麼,爹爹這幾根老骨頭,還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忽然,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讓一對又細又嫩的小手給蒙住了,他驚叫了一聲:「是誰?呵……」
中年儒生道:「上次你不是幫她去山上採栗子,她便說不能讓你白辛苦著,要來服侍我老人家,你道她怎樣?」
他吃了一口自己燒的菜,自己也覺難以下嚥,滿臉愧色,乾笑道:「這菜不新鮮了,咱們別吃。」
小萍道:「董哥呀,你又不愛唸書,又不愛玩,你倒底愛些什麼啊!」
吳胖拍手道:「一點也不錯,只是有時這闊小子出來騎騎馬,便是他家那個僕人也從來不與人說話。」
小萍得意道:「對他不兇還成麼?不然天也會被他給揭翻了,董哥哥,明天我不送他花圈,誰教他這樣大膽。」
她天真地傾訴著,其心和小萍兩人年齡均幼,對於男女間的愛慕之事,並不瞭解,其心只覺心內甚是受用,可也說不出一句對答的話來。
其心問道:「你想什麼?」
小萍道:「董哥哥,我知道你成,你比他們聰明多啦,你……你只是不願意學而已。」
阿雄得意洋洋,眼睛只是轉來轉去望著他的表妹小萍。小萍見小李那模樣,她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看透小李心思,見他還在一本正經他說著,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眾孩童果然住口。那幾個女孩子見小萍威服群童,心中很是妒忌,暗暗罵道:「小妖精,迷人精。」
河裏白浪一個接著一個,又像是在追逐著,又像是只在原處上下起伏不曾前進,那些孩子們愈玩愈野,直把水潑得滿天都是。
在一刻間,他似乎覺得自己不重要了,小萍的安危,小萍的生死,比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生hetubook.com.com死更重要,但立刻地,他又恢復了冷靜,連忙把手浸在水中。
阿雄見她流淚,心中很是懊悔,他原是來找小萍回家,早在背後聽了半天,他見表妹對那傻小子一往情深,心中又嫉又痛,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終於忍耐不住,惡言冒了出來。
次日,其心在課堂中對答如流,那老頑固只奇得連扶煙桿,似乎天翻地覆一般,再也不相信這笨童一夜之間,竟然變得如此聰慧,可是那句句對聯,不但對法工整,而且字字璿璣,就是自己也未必作得出。吳胖和阿雄甚是嫉忌,他們哪知這是小小才女小萍花了一夜工夫嘔心而作。小萍見其心光彩十分,心中暗喜不禁。
小萍見他手撫小疤,柔聲道:「董哥哥,那被眉毛蓋上了,一點也看不出哩!」
其心望著他的舉動,心中大是不解。老叫化繫好皮帶,又跑到牆邊銅鏡前仔仔細細把一身又髒又舊的衣裳整理得整整齊齊,這才對其心道:「小娃兒,真謝謝你了。」
老叫化搖了搖頭,索性把衣袋裏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叮叮咚咚撒了一地,有煙管,有火石,還有一把尺長的短箭,還有另外幾顆竹製的象棋子兒、汗巾等等,最後他從袋裏掏出一顆鵝蛋般大小的明珠出來,遞到其心眼前嘆道:「消受了你幾碗開水,我老叫化身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這珠兒是俺在皇宮裏偷出來的,想來總還值得幾個錢吧,小娃兒,就送與你玩耍,千萬多多包涵。」
阿雄抬起頭來,見他那漂亮的小表妹滿面期望地注視自己,不由精神大振,用力划水向前,已經接近吳胖,小萍回過臉來,笑瞇瞇地對小男孩道:「表哥得第一當然好,可是……可是我真的是希望……希望你能得第一名。」她愈說愈低,似乎很是羞澀。
