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血湧刀橫寒宵驚慘劇 心枯淚盡風雪別燕都

李慕白知道德嘯峰是個熱心直性的人,假若自己應許了與俞秀蓮成婚,他一定要歡天喜地,當時什麼話也沒有了,可是他哪裡曉得我自己的難處呢!當下給德嘯峰斟了一盃酒,兩人又談起話來,德嘯峰又藉題發揮了一大篇話。總之他是主張李慕白與俞秀蓮結婚,兩全其美,然後他騰出個院子來,請李慕白夫婦住。以後或是湊本錢給李慕白開鏢店,或是幫助李慕白在官場中覓前程。李慕白聽德嘯峰峰這樣說,他一點也不表示態度,心裡卻覺得德嘯峰雖然是一位熱心腸、有肝膽的好友,但並非自己的知己,自己也就不必再向他多說了。
忽然又想起夏天自己將俞秀蓮母女送到宣化,由宣化南來,走到居庸關殺傷了幾個山賊。後來就下了一場大雨,淋得自己渾身都濕了,那夜就住在沙河城店房內。次日賽呂布魏鳳翔找了自己去爭鬥,自己將魏鳳翔刺傷。那時德嘯峰也正住在那店房裡,他因看見自己武藝高強,才與自己結交。雖然至今僅僅半載有餘,但人事變遷得極快。自己下獄、染病,受了諸般折磨;德嘯峰也為自己消耗了許多錢財,惹了許多氣惱。但他卻毫無怨言,還要為自己與俞秀蓮撮合。雖然他是不明瞭自己的苦衷和隱情,但他那番好意是很令人感佩的!
當下李慕白略一遲疑,便正色斷然說:「我不喜歡那俞姑娘!」下面還要用話解釋,鐵小貝勒卻點頭說:「好,這樣就完了。大丈夫應當說痛快的話!可是有一樣,你既是不愛俞姑娘,那麼過去的事就都不能再提了,以後你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幹自己的正事。現在你到底是想作怎樣的打算?」李慕白又決然說:「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離京先回家看看去,過幾個月再作計較。也許再回北京,也許往江南去。」
李慕白本不願見俞姑娘之面,看了德嘯峰這樣的舉動,他未免有些驚慌,趕緊放下酒盃,起身把德嘯峰攔住就說:「大哥,你何必立刻就要把俞姑娘給叫出來,告訴她孟思昭的事,教她當時就痛哭起來呢!我說是要走,至少也是一二日,一定能夠見著秀蓮,把我和孟思昭的事,全都詳細地告訴了她!」說話時,李慕白憔悴的面龐和憂鬱的眼光,教德嘯峰看著也是不禁痛心。他就跺著腳說:「兄弟,你可真是急死我了!告訴你,咱們兩人自相交以來,也快有一年了,什麼馮家兄弟和黃驥北、苗振山的事,都不教我著急;只有你跟俞秀蓮這件事,真叫我看著焦心。好容易把孟思昭找著,偏偏他沒造化,又死了!」就著把身子往椅子上一倒,不住地搖頭嘆氣。
李慕白見謝老媽媽對他這個樣子,他既覺得厭煩,又覺得悲痛。進到屋內,就聞見有一種濃烈的穢氣。炕頭放著一盞暗淡的油燈,這裡冷的天氣,屋中也沒有火爐。那纖娘就躺在炕上,她一見李慕白進屋,把被角微微掀起,露出她那散亂的頭髮和憔悴得更不成樣子的臉龐,說道:「李大爺,你才來呀!我現在就賸著一口氣兒,要見你一面了!」
謝老媽媽伸出兩隻胳臂,把那一封沉重的銀子抱在懷裡,眼淚不住的往下流。本來謝老媽媽今天來的時候,金媽媽就教唆著謝老媽媽要藉著纖娘慘死的事,敲詐李慕白一下。謝老媽媽一見李慕白時,本也想要賴住他,叫他給自己的後半輩想辦法。可是如今接到了這麼重,連抱都抱不動的一封銀子,她真感激得流淚了。並且心裡彷彿還有些喜歡,恨不得要趴在雪地裡給李慕白叩一個頭。李慕白不忍看謝老媽媽這個可憐的樣子,就連連擺手說:「你快些回去吧!銀子千萬要好好拿著!」謝老媽媽連聲答應著,緊緊地抱著銀包就走了。
說到這裡,他驀覺得聲音太大了,便又壓下聲兒說:「我跟那位姑娘本不相識,我把她請到北京來,是為與你見面。可是你始終躲避著人家姑娘,教姑娘在我家裡住著,並且險些給我惹出官司來,你完全不聞不問,將來可教她怎麼樣呢?難道永久教她在我這裡住著嗎?也不像話呀!要說由著她到別處去,她現在是父母俱死,未婚的丈夫才有了下落,可又沒有了性命。婆家既不相容,娘家又沒有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是會使雙刀,不怕強|暴,可也不能永久在江湖上飄流呢!」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話,覺得說得都對,句句感動著自己的心,可是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能夠給俞秀蓮姑娘找一個歸宿。
於是他把精神振作些,爽直地向纖娘說道:「你這話我都明白了。可是,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我來到北京雖然不到一年,但人情世故,一切我早先所想不到的事,都嘗過受過了。早先那些傻事,我決不再幹了!」