小萍臉色大紅,她雖心中無邪,只覺與董其心在一起便感甚是愉快,是以也不顧別個孩子妒忌,成天只在其心身旁,此時見表哥竟然在背後偷瞧自己,她雖不知自己倒底有何不對,但隱隱約約感到非常羞恥,她是嬌縱慣了,三房就只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如何能忍下這口氣來,反身怒道:「阿雄表哥,你鬼鬼祟祟躲在人家身後幹麼?」
小男孩瞧著她那白玉般的小臉,想到如果上面長滿了又紅又腫的疹子,真是不寒而慄,他連忙站起身來,拍拍灰道:「好,小萍咱們這就回家去。」
男孩子微笑著搖了搖頭:「坐在這裏看他們玩不是很好麼?」
中年儒生暗忖:「這孩子倒是開朗,不為世俗之見所束,唉,和他伯伯的性兒是一模一樣,唉……」
他表面上很是大方,其實心痛不已,就差沒流眼淚了。
得很得,那小馬從河邊路近,馬上的孩子對一邊眾童瞧都沒有瞧一看,直馳而來。小李道:「正是雲合莊那大房子裏住的姓齊的闊小子。」
「咦,瞧啊!」
小李第一個瞧見,他不住叫了起來:「呀,小萍……小心呀……」
他父子兩人這一說一答,實在大悖常理。要知中國自古以來,尊師猶若敬父,只聽說父親叫兒子厲行師訓,珍重師恩,倒未曾聽過父親在兒子面前譏嘲老師的,這中年儒生,也是斯文一脈,不知怎的惡劣若斯?
小李指著不遠處,大家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穿華麗綢衣的小孩騎著一匹小馬跑了過來,那匹小馬雖然不高,但是長得十分神駿,馬背上的小孩更是長得又高貴又秀俊,直挺著胸膛坐在馬背上,就像觀音菩薩背後站的哪吒太子一般。
其心點點頭,兩人攜手回去,到了小橋旁,這才分手,各自回家。
那男孩伸手把蒙在他眼上的一雙小手扳了下來,他背後站著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女孩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薄衫,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耀,她推了推男孩子的肩膀,笑著道:「問你你怎麼不說話呀?」
小萍向他投以感激一瞥,其心拉著小萍的手奔了出去。中年儒生等他回來了取笑道:「這女娃子真是好生厲害。」
忽地木門呀然一開,一個怯生生的小臉露了出來,正是小萍姑娘。
他立刻就知道是誰了,他低聲道:「小萍,放開我呀!」
男孩子道:「我就在山上呀,我跑到後面去了,那裏有一塊草坪,草坪邊上全是漂亮的野花,什麼顏色都有,真好看極了。」
想著想著,太陽漸漸西移,山上一片青草,他又想:「爹爹一定有個極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我也不想知道,那……那一定是痛苦而嚇人的,還有媽媽呢?爹爹怎麼從來不講?」
吳胖道:「那闊小子好生無禮,不屑跟我們交往倒也罷了,騎馬撞著了人,連抱歉的話也不說一句。」
小萍驚恐之後,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緊緊挽著那男孩的頸子哭道:「董哥哥,董哥哥,你真勇敢,我早就知道你很能幹,你……你什麼也不怕,連毛蟲也不怕……」
中年儒生道:「她一進屋,那張小嘴便灌迷湯,吱吱呱呱說個不停,偏又句句動聽,只聽得我老人家心喜難搔,她原來來燒飯送我吃的,結果呢?她只是指揮東指揮西,一切都還是我自己動手。」
吳胖第一個拍手贊成。阿雄圍在小萍身邊討好了大半天,小萍卻只心不在焉地問道:「咦,董哥哥今天怎麼還不來?」
這時候,如果那可愛的小萍在旁,她不知會有多高興,她所敬愛的董哥哥,絕不是沒用的人,絕不是,可是她在哪裡呢?從這條路筆直走個幾十步,那裏有一座大園,至少在這鄉下算是最體面的房子,小萍正在和親愛的父母及小弟弟一塊兒吃晚飯,她心中還在想明天怎樣逼董哥哥學游水哩!
小男孩子道:「一定是吳胖了,和圖書去年他就是第一,你瞧今年他又長高不少,結實得不得了。」
小萍心中十分氣苦,爬起身來,那群孩子也都跑了過來,見到小萍沒有受傷,方才放心。
遠處,有一個驚人的聲音傳來:「丐幫哪一位高人到啦?」
其心淡然道:「是剛剛被你嚇著了。」
一個如黃鶯般好聽的聲音:「董哥哥,你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呀?」
小萍又邀姓董的男孩子一齊上山,忽見群童怒目而視,都瞪著自己身旁的男孩,她心念一動,暗忖這些頑童雖然信服自己,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董哥哥一定會被欺侮,她知董哥哥又不願和別人相爭計較,只怕要吃許多苦頭,她想了想便道:「我一個去採花去,大夥兒再玩吧,明兒咱們這時候再在這裏發花圈。」
小萍氣道:「這樣說來,你吳胖是挺聰明挺用功的了?」
其心又問道:「爹爹以為峨嵋三老又是江湖幾流人物?」
吳胖道:「那還用說,你瞧他們也不種田,也不開舖,卻買了那麼大的一棟房子,還不有錢麼?」
其心追問道:「什麼不說也罷?」
小萍忽道:「阿雄哥,我編個花圈送給你,還有吳胖,我也送你一個比較小的。」
其心望望那條路,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觸,像他這樣小小年齡,自然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他走進廚房,用小刀剖開魚肚,塗上油鹽,就在柴火上烤了起來,他雖是個小男孩,可是烹飪技術卻高,他賣弄手段,只烤得那魚甜香四溢,他正聚精會神地烤著,忽然背後一個淒清溫和的聲音道:「心兒,真好本事,誰家小閨女有你這高手段。」
其心點點頭,小萍又道:「明天早上老師要繳上次教我們對的對子了,你作了嗎?」
忽然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表妹,姑媽等你吃飯哩,你原來是跟這呆小子談情說愛來著。」
其心忍俊不住笑道:「爹爹,他讀了一輩子書,從早到晚統是四書五經,夫子長夫子短,難道這幾十年努力只為了考官麼?」
那小男孩心頭一震,這幾句話似乎說到他心坎上,他不由大起知己之感,握著小萍的手,癡癡地說不出話來。
她連比帶說,聲音偏又清脆悅耳,那小男孩望著她嬌媚的小模樣,默默地一言不發。
余不多告,無限言語當年後來歸之時,自當詳告吾兒,筆走匆匆,心兒汝其好自慎之。
「哈哈,老師批了四個大字:胡言亂語!哈哈……」
其心搖搖頭,小萍道:「董哥哥,我晚上幫你作啦,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以後總得自己好好作。」
小萍道:「好好,不做大官也沒關係,明早上學前你先到我家,我把對好的句子給你。」
其心滿不在乎接過,說道:「小萍,謝謝你了。」
中年儒生沉聲道:「像姓李的這種人,就是十個、八個只算得三流人物。」
但他也不問其心姓名,起身大步走出門去,才一走出門,老叫花忽然臉色大變,木然立住身形。
小萍忍不住拍手叫道:「阿雄哥,加油啊!加油啊!」
小萍故作神秘地道:「你一定知道的,這個人是和你很親近很親近的人。」
其心道:「那老頑固打我板子,簡直像是替我搔癢啦!」
小萍噘著嘴走開,吳胖叫道:「董其心有什麼了不起,他也不理我們,老師說他是全村最……最不好的孩子,又笨又不用功。」
其心道:「小萍,剛才我瞧倒是你比阿雄兇過十倍不止。」
中年儒生笑瞇瞇注視兩人,小萍被他瞧得害羞了,便嚷著要回家,她嘟嘟嘴道:「路上好黑喲!又有野狗子,真嚇死人了。」