謝老媽媽站在李慕白的身旁,不住地抹眼淚,她剛要把苗振山來找他們,多虧有那位俞姑娘給救了的事詳細說給李慕白聽,李慕白卻擺手說:「不要說了,德五爺把那些話全都告訴我了。現在就是纖娘,她就病怎麼樣了?你們請了大夫沒有?」謝老媽媽哭得眼淚往嘴裡流,說道:「哪有錢請大夫呀!李大爺上回借給我們的那錢,現在也沒花完了,眼看著我們娘兒倆又要挨餓了。翠纖的舅母金媽媽,現在又一死兒逼著我們搬出去!」
旁邊于二見纖娘死得這麼可憐,他也不禁十分難受。先把謝老媽媽勸得不哭了,然後就說:「天這麼晚了,外面外又下著大雪,壽衣和棺材也買不來。再說也沒有錢呀!」又向李慕白說:「沒有別的說,李大跟她好過一場,現在她死得這麼慘,李大爺還得行點好事,拿出點錢來,葬埋了她!」
乘車到德嘯峰家,今天德嘯峰還是愁眉不展,李慕白就提說自己要離京回家。德嘯峰嘆了口氣,半晌沒有表示。李慕白又提到那取錢摺子,自己為周濟謝家母女曾花去了幾十兩,說時就要取出來還給德嘯峰,德嘯峰卻擺擺手,說道:
那趕車的一邊搖著鞭子,一邊抽著短煙袋,並且彷彿感嘆地說:「天氣真冷啦,都下了雪啦!」李慕白在車裡往外去看,只見四周是深青的夜色,車旁掛著一個紙燈籠,射出暗淡的燈光來,可以看見一片一片的雪花雜亂地往下落著。李慕白就想自己離家已有半年多了,叔父那裡只來了兩封信,自己也沒有信回去。這樣一想,覺得自己確實是應該回家看看去了。
李慕白仰面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也覺得會再下一場大雪。
他表叔祁主事近年在官場中也頗不得意,又知李慕白來京半截,曾以拳腳驚動一時,並且結識了鐵小貝勒、邱hetubook•com•com小侯爺這一般闊人,想著自己也無法再為他安頓事了,遂就點頭說:「你要回家去,也很好!將來我遇見好事,再去叫你吧。」遂寫了兩封信,叫李慕白帶回家去,並送他二十兩銀子作為路費。他表嬸並且告訴他許多話,什麼回到家裡都問誰好,等等的家庭瑣事。李慕白一一答應。
李慕白拭淚點頭說:「那是自然,想不到我竟眼看著她這樣慘死!」說著嘆了口氣,又向謝老媽媽說:「明天早晨你到我廟裡去吧,我給你預備下幾十兩銀子。」謝老媽媽這時候已然哭昏了,聽李慕白這樣說,她只是掩著面,點頭應聲。
來陞把李慕白送出門首,就說:「李大爺,你幾兒走?先言語一聲,我去幫助收束收束東西。」李慕白隨口答應著。就回到法相寺。他此時事情都已辦完,心身頓感清爽,隨身行李更是簡單。少時就都已紮束完畢,連馬都準備好了,然後就向廟中的和尚辭行,並布施了十兩銀子的香資。和尚也很喜歡,打著問訊,祝李慕白一路平安。
車往南走出了城,雪越發下得緊。李慕白忽又想起,在夏天時,有一日自己由德嘯峰的家中出來,就遇見雨,自己就到了寶華班纖娘那裡。那天的雨是越下越大,纖娘就留自己在她那裡住宿。回想起來,自己那時的心境自然是過於頹廢,行為太不檢了。可是纖娘對於自己的情義也真不薄呀!那夜我由她的枕匣之中,發現了一口匕首,就覺得她的身世必有一段極悲傷的事。可是總是未得詳細問她,她也不肯實說。如今才知道她原來是由苗振山家中逃出來的,她的父親就是被苗振山打死的。此次苗振山到北京來,若不是有俞秀蓮救護她,恐怕這可憐的女子早就遭了苗振山的毒手了。
李慕白不等德嘯峰說完,已然面現悽慘之色,連連搖頭說:「我與俞姑娘的事是決不能再提了,剛才我在鐵小貝勒府已經回覆了二爺!」德嘯峰怔了一怔,就微微冷笑說:「既然這樣,朋友也不能勉強你,那麼你現在是一定要走了,我想送送你!」李慕白說:「大哥也不必送我,我今天大概就要走。」
車才走到虎坊橋,就見迎面走來了一人,彷彿是有什麼要緊事情似的,把車攔住,說:「德五老爺,你把車停一停,我有點事要告訴你!」德嘯峰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這人衣服襤褸,面黃肌瘦,十分眼熟。想了一想,才記起來,這人卻替李慕白到自己家裡送過信兒,他叫什麼小蜈蚣。遂就問說:「有什麼事,你說罷!」
心裡想著,自責自恨,眼淚又不禁又汪然而下。一面探手去叩廟門,雪花一團一團地向李慕白的頭上身上不住地打,彷彿在懲罰他。那條狗像是聞著李慕白的身上有什麼特別氣味,又像是纖娘的幽怨靈魂驅使著牠似的,總不肯放開李慕白;汪汪的吠聲,夾雜著叭叭的扣門之聲,在這雪夜裡噪鬧著。
李慕白正色道:「你放心,明天我來不來雖不一定,但錢總能給她們辦到的。什麼事都有我擔當,即使叫我替纖娘抵命也行。不過你們既是親戚,你就不可再在中間搗亂,不然我是不能依的!」說完這話就出了屋子。于二跟著去開門,李慕白就回身囑咐于二,叫他今夜看守謝老媽媽,免得她也尋了短見。于二連聲答應,李慕白就出門去了。