小李道:「這姓齊的也真古怪,自從去年秋天搬到咱們這兒來住,我就從來沒有看見過齊家主人是什麼樣子。」
那毛蟲原已爬近小萍的脖子,小男孩抬頭忽然看見,他本對毛蟲也甚是害怕,又聽別人說過毒毛蟲爬過皮膚,便會潰爛流血濃不止,但見毛蟲愈爬愈近小萍的頸子,那如玉一般細嫩的皮膚,上面掛著一串白色小珠,他心中不斷地想「如果這毛蟲再爬上去,這麼可愛的頸子便完了。」他一次次鼓起勇氣,最後總算鼓足了,拼著命去抓開那條毛蟲。
河畔柳枝深垂,不時點點水面,一陣清風吹起了小萍的短裙,小萍覺得舒適已極,癡癡地道:「董哥哥,咱們回去吧!媽媽說太陽曬多了,會發疹子的。」
其心笑道:「是啊,小萍刁鑽得緊。」
小男孩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眉用那醜小疤,那是去年夏天疹子留下的痕跡。一時之間,他突然想起去年小萍細心地替自己擠著疹子,用白帛慢慢地拭著膿。他知道小萍愛潔成癖,可是她一點也不嫌髒,一邊擠,一邊還溫柔關切地問他痛不痛。
小萍搖了搖頭,忍不住說出來:「董哥哥,你瞞不過我,上次,有一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你一跳便跳上大槐樹,好厲害喲!」
小男孩奇道:「怎麼是我害你了?」
小萍笑道:「你粗手粗腳能成麼?好了好了,別吵得人家煩死了,還有阿雄哥,你把泥娃娃還給小李好嗎?」
桌上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父親的親筆:
小萍嗯了一聲,喜孜孜道:「董哥哥,我想通啦!」
老叫化昂然道:「天下第一箭!」
這時候,一個如火似玉的小姑娘跑了出來,她似乎沒有看見這邊馬兒奔過,竟然橫跑過來。
這時那些玩水的孩子,打水仗打得膩了,便比賽游泳,由一個孩子裁判,一聲令下,那些孩子一個個如魚一般前衝。小萍和姓董的男孩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觀看,姓董的孩子滿眼羨慕地望著那群身手矯健,和他年齡相若的孩子。
吳小胖從樹上跳下來,吹牛道:「前天老師還私下說我吳小胖人很……很不錯https://m.hetubook.com•com,文章也……也有見地……」
小萍聽他對自己的心事弄得很清楚,心中很是歡喜,掩不住笑生雙靨,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她不住搖著頭,因為和小男孩站得近,長髮拂過小男孩的臉上,小男孩覺得癢癢的也分不出心裏到底是何滋味,他忍不住問道:「那麼是誰啊?」
十幾個孩子在河邊嬉戲,互相拿河水澆淋對方,分作兩邊作水仗遊戲,幾個女孩子則在岸邊上跑來跑去,大聲叫著鬧著。
他自哀自怨,甚是漠落的樣子。其心見爹爹神色突變,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爹爹你不舒服嗎?」
小萍道:「都是你不肯啊!董哥哥,你可知道臉上長滿疹子的痛苦吧,又癢又痛,弄不好還要留下個大疤,真難看死了。」
中年儒生別開話頭道:「心兒,別騙爹爹啦,明兒交不出作業,又要挨那老頑固的板子了,可不准叫苦。」
小萍見阿雄慚色漸現,不由更是氣盛,反來覆去叫道:「不要你管,我不用你管。」
中年儒生淡淡笑道:「其心你說的是真的麼,那也算不了什麼,那人今日下午我見過,唉!像他這般年齡時,唉……不說也罷。」
天色漸暗,小萍跑到河旁,四處見不著那姓董的小男孩,她放開喉嚨叫道:「董哥哥快來,快來幫我提花籃……啊!毛毛蟲,毛毛蟲。」
中年儒生淡淡一笑,搖頭道:「這個,爹爹不知。」
其心道:「你為我得罪這許多好朋友,我真過意不去。」