李慕白遂牽馬離廟,出了丞相胡同,到大街才騎上馬,搖動皮鞭便往彰儀門去了。才走到彰儀門首,剛要山城,忽見那裡停著一輛車。德嘯峰由車上下來,身穿便衣,頭戴著小帽,滿面帶著笑容:說道:「慕白兄弟,你真是說走就走!我在這兒等你半天啦,特地送送你!」李慕白要下馬,又被德嘯峰攔住,他說:「你別下馬!我上車去。我也不遠送,只送你出了關箱,我就回去。」說著他跨上車轅,福子趕著車往城外走去;李慕白的馬就靠著車往前走。一在馬上,一在車上,談著話。德嘯峰心裡倒是敞亮快樂,說:「兄弟,你走後,我可寂寞了。」李慕白卻滿懷著惜別之意,尤其覺得德嘯峰對自己如此的厚情熱心,使自己實不禁感激涕零。
他就長嘆了一聲。剛要還言,就聽鐵小貝勒又說:「苗振山、張玉瑾那件事,大概已然完了。本來我想著黃驥北把他們兩個人請到北京,至多了像金刀馮茂似的,與你比比武,分個高低勝負,那也不要緊。可是沒想到苗振山、張玉瑾那些人一來,簡直比強盜還要兇!先用暗器打傷了邱廣超,後來聽說又欺佔人家的婦女,鬧得簡直不成話。偏偏你又不知往哪兒去啦!德嘯峰家裡住著的那位俞姑娘又跟張玉瑾有仇,因此幾乎把事情弄大了。
李慕白又想道:「如今我匆匆而返,又匆匆而去,並且辜負了德嘯峰的種種好心。若教別人看著,我李慕白是太不懂交情了,心腸太冷了,可是德嘯峰不但不氣惱,反而這樣懇切地,戀戀不捨地送我,這樣的朋友也太難得了。」於是心中感動,慨然長嘆,向德嘯峰說:「大哥,請回去吧!你我兄弟後會有期。大概來年春天,我還要到北京來看望大哥!」
「你要是把那錢摺子還我,你就是打算不認得我了。我德嘯峰雖不是富人,但那點錢還不等著用。摺子你先拿著,你若不屑於提用,就可以隨便放置著,這都是小事。最要緊的我就是問你,你對於俞秀蓮還有一點餘情沒有?大丈夫不但要揚名顯身,也應當成家立業。你也親口對我說過,唯有俞秀蓮才配為你的妻子;現在俞秀蓮未嫁,孟思昭既死,我若費些唇舌,給你們撮合撮合,大概沒有不成……」
于二由他的屋裡出來,跟著李慕白去關門。並問說:「李大爺,你回去呀?」李慕白用沉重的腳踏著地下濕泥亂雪,答應了一聲,這時聽屋裡的謝老媽媽像鬼嚎似的叫了一聲,接著她就大聲哭著說:「我的孩子呀!你這可是坑了我啦……」
此時寒風越發凜冽,雪下得更大,鉛色的天空顯出一種愁慘荒涼的樣子;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還要冷,兩眼卻是熱熱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他竟像連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發了一會怔。只見這大街上連一輛車一個行人也沒有,李慕白伸著那凍得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只見眼淚在睫毛上凍成了冰屑,擦了半天方才擦淨。李慕白認清了方向,就順著大街往西走去。風雪愈緊,行人絕無,只有一條狗追著李慕白亂吠,李慕白的腳步是越走越感覺沉重,好容易方才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的門前。
小蜈蚣趕緊陪笑,m.hetubook.com.com奉承德嘯峰說:「德五老爺的大名誰不知道,這不是一年半年的了。」德嘯峰就告訴小蜈蚣:「以後聽了什麼事就趕快去告訴我,要是用錢也自管跟我說話。」說畢,就叫福子趕著車走了。小蜈蚣今天巴結了德五爺,他自然心裡十分喜歡。他往茶館打聽關於黃驥北的事情,以便報告德五爺,並去討賞錢。
謝老媽媽聽說李慕白要走,本來就有些著慌,可是後來又聽說李慕白又要借給她們錢,不由又喜歡了。剛要道謝,卻見纖娘彷彿有些生氣的樣子,微微抬起頭來,向李慕白說:「李大爺你走你的吧,奔你的遠大前程去吧!我們現在也用不著什麼錢,李大爺留著自己作盤纏吧!今天咱們還能見這一面,就算沒白認識了一場……」
「小俞死在高陽的事,我也聽德嘯峰說了。這件事你也不必難過,因為他走的時候,咱們也並不是沒有攔他。他既一定要盜走了我的馬匹逃走,去跑到高陽,中了苗振山的暗器,咱們可又有什麼法子呢?不過我也覺得他是個年輕的人,這樣死了,未免太可惜些!現在只有那俞姑娘的事。小俞死了,她是更沒有倚靠了,婆家既不能回,娘家也沒有人了,長在德嘯峰家中住著,也有許多不便。依著德嘯峰還是那個主意,他要給你們作媒。」
這時房東金媽媽聽見聲音,趕緊由被窩裡爬出來,披著皮斗篷,跑過來看,並指著謝老媽媽說:「你們這不是成心害我嗎!白住我的房子,還幹這些事!把我的房子也給弄髒了!」說時她就要揪住謝老媽媽不依。李慕白卻上前攔住,瞪起眼來說:「你別發愁!出了什麼事,毀了你什麼東西,都有我姓李的賠你。現在纖娘她是自己用刀扎傷的,先救她要緊。你別來到我們的跟前搗亂!」金媽媽也認得這對她發橫的人,就是李慕白。李慕白打過胖盧三,北京城的光棍們全都怕他,金媽媽自然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德嘯峰聽李慕白說是要回家鄉去,他就不禁一怔,趕緊問道:「你回家去,幾時才能重到北京來呢?」李慕白說:「我此番來到北京,已然半年多了,雖然事情沒有找成,可是交了許多朋友,尤其是大哥,對我的種種關心和幫助,真使我感激。我回家以後,只要沒有什麼旁的牽累,我一定要常看大哥來。」