他立刻暗罵自己一聲:「父又沒有……又沒有死,你怎麼這麼想呢?一年後他就會回來的呀……」
她示意要其心陪她回去,其心尚未理會得到,中年儒生連忙催促道:「心兒,快送小萍乖孩子回去。」
那姓董的小男孩柔聲道:「小萍,你先回去吧!我還要看看他們游水哩。」
只有一個男孩子靜靜坐在一邊一棵大柳樹下,他用一隻小手托著下顎,默默注視著遠方的藍天和白雲。
那姓董的男孩道:「在……在哪裡,我踏死它。」
中年儒生道:「那老冬烘雖則古板,學問上倒有些見地,偏偏時運不濟,每考必敗,看他滿頭白髮,聽說今年還要趕考哩!」
中年儒生道:「是啊,小姑娘你也好。」
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又到河邊來玩了,像剛從籠裏放出來的一群猴子似的,呼哨一聲,有的已經衝到河中,有的已經爬上柳樹,蟬鳴的聲音此落彼起。
他雖覺這老叫化子來得古怪,但仍連忙答道:「有,有,我就拿給你。」
「小李的叔叔回來只有半個多月,怎麼小李就會變得跟大人一樣,講話很是有理,聽說他叔叔有一身武功,一個人可以和兩隻猛虎打鬥,本事真不小。」
其心不再言語,小萍忽然道:「董哥哥,你心跳得好急啦!」
豈料那老叫化子嘆道:「是我老叫化不是,但是俺身上委實別無長物,小娃兒你便將就拿去玩玩罷,其實呀,無論什麼金銀財寶,管他再是貴重,總是多值幾個錢罷了,世上還有許多無價之物呢!」
說完便騎馬兒跑了。
其心是個面嫩的孩子,也不知該如何與陌生人交談,便胡亂道:「老人家可是一路風塵僕僕,許久沒有喝水了?」
其心道:「怎樣?」
小萍閉上眼幽幽道:「每次媽媽和姐姐抱我,我都不覺得怎樣,只有你抱我,我緊張得很,而且……而且……很是舒服,你……董哥哥,你不喜歡抱我麼?」
中年儒生道:「好啊,你的小朋友來了,爹爹到後面去。」
小萍指著地下,姓董的男孩想用腳去踏,又有些不敢,俯身揀起一塊尖石,把那毛蟲打扁了,他抬頭一看,突然臉色大變,盯著小萍看,小萍正感奇怪,姓董的男孩一咬牙,似乎面臨生死關頭,鼓足了勇氣,飛快伸手往小萍肩下抓去,小萍驚叫一聲,只見小男孩摔下一條五色斑爛的大毛蟲。
其心一進屋,看見爹爹在後室打坐,他揭開鍋子,裏面是一大鍋蔬菜,其心嗅了嗅,自覺倒胃,心想爹爹什麼都行,就只有這烹調技術實在太差,偏他又喜歡自己動手,每次不等自己回家,便搶著生火燒飯煮菜,好好的一大盤新折的青菜,竟被他煮成一團糊一般。
他侃侃而談,完全是心悅誠服的樣子,沒有一點妒忌之心。小萍哼了一聲不再作聲,小男孩見她神色忽變,忍不住問道:「小萍,你在想什麼?」
中年儒生道:「骨頭硬麼,如果震得斷了板子,那老頑固可要剝你的皮啦!」
「爸爸為什麼要這樣離去?」
只見他凝視著五丈之外的一棵大樹,樹幹深深刻著三柄劍字,連成一個三角形。
其心道:「大夥兒見我和你在一起,都是氣憤怨恨,小萍,我……我想還是……還是……」他本想說:「還是不要常在一起。」小萍已接口打斷他的話頭道:「董哥哥,我才不理他們,他們不和我們玩,最好不過,我們天天在一起,上山採果子,到洞裏去餵小白兔,哼,誰希罕他們了。」
姓董的小男孩茫然點點頭,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
他為人甚是知趣,和其心與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好友比較適當。小萍看了看中年儒生道:「董伯伯您好。」
那女孩道:「你幹麼不也到水裏去玩玩?那水清涼喲,要是……要是我是個男孩,我也要下去玩水哩……」
吳小胖滿面赤紅,不再言語,偏是小李不識相,追問道:「批的是什麼?」