李慕白立時大吃一驚,趕緊跟著于二搶回到屋裡去看,只見炕上,被褥上濺了一片鮮血;纖娘頭髮散亂,兩手緊抱著前胸,渾身亂顫著,連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橫放在枕畔。謝老媽媽是扒在纖娘的身上痛哭。李慕白趕緊把謝老媽媽拉開,藉著那昏暗的燈光去看,只見那血色紅得怕人。
李慕白明白纖娘現在是後悔了,早先她以為自己也是苗振山那樣的惡人,所以她才甘心願嫁徐侍郎,卻不願嫁自己。想起在校場五條的那夜裡,自己前去找她,要把她救出,那時她不但不明白自己的好意,反倒向自己說了許多無情無義的話。像這樣的女人,自己憐恤她則可,何必還要在這個時候對她戀戀不捨呢?「我李慕白一生的事,都是被這柔軟的心腸給害了!」
少時廚子把酒飯送上來,卻是一壺酒、兩盤涼葷和兩盤油煎餃子。德嘯峰就招呼著李慕白說:「兄弟,你喝盅酒,用些點心。現在天還早,你先不用忙著回去,咱們今天總要談出個辦法來才好。」李慕白心中卻想著怎樣推脫俞姑娘的事,聽德嘯峰這樣說,他也就落座,喝了一盃酒,說道:「現在我已決定辦法了。明天我就去向鐵二爺和我表叔辭行,我就要回南宮家鄉去了!」
到了次日,起來開門一看,外面的雪堆得很厚,白皚皚的成了銀妝的世界;天空的雪花雖然依舊飄颻,但已微得很了。李慕白因為惦記著給謝老媽媽借錢的事,便連臉也不洗,拿上德嘯峰的那個取錢的摺子,到銀號裡取了五十兩銀子。及至回到廟裡,雪已住了。廟裡的和尚拿著掃帚正在院中掃雪,一見李慕白,就說:「有一個老婆婆來找你。」李慕白趕緊到了跨院,就見謝老媽媽在廊子下倚著桌子站著,揣著手兒,凍得身上直打戰,兩隻眼胞都哭得紅腫了,加上她那又黃又瘦堆滿了皺紋的臉,十分的難看而且可憐。
李慕白連夜趕回到北京,這日黃昏時才進了城。他將馬匹行李送到法明寺的寓所,當時就到了德宅,在那客廳中對燈感嘆,把孟思昭身死的事說了。說的時候他低著聲音,惟恐又被秀蓮姑娘隔窗聽見。德嘯峰聽罷,也不禁嘆息,說道:「孟思昭這個人可也太性傲了,怎麼會一個人就可以跑到高陽,迎著苗振山那些人去拚命?如今死的這樣慘,把俞姑娘拋到我這裡,可怎麼辦呢!」搖晃著頭,嘆息了半天,忽然他又高興起來,笑著說:「慕白兄弟,我還告訴你,說起來這才真叫冤冤相報呢,你猜怎麼著,那苗振山來到北京後,卻叫俞姑娘給殺死了,俞姑娘也可稱是替夫報仇啊!」
此時已打到二更了,只為天空陰雲密布,所以不顯得怎樣昏黑,仰臉望著天,只覺有一點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的東西往臉上落。寒風吹得倒不甚緊,街上也還有往來的車馬行人,李慕白就雇了一輛車往南城去走。
鐵小貝勒又點頭說:「你來到北京這些日子了,也應該回家看看去。那麼你現在的盤纏夠用不夠用呢?」李慕白點頭,連說夠用。鐵小貝勒就說:「好,咱們後會有期吧!將來我這裡如有什麼事情,我再派人去請你。」李慕白說:「二爺待我的恩義,我李慕白沒齒難忘!」說到這裡,自己心中十分難過,鐵小貝勒面上也帶著戀惜之色。又談了幾句話,李慕白就告辭出府。
李慕白吃過飯,也微有醉意,就向德嘯峰告辭,說是明天自己一定來,有什麼話再商量。德嘯峰要叫車把他送回去,李慕白卻搖頭說:「不用了!天還不太晚,我慢慢地就走回去啦!」德嘯峰叫壽兒把李慕白送出大門外。李慕白拖著沉重的腳步往東四三條西口外走去,心裡感覺得悲痛萬分;又因為喝了幾盅酒,胸口覺著微痛,頭眼發暈。
「孟思昭已然死了,俞秀蓮雖是他的未婚妻子,實際上二人連面也沒見過;她現在要改嫁,也說不了什麼失節;至於你,可以爽爽快快地與秀蓮姑娘成親,幫助秀蓮姑娘把她父母的靈柩運回。你們夫婦或在家鄉居住,或到北京來,如此不獨俞秀蓮終身有了依靠,你也心滿意足了。大丈夫做事總要體念別人,不可淨由著自己的脾氣,把好事往壞裡辦。現在只要兄弟你一點頭,m.hetubook.com.com俞秀蓮那裡由我們去說,就是將來辦喜事,找房子,一切都有哥哥給你辦。」
李慕白也看出德嘯峰心裡的事,便慨然說:「我走之後,望大哥也少與江湖人往來,更不可再和那黃驥北惹氣。有什麼人若招惹大哥生氣,也請暫時忍耐著,等我再到北京時,必替大哥出氣!」說到這裡,他勒住馬,眼含熱淚望著德嘯峰說:「大哥回去罷,不必再送我了!」遂就一抱拳,德嘯峰的車也停住了。他在車上也拱了拱手,就見李慕白也露出不捨之意。他一面催著馬,一面回首叫道:「大哥請回去罷!」
只見鐵小貝勒今天彷彿不大高興,他很鄭重地向李慕白說:「慕白,你是個年輕有為的人,而且文武全才,人品也很好。憑你這樣的人物,不要說闖江湖,就是入行伍,立軍功,別人也比不了你;不過你可有一件短處,恕我直言,你對兒女私情看得太重了!」
纖娘一聽李慕白說了這話,她心裡完全冰冷了,眼淚卻也不再往下流了。又見李慕白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比你們還要可憐,被事情折磨得心都碎了。我想一二日內就離開北京,此後也許永不再到北京來了。所以,咱們認識了一場,今晚大概是最後的一面。你現在弄得這個樣子,我雖無力救你,但也不能一點法子不替你們想。明天午後,你們可以到我廟裡去一趟,我給你們再借一二十兩銀子。你先把病治好,你們母女再去謀生路吧!」說著就要出屋。
德嘯峰把這些事詳細地對李慕白說了,說時他頗為興奮。李慕白聽著也很是驚訝,第一是想:俞秀蓮竟能殺死苗振山,趕走了張玉瑾,她的武藝一定比早先更是進步了。可是她的未婚夫現在已然亡故,她的身世卻太可憐了!因此由一陣愛慕之情,又轉為惋惜。第二是想:不料那謝纖娘原是苗振山的逃妾,怪不得她總似心中有什麼難言的事,而且常說什麼江湖上沒有好人。她本來對自己很有情義,後來因為自己打了胖盧三,她又忽然對自己變為冷淡了,那時自己還不明白。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是苗振山的逃妾,因為她受了苗振山的凌虐,才懼怕江湖人。直到現在,恐怕她也以為自己也是苗振山一流人呢!一面想,一面皺著眉頭嘆氣,德嘯峰在旁是不住地抽水煙。
于二看見李慕白那昂藏的身材,就問道:「是丞相胡同住的李大爺嗎?」李慕白點頭說:「我今天晚上才進的城。聽說纖娘這幾日受了欺負,我特來看看她。」于二說:「可不是!這幾天的事真夠她們娘兒倆受的。幸虧有那位俞姑娘,把苗老虎嚇得不敢再來了,可是纖娘的痛現在更厲害了。」說著回身到了謝家母女住的屋前,隔著窗子叫道:「謝老嫂子,謝老嫂子!李慕白李大爺來啦。」裡面的謝老媽媽答應了一聲,接著又是纖娘的呻|吟痛楚之聲。
李慕白把金媽媽壓下去之後,回身再看那以匕首自刺前胸的纖娘,只見她連身體的牽動全都停止了。李慕白大驚,趕緊用手去抬她的胳臂,只覺得冰涼而且無力。李慕白立刻眼淚似湧泉一般地滾下。此時謝老媽媽在旁叫喚她女兒,並不見答應,趕緊擎起燈來去看。看見她女兒那種悽慘的樣子,她知道她女兒是已經死了;立刻顫抖抖地把燈放下,鼻涕眼淚同時流出,扒在纖娘的身上痛哭起來。
說到這裡,纖娘悲痛不勝。李慕白也是心如刀絞,同時又有些生氣,本要和她辯駁辯駁,但又想:自己何必再惹出許多麻煩來呢!於是嘆道:「纖娘,你若仍然覺得我李慕白不是人,我也不必和你爭論,以後你慢慢想去吧!我走了!」說畢,轉身出屋,一步邁到門外,只覺得寒風挾著雪花迎面打來,天上陰沉的更是難看了。
德嘯峰點頭說:「好,好!來年春天,或是你到北京來,或是我派人請你去。不過人事是想不到的,來年還不定怎麼辦呢!」說到這裡也慘然笑了笑,心裡就想著:這半年以來,自己因為李慕白,與不少的人結仇。頭一個冤家是黃驥北,其次是春源鏢店的馮家兄弟和金槍張玉瑾。李慕白走後,俞秀蓮恐怕在自己的家中也住不久。他們全走後,那些個冤家恐怕就要來收拾我了。雖說我住家在京城,而且當著官差,仇人們未必能把我害死,但是禍事恐怕免不了的。不過李慕白現在既是急於要走,這些話自己不便再對他說。
德嘯峰微微笑道:「我是故意問問你,看你知道他回來了沒有。現在告訴你罷,李慕白他又走了,我剛把他送出城去。李慕白此次走,可暫時不能回來了;你若見著黃驥北的人,就可以這樣告訴他們,我德嘯峰並不是非得有姓李的給我保鏢,我才敢在北京充好漢!」
李慕白到了屋內,覺得精神十分不濟,心中尤其抑鬱難舒,便出門到澡堂子裡。本想要睡些時,恢復精神,可是心亂如麻,無論怎樣也是睡不著。看了看玻璃上射進些陽光,原來天已晴了。李慕白忽然想起,現在我在北京也沒有什麼事了,為什麼不走呢,現在天晴雪化,大概路上還不至十分難行,我若今天就動身,不至十日也就回到家鄉了。雖然來到北京這半年多,得了些名聲,交了幾個朋友,一時離開此地,心中也不無戀戀,但是又想起來在北京所遭受的這些傷心的事,覺得還是快些離開這裡才好。想走了主意,便出了澡堂,雇車直往鐵貝勒府。
李慕白皺著眉,心裡正給她們打算著。這時纖娘又呻|吟了一陣,她就說:「李大爺,請你也不用再問我們啦,反正我的病是沒有指望啦!我死了也不要緊,我的媽,她還不太老,還可以給人家去使喚,或是要飯去!」謝老媽媽在旁一聽她女兒說的這話,她便放聲大哭起來。
想到這裡,覺得應該到謝纖娘那裡看看去,因為一二日內自己就要離開北京走了。此後縱使纖娘能夠病傷痊癒,我恐怕也不能再與她見面了。無論如何,這一點餘情也應該結束了啊!這樣想著,就覺得男女有愛情實在是一件最痛苦、最麻煩的事,人生也太無味。