其心爹爹是個中年儒生,面容清癯、秀氣,臉上卻是慘白無比,他伸手接過烤好的魚,便和其心對面大嚼起來。其心道:「爹爹,有個姓李的小朋友,他叔叔來了,聽說那人能夠力敵雙虎,是個蓋世霸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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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心道:「我不要做大官。」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往衣袋裏掏,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什麼東西來,其心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張口問道:「老人家你丟了什麼東西麼?」
小萍又道:「董哥哥,明兒我看你學游泳去,你一定要來啊!」
小萍道:「哼,你別騙我,董哥哥,為什麼每次你抱我,我也是……也是心跳得很快,又是害怕,又是喜歡。」
其心見她低聲說著,臉上紅雲密佈,心想我幾時抱過你了,口中卻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河水洶湧著,白色的浪花捲得水面上三尺以外尚是一片水氣迷濛,時值盛夏,炎日掛空,河邊的柳樹都無力地垂著頭。
那小男孩尚未答應,阿雄首先叫道:「我可不要這小子採的花。」
其心回頭叫道:「爹爹,你打坐好了麼,咱們趁熱趕快吃。」
她神色甚是凝重,雙目炯炯注視其心,其心點點頭道:「小萍,你真聰明。」
小萍靠著他悄悄道:「你猜誰會得勝。」
她不住灌迷湯,那小男孩畢竟年幼,看著那清澈的河水,洶湧向東流著,不覺怦然心動。
老叫化拍了拍手道:「其實這一路來是沿著這條河水而下的,哪會沒有水喝?只是趕路趕得急,沒有時間生火燒水罷了,生水是喝不得的,喝壞了肚子可不是好玩的……」
為父此去一年必歸,汝切不可興尋找之念,遺下銀錢一包,汝年雖幼,然為父深信汝必然堅強自立也。
心兒知之:
其心見那明珠又大又圓,隱隱泛出青光,分明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見這老叫化身上竟有這等寶物,而且隨隨便便,就要送給自己「玩耍」,心中不由大奇,連忙道:「你老人家說哪兒的話,幾碗水算得什麼?」
老叫化見其心提水出來,笑嘻嘻地道:「多謝你啦,小娃兒。」
他自言自語,囉囉嗦嗦,其心暗暗驚奇,心想倒看不出這個叫化子吃東西挺講究衛生,他不好意思說出來,卻見那老叫化從腰間解下一根軟皮帶來,那皮帶是夾層的,老化子打開一個口兒,提起水壺足足灌滿了「皮帶」,又繫在腰上。
忽然,在寂靜的空氣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小孩子,有水給我喝喝麼?」
其心想道:「爹爹,您別這樣說,心兒雖則不知高深,但我知道你是一個超人,絕不是平凡的人……」
那被選為裁判的孩子,鄭重宣佈小萍表哥阿雄得了第一。他裝模作樣像個大人一般,很是得意,忽然想起自己是裁判應當發些獎品,豈不是更加體面,搜遍全身,只找出一個泥娃娃,那泥娃娃原是他姑母從無錫回來送給他的,無錫泥人天下聞名,製作得維妙維肖,十分生動。
其心看看籃裏沒有肉。他知爹爹這一靜坐就是半個時辰,自己實在沒有勇氣吃這色香味俱差的東西,他靈機一動,飛快跑到河邊,脫下外衣,赤著膊一躍入水,像箭一樣潛入水中,不一會一手捉住一條尺餘大魚,他把魚放在地上,用柳枝串起,穿上衣服,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走向歸途。天上第一顆小星在西方出現,新月如鉤,其心踏著月光一步步走回家去,心中暢快無比。