車走到虎坊橋,李慕白叫車住了。給了車錢,自己冒著雪,踏著地下的濕泥,走進了昏黑的粉房琉璃街,找到謝纖娘住的門首。只見兩扇破板門緊閉著,李慕白上前敲了敲門。少時裡面有男子聲音問道:「找誰呀?」李慕白就說:「我姓李,來這裡看看謝家母女。」裡面把門開開,出來一個拱肩縮背的男子,正是這院子裡住的于二。
李慕白一看見謝老媽媽,便說:「你來了,我替你把錢辦來了。」遂將手裡的一封白銀交www.hetubook.com.com給謝老媽媽說:「這是五十兩庫平銀子,你拿了去好好收著。發葬纖娘至多也就用二十兩,其餘三十兩你要小心謹慎地度日,並且想法找個傭工的地方才好,要不然將來是沒有人可憐你的!」
「俞姑娘在城外把苗振山給殺傷,當日就死了。張玉瑾他們雖然沒敢告狀打官司,可是又要跟俞姑娘訂日期拚命,把衙門全都驚動了;黃驥北也弄得尾大不掉;德嘯峰是急躁的了不得。我看著太不像話,才跟提督衙門說了,把張玉瑾等人驅出了北京。現在聽說黃驥北也病了,在家裡忍著,決不出門。你回來了可以放心,絕不能有人再找你麻煩了。
李慕白說完這話,自己覺得這個辦法是很好的了。那五爪鷹孫正禮等人,一定能夠把他師妹安置好了。何況俞家又是鉅鹿縣的土著,在家裡未必沒有什麼親友啊!德嘯峰卻不住的冷笑,認為李慕白這是故意逃避責任,便說:「將來的事現在我也不管了。只是孟思昭已死,這事絕瞞不住俞姑娘;我得把她請出來,你把孟思昭身死和葬埋的情形,當著面告訴俞姑娘。」說著站起身來,就要到裡院把俞秀蓮姑娘請出來。
少時屋中的燈光一亮,謝老媽媽開門出屋,見著李慕白,就像見了親人一般,「噯喲」了一聲說道:「我的李老爺,你可盼死我們娘兒們啦!你快看看去吧,再晚一步,你就見不著你的翠纖啦!」
說到此處,李慕白不禁發生了一種慷慨悲壯的情緒,黯然落下淚來。弄得德嘯峰的心裡也很難受,連連勸慰李慕白說:「兄弟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我德五向來交朋友是剖肝輸膽,何況對你!兄弟你雖暫去,將來我們見面的日子尚多。只盼你把心地放寬大些,無論什麼事都不要發愁失意,遇有難辦的事可以來找我,我必能幫你的忙!」李慕白點頭,德嘯峰又曉得李慕白尚未吃午飯,遂就叫廚子擺了幾樣菜,二人又對座飲酒,談了半天。
待了半天,裡面才有和尚的聲音問道:「是誰呀?」李慕白應道:「是我,我是李慕白!」和尚把門開開,李慕白道聲勞駕。和尚一面關著門,一面說:「李大爺的那匹馬,我們給買了點草料餵好了。」李慕白說:「謝謝你們了。」又站住身向和尚說:「我才回來,一半天又得走;等我臨走時再給師父們道謝吧!」和尚也說了幾句客氣話,李慕白就進到他住的那跨院裡。只見他騎來的那匹黑馬,繫在廊下,不住的踢著跳著,並且嘶叫著,彷彿是要找他的朋友孟思昭。
李慕白聽到這裡,就把頭搖了搖。又聽鐵小貝勒說:「可是我覺得這件事不是勉強的,剛才我也勸了嘯峰半天。現在就問你一句話,你斬釘斷鐵地說吧!到底你喜歡那俞姑娘不喜歡?」說話用眼逼視著李慕白。李慕白這時的面色真變得又紅又紫,他真想不到鐵小貝勒會這樣的問他。本來,憑良心說,李慕白若不愛俞秀蓮,怎能弄得他傷心失意,後來有這許多事情發生。可是現在鐵小貝勒叫他斬釘斬鐵地說一句話,他雖然心裡猶豫、痛楚,但卻絕不敢說模稜兩可的話。
「兄弟,現在苗振山已死,張玉瑾是被驅出北京,暫時總算沒有人與你作對了,你也可以安心了。現在咱們要說老實話,俞秀蓮姑娘的人品武藝,本來是你所羨慕的。記得夏天你在這裡也對我說過,因為俞秀蓮已許了他人,不能與你成為夫婦,這件失意的事,使你終身難忘。你的那些頹廢、悲傷,也完全是因此事而起。可是,現在這件事卻好辦了。
李慕白一聽,十分驚訝。德嘯峰就把李慕白走後,苗振山、張玉瑾等人就來到北京,頭一個就與銀槍將軍邱廣超、神槍楊健堂鬥了起來;苗振山用暗器將邱廣超打傷,至今尚未痊癒。後來苗振山在北京就任意橫行,早先寶華班的那個翠纖原來是苗振山的逃妾,苗振山就找著她,要置她母女於死地。翠纖的媽媽就來到這裡求救,事被俞姑娘所聞,便去保護翠纖母女,打傷了苗振山手下的兩個人。
少時,德嘯峰咳了一聲,問李慕白吃了飯沒有。李慕白卻搖頭說:「此時我也吃不下,只是我跑了一天,還沒洗臉;你叫人先弄點臉水來。」德嘯峰就叫壽兒去打臉水,並吩咐廚房做兩樣點心來。壽兒答應,出了客廳,少時就端進洗臉水來。李慕白洗過臉,雖然容顏煥發了些,但他依舊不住地嘆息。德嘯峰坐在旁邊,一面抽著煙,一面像在想什麼。
李慕白一聽鐵小貝勒這句話,正正揭著了自己心裡的傷疤,不由十分慚愧,同時覺得難過,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不過又想:鐵小貝勒這也是局外人所說的話,假若他能夠設身處地替自己想想,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都非得已。只要是一個有感情重肝膽的男子,遇見了自己這些事,誰也難以脫開呀!