小萍頭靠著其心的肩,他倆人長得高低大小差不多,就如一對金童玉女,小萍道:「我們是好朋友麼,董哥哥,我說你……你是一個好孩子。」
其心沉吟不語,小萍以為自己話說重了,便道:「我也覺得對對子太沒意思,可是讀書人一定得會啊,爹爹說書讀好了,才可以做大官。」
董其心想了半天才答道:「小萍,這……這不算什麼,見人危急,理應上前相救,何況我們是好朋友。」
那漂亮的孩子勒住了馬,轉回來對小萍道:「可受了傷?」
小萍氣得滿臉通紅,尖聲叫道:「好好好,你們再去吵吧!我要回家了。」
阿雄擠在小萍身邊問長問短,聽到這句話,便大聲道:「吳胖,哪天咱們找個機會把這闊小子拖到水裏來好好整治一番。」
這句話卻深深說到其心的心深處,其心常為這個問題空想終日得不著答案,放眼望去。世上之人悽悽惶惶,終日只為了幾個臭銅錢,難道幾個銀子便能驅使人奔波不停麼?其心年紀雖小,但是思想卻是大異常人,但他究竟年幼,每當他想到這些事,總是不得其解,這時驟聞此語,不禁呆了半晌,再放眼一看那光亮耀目的大明珠,霎時之間,在他心目中便不再覺得絲毫可貴,與一顆普通石子毫無分別,當下他坦然一把接過明珠,隨手放在袋中,淡淡地道:「你老人家說得有理。」
這時候,董其心正呆呆地站在家門口。
孩子們的嬉戲聲在郊野中傳得老遠,像這等暑氣逼人的夏天中午,大夥兒都躲在家裏睡覺了,也只有孩子們才有興趣在紅日頭下鬼打架。
小萍道:「你猜我希望誰贏?」
其心點頭應好,別了同學,一直回到家中。但是當他一進入家門,他不禁呆住了。
中年儒生眼睛一亮,隨即釋然笑道:「心兒,你別胡思亂想,明天上學可不是又要交課業了?趕快去作啊!來,爹爹洗碗去。」
小萍正色道:「董哥哥,誰是他們的好朋友了,告訴你,我只有一個好朋友……」
忽然一陣孩子的歡呼,打斷他倆人談話,原來小萍的表哥,鼓起最後力量,到過終點時竟超過吳胖數尺,眾孩紛紛游到岸邊,為他歡呼,只因吳胖平日仗著長得高大,孔武有力,常常蠻不講理,欺侮眾孩童,是以大夥見小萍表和-圖-書哥得勝,吳胖沮喪的表情,都不禁樂了起來。
他依依不捨摸著小泥人,半晌揮手止住眾童喧嘩,正色宣佈道:「本裁判判定阿雄得了第一,獎賞泥人一個,吳胖第二獎賞……獎賞……」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起賞些什麼,忽然見河邊一株野花生得很美麗,便接口道:「獎賞花一朵。」
小萍哈哈笑道:「文章有見地麼?上一次作的文章我親眼看見的,老師在文章的最後批的是什麼?哈哈。」
那小男孩道:「你一定希望小寶勝了,啊不會,你前天才說過最討厭他,那麼就是李弟了,也不對,你昨天還和他吵嘴哩,啊,我知道啦,一定是你表哥。」
阿雄冷笑道:「是啊!我鬼鬼祟祟和人家談情說愛。」
小男孩道:「我怎麼成,小萍,你瞧我不是連下水都不敢麼?」
小男孩想了又想,這時河裏的游泳比賽已至決勝階段,那吳胖子果然氣力長久,身手不凡,一馬當先,小萍的表哥遠遠跟在後面,還有差不多五六丈就是終點。
吳胖也跟著嚷了起來,眾孩子平日就和姓董的男孩玩不來,又妒忌地和小萍親熱,這時如何不湊趣,都七口八舌地反對。
小萍氣得眼淚流下,頓足道:「表哥,我媽不來管我,要你管,要你管麼?」
中年德生淡淡道:「峨嵋三老……呵……」
小萍眼圈一紅,柔聲道:「董哥哥,你待我真好,我……我永遠記著你。」
小萍笑道:「瞧你這樣子一個男孩,真比我們女孩子還安靜,成天花呀草呀,也不害羞。」
其心只覺胸中熱哄哄的,似乎鮮血都要流出來似的,他幾乎要去抱住小萍,但他畢竟害怕害羞,只凝神聽著。
眾童歡呼而散,小萍走了幾步,回眸對姓董的男孩笑道:「董哥哥,你等我喲,我一會就回來了。」
男孩子道:「我不會游水。」