那條狗仍舊跟著他汪汪地亂叫,李慕白生了氣,用手去取懷中藏著的那口匕首,要去把狗扎死。可是當手指觸到那濡血未乾的匕首之時,心中就像被刺了一下的那般疼,站住身,嘆了口氣。心裡想:偏偏今天自己又到纖娘那裡去,因為兩三句話的誤會,她就以匕首自刺身死!咳,早知道有今日這樣的悽慘結局,當初自己何必到妓院裡去充嫖客?又何必與一個落溷的女子去談情愛呢?其後,徐侍郎被殺,纖娘下堂養病,自己不再理她也就完了,又何必跟她這樣?彷彿是餘情未絕似的,以致使這一個被辱受虐、窮苦飄泊的女子,才僥倖脫開了苗振山的魔手,卻又死在自己的眼前——「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哪!」
德嘯峰直眼看李慕白的那匹黑馬在雪色無垠的大地上越走越遠,越遠人馬的影子也就越小。郊外幾行枯柳,搖動著枝幹不住沙沙的響,寒風捲起了雪花,好像眼前迷漫著大霧。德嘯峰的手腳都凍僵硬了,趕車的福子冷得直發抖,他就問說:「老爺,咱們是回去嗎?」德嘯峰抬頭又往遠處去望,只見早已沒有李慕白人馬的影子了。他不禁吁了一口氣,就悵然若有所失,怔了一會,才點頭說:「咱們回去罷!」福子趕緊把車轉過來,德嘯峰也進到車裡,遂又進了彰儀門。德嘯峰此時心中的情緒實在不好,坐在車裡不住地嘆氣。
金媽媽也近前看了看,臉上也變了色,就說:「人是不行了。你們是趕緊到舖裡看棺材去呀?還是報官去呢?」李慕白把眼淚拭了拭,便說:「她雖然是用刀自己刺死的,但並不是誰逼得她如此。難道還非要報官,跟誰打官司嗎?」
德嘯峰聽李慕白說這樣的話,就說:「你也太固執了和*圖*書!那麼你想俞姑娘的將來怎麼辦呢?你與她的父親相識,而且又住在鄰縣,就以鄉誼來說,你也得給這孤苦可憐的女子想一個辦法呀?」李慕白說:「自然,我們得盡力幫助俞姑娘。據我所知,俞老鏢頭在鉅鹿還有點產業,並有幾個徒弟。我可以把他們找來,叫他們或把俞姑娘送往宣化府,或是接回鉅鹿。」
德嘯峰搖頭冷笑著說:「兄弟,你別跟我說這些話,你我的交情說不著什麼叫幫助、什麼叫感激。我德五生平交朋友,最是赤膽熱心,尤其是我對於你,敢說曾有幾次,是拿我的身家性命來維護你!」德嘯峰說到這裡,用眼看著李慕白,只見李慕白低頭長嘆,眼淚一對一對的落下來,遂就接著說:「這些話我說出來,並不是教你答情;實在是求兄弟你體諒體諒我的苦心。俞秀蓮……」
德嘯峰一聽,不禁嚇了一跳,心想:果然我沒猜錯,黃驥北還是不肯跟我善罷干休!又想:這小蜈蚣雖然是個窮漢,可是他知道的事兒倒不少,我現在正缺少這麼一個人,於是面上作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冷笑了笑,就說:「由他們想法子去罷,我等著他們。」遂又故意問說:「你知道李慕白是上哪兒去了嗎?」小蜈蚣說:「李大爺不是昨天晚上進的城嗎?他沒上德五老爺宅裡去嗎?」
李慕白不忍再看纖娘那鮮血斑斑的屍體,更忍受不住這屋子裡的愁慘空氣,他就要起身走開。忽然又想到炕上扔著的那口匕首,恐怕今夜謝老媽媽趁著無人她也也自盡了,遂就將那口匕首拿起來,流著眼淚帶在自己的身體,然後便搖頭嘆息了一會,說道:「我走了!」金媽媽又叮問著說:「李大爺,明天你可得來,反正這件事你得給辦。我們雖說是親戚,可是我在她們身上花的錢、出的力,也夠了。這件事我可真管不了啦!」
李慕白因為急於今天動身,喝了兩盃酒,他就向德嘯峰告辭。本來還應當到內宅向德老太太和德嘯峰之妻拜別,但又怕見著俞秀蓮姑娘,所以李慕白只說:「我也不進去拜見伯母和嫂夫人去了。」德嘯峰擺手說:「你不用多禮,我替你提到了吧!」李慕白遂即起身,德嘯峰送他到屏門,二人方才作別。
那小蜈蚣吳大走近車來,彷彿很害怕的樣子,低著聲音說:「德五老爺,我正要到你的府上給你送信兒去呢!現在我聽說那金槍張玉瑾並沒回河南,他們在保定住下了。瘦彌陀黃驥北前天還派了牛頭郝三到保定去,大概還是想著要跟德五老爺為難罷!」