小李見自己最心愛之物拿去送人,倒不及她隨手採些野花引人注意,冷落了好半天,真是氣憤不已。這時阿雄把泥人遞還給他,他摸著泥人的小臉,這心愛之物失而復得,再也捨不得送人,口中猶說道:「這怎麼可以,我……我……已拿去……拿去作獎品啦!」
其心微笑道:「是啊!是啊!這樣說來,爹爹可算幾流人物?」
小萍又道:「董哥哥,你答應我,從明天起,你就學游水去,我敢打賭,不要一個月,一定能超過他們的。」
在山腳下,一個五旬的儒生,背著手望著遙遠的天際,像一尊石像一樣。天際是遙遠的,那裏什麼也沒有,只飄浮著幾朵白雲,老人的心也在遙遠的地方,沉醉在不遠的舊事中。
「那時候和現在,對我而言是相差得多麼遙遠啊!」他想著,小徑裏發出踏葉的步子聲,老人習慣地閃在一棵大樹後,山道上跑出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手上捧著一大堆各色名樣的花朵,頭上都插滿了,夕陽餘輝映在她圓臉上,真分不出人嬌還是花橋,等這小女孩走遠了,老人嘆口氣道:「這女孩如此可愛,將來必是個絕色美人,但願她能幸福,但願他們能幸福的過一生。」
那叫小李的裁判硬著頭皮道:「為了鼓勵大家興趣,本裁判應當頒獎。」
小萍仰著頭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待會我生出疹子來,可是你害我的。」
他轉身進房,拿了一隻大碗和一壺開水走出來,卻見那老叫化早已大模大樣坐在他家堂屋裏,他一身衣衫雖然破舊已極,補丁累累,但是穿得卻整整齊齊,每一個扣子都扣得好好的,更奇的是旁的叫化子都是拿著一根打狗棍,這個老叫化卻是沒有,只是背上扛著的一張金黃色的小弓。
阿雄和吳胖喜出望外,眾孩子都是嫉妒萬分,不約而同朝著小萍,希望也能得到她的贈送,那吳胖雖則平日橫蠻粗魯,可是對小萍卻是不敢使性,聞言也雀躍不已,叫道:「小萍,你快去採花喲,我幫你去編花圈。」
眾孩童想起平日董其心看著他們愛理不理的樣子,都道:「正是,正是。」
阿雄神色沮喪,轉身便走,目中喃喃道:「我怎敢管你,那傻小子一身娘娘腔,又有什麼了不起,只有你才把他當寶貝。」
他想到自己的乖兒子,不由情懷大開,心是暗忖道:「畢竟我還是富有的,我還有可愛的小兒子。」
其心臉一紅,結結巴巴道:「我,我已作好了!」
其心道:「爹爹,我明日自有辦法,不會挨上板子,對了,那姓李的叔叔還說什麼天下英雄都出自峨嵋,而他的祖師爺爺,什麼峨嵋三老,是天下最厲害的人物。」
小萍氣勢洶洶地道:「你說誰是傻小子?」
老叫化子冷笑了一聲,忽然唱道:「殘羹敗饈腹無怍,百結敝履體不污!」
女孩推了推他的身子,他知道是什麼意思,就向左邊挪了一擲,讓出一半位置來,那女娃娃笑瞇瞇地挨著他坐了下來。
汝猶記得為父常言:『大丈夫當砥礪磨練,吃得人間之至苦,方得為人中之超人。』為父有難言之隱秘,至此不得不與汝暫別,其間原委,複雜曲折,他日當汝應知之時,為父自會對汝明言。
老叫化雙目凝視其心,喃喃道:「難道世上真有這等慧根?」
眾童紛紛失笑,忽然有一個小孩子道:「小李,那泥人你不是連別人多摸一會都不肯麼,怎麼忽然大方起來送人了?」
下了課,小萍只道其心必然又高興又感激,哪知其心仍是平常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心中一酸,想起昨夜為他苦思佳句的情形,兩串淚珠在眼睛中轉來轉去,她想道:「董哥哥壓根兒沒把這等對文弄句之事放在心上當一回事兒,老師只當他笨,其實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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