李慕白坐車回南城,車過粉房琉璃街時,李慕白想要向纖娘的靈柩去弔祭一番。但又想:事情已經完了,何必還去徒惹傷心?所以就坐著車直到南半截胡同祁家門首,進去見了他的表叔祁殿臣。就說自己在京居住,無甚意味,打算要回家去。
李慕白本來極力狠著心,但是看此情形,使得他心中又禁發軟了,連唉了幾聲,就勸慰謝纖娘說:「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你才二十多歲的人,過些日病好了,再想法生活。那苗振山是死了,也不能有人再來逼你們的命了!」纖娘又流了一些眼淚,睜著眼,藉著昏暗的燈光去看李慕白。也不曉得這時她的心裡是悔恨還是悲傷,就用一種極低微的哭泣聲音,向李慕白說:「李大爺,我當初錯打了算盤啦!」
這時天上才晴了一會,雪尚未化,忽然陰雲又一片片地飄蕩起來了。北風又呼呼的吹起,吹得樹枝上的雪花往人的臉上去灑。德嘯峰掏出錶來看了看,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他望著騎在馬上皺著眉頭的李慕白,就不禁微笑,又有點嘆息,就說:「兄弟,你真是性情傲!昨天才回來,今天就要走。現在已三點多鐘了,你走不到三四十里地,大概也就黑了。我看這天氣還怕要下雪!」
李慕白進到屋內,點上燈,默默地坐了一會,那眼淚仍舊不住汪然下落。因為屋中太冷,李慕白便關門熄燈,上炕掩被,仰臥在炕上,眼淚向枕畔流。窗外的馬嘶、遠處的犬吠,更攪得他難以入夢。忽然又想起:自己走後,德嘯峰不會把孟思昭身死的事告訴俞姑娘嗎?倘若他把那話說與了秀蓮,秀蓮立刻能夠冒著風雪,到這裡來向自己追問真情,那時,自己可怎樣對秀蓮去說呢?其實自己居心無愧,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不過那孟思昭究竟是為什麼走的,他對自己和秀蓮之間有怎樣的誤會,臨死之時又說的怎樣的話,豈能都據實告訴秀蓮呢?倘若再叫秀蓮出了什麼舛錯,那時自己更是天地不容了!就這樣輾轉尋思,一夜也沒有閤眼。
說時他含著笑,用眼去望李慕白,心裡想著:我把話都說到這裡,你不給朋友一個面子嗎?不料李慕白聽了德嘯峰的話,雖然很露感動之色,但卻仍舊不住地搖頭,並且冷笑著說:「這件事是絕不能辦的。我如不認識孟思昭,孟思昭若不為我而慘死,事情或者還可以斟酌。現在……」說到這裡不禁又滴下眼淚來,嘆了一聲說:「孟思昭因疑我與俞姑娘彼此有情,他才慷慨走出北京,為我的事情受傷死了。現在他的屍骨未寒,我若真個娶了俞姑娘,豈不被天下人笑我嗎?而且我的良心上也太難過!」
到了第二天,俞姑娘就去找苗振山,將苗振山誘往郊外,用刀砍傷。苗振山被他們手下的人抬進城內,就因傷而死了。那張玉瑾卻不願打官司,找到這裡來,要與俞姑娘訂期決鬥,可是被鐵小貝勒攔住了,張玉瑾等人也被提督衙門派官人給驅走。他們還氣忿不服,那夜內又來到這裡意圖行刺,也是被俞秀蓮姑娘趕走了的。
德嘯峰問說:「你出哪一個門?」李慕白說:「我出彰儀門。」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感慨地說:「我李慕白生平交友也不少,但我所敬佩感激的唯有德大哥一人。將來只要此身不死,我必要報答德大哥的厚情!」
德嘯峰說完了那些話,就見李慕白只是點頭嘆息,卻不說什麼。德嘯峰心裡實在有些氣憤,就想:你這樣的英雄,竟不知痛痛快快地把這件事成全了,叫朋友們也放心。於是就正色說:
李慕白自從被史胖子找走離京,與鐵小貝勒已有半個多月沒見面,如今相見,李慕白倒覺得很慚愧,就向鐵小貝勒詳述自己此次離京的緣由,並說孟思昭在高陽縣慘死的詳情。鐵小貝勒略略的聽了,就點頭說:「德嘯峰剛才到我這裡來了,他才走了不多時。你的事他也都跟我說了。」李慕白一聽,德嘯峰今天先自己來見鐵小貝勒,心裡就不禁詫異,暗想:不知嘯峰跟鐵小貝勒面前說了些什麼?於是,用眼去看鐵小貝勒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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