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過了半個多月,德嘯峰的官司已然漸漸審斷清楚,聽說不久就要定案了。神槍楊健堂也來到北京,他就住在邱廣超的宅中。只是黃驥北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見他出門來,也不見他把什麼金槍張玉瑾、黑虎陶宏和劉七太歲等請來與李慕白決鬥。並且馮懷、馮隆、冒寶崑等人,也自吃了李慕白一頓打之後,就都縮在鏢店裡不敢出頭。
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但心裡卻很淒惻地想:「早先我要往江南去,是愁沒有路費;現在路費雖可由德嘯峰處湊到,但是身邊的殘情難補,恩仇未報,生命都不能預定,江南勝地能否重遊,實在是未可知了!」
當日李慕白出了刑部監獄,又到邱廣超和鐵小貝勒那裡去。凡知道俞秀蓮來到北京的,都囑咐李慕白回去要向俞姑娘勸解,不可叫她因激憤又生些事端。因為德嘯峰的官司現在已快完了,不可再因小故再生出什麼枝節。
李慕白一看,他不禁又驚訝,又慚愧,又傷心。驚訝的是,俞秀蓮姑娘怎麼也到北京來了,看她這個樣子還是才進城;慚愧的是去年春天,那雪地寒晨,秀蓮姑娘因追趕自己,雪滑馬跌,她竟因羞憤要抽刀與自己決鬥,如今又見了面,她還招呼著自己,未免使自己無顏對她;傷心的是,見秀蓮現在還穿著白鞋,可知道她這些日來依舊在故鄉青春獨處,過著悽慘的歲月。
等了一會兒,福子才回來。他笑著說:「李大爺你等得著急了吧?我是到東邊小舖裡吃飯去了。」李慕白笑道:「我倒是沒有著急,卻叫你等了我多半天,實在是對不起你!」福子說:「李大爺你這是哪兒的話,我們趕車的還怕等人嗎?早先我們老爺逛班子,時常出這時候等到半夜裡,那我還能夠有什麼怨言?」一面說,一面嘻嘻的笑,把車坐褥舖平展了,就請李慕白上車。
俞秀蓮騎著馬跟著車,李慕白詳細地向秀蓮說了德嘯峰一切事情,然後並囑咐秀蓮千萬要暫時忍耐,不可再惹出什麼事端,並說:「咱們現在心中有什麼氣憤,也應當暫時存在心裡,等著德五哥的官司有了定局,咱們再找黃驥北那些人去出氣!」說話的時候,李慕白就似乎要央求秀蓮姑娘,以為憑秀蓮姑娘那樣剛烈的脾氣,絕不能像自己似的這樣隱忍謹慎以顧全德家,她一定要再說出什麼帶鋒鋩的話來。
「我原想待守孝三年以後,我再出來,想法報答李大哥對我家的恩情,和德五哥德五嫂對我的好處。但是,才將我父母安葬之後,不到十幾天,那史胖子就去找我,我才趕到北京。假若李大哥沒在此地,我還或者因為急著救德五哥出獄,做出什麼莽撞的事來。現在既有李大哥來了,那外間的事情就全都不用我管了。我只想住在德宅,保護德老太太、德五嫂和他的少爺們,以後我連門也不出,德五哥的獄裡我也不想去,只求李大哥把我來到北京的事告訴他,叫他放心就得了!」
李慕白說:「我是在八歲時父母同時因疫病故,江南鶴老俠是先父鳳傑公的盟兄,蒙他將我父母安葬。隨後他老人家即帶我北上,將我交給我的叔父撫養,他老人家就走了。後來先師紀廣傑來南宮招徒授藝,其實也是受他老友江南鶴之託,專是為到南宮將武藝傳授給我。所以生我雖然是父母,但愛護我,栽培我,全仗江南鶴老俠一人。我與他老人家分別後,至今將已二十年;即使現在見了面,恐怕我也不大認識他老人家了。但是我卻常想要往江南去,一來是尋訪我這位盟伯;二來還是要遊覽遊覽江南名勝。」
「唉!果若長此下去,我自己恐怕又要病倒在京都,連德嘯峰的官司也照顧不了,與黃驥北之間的仇恨也無法報復了!」所以,李慕白極力調養自己的身體,每天除了到監獄裡看看德嘯峰,到鐵小貝勒府上託託人情,及到表叔那裡打聽消息之外,便不再出門,只在德家休養。
這時俞秀蓮芳頰微紅,也似乎很難為情的樣子。她就一手勒馬,一手提鞭,向李慕白說:「我不知道李大哥來了;我要知道李大哥在此處,我在路上也不至於這麼急。德五哥的官司到底怎樣了?」
李慕白一聽鐵小貝勒猜透了他的心事,未免有些變色。但是他還不敢就在鐵小貝勒的眼前承認了。遂就勉強笑著,搖頭說:「不是,不是,我為對付黃驥北,何必要費那麼大的事呢?又何必要等著嘯峰走了以後呢?」
「兄弟,你還不必為我的家庭瑣事,耽誤你的前程。有一位俞秀蓮姑娘就夠了,花十萬兩銀子也請不來那麼好的姑娘給護院,這總算我德五人緣好才能夠這樣。兄弟,你現在別為我發愁了,你應該給我道喜。我在新疆住上兩三年,回來咱們再會面時,嘿!兄弟你看那時候有多麼樂!」
鐵小貝勒就說:「慕白,你若是不打算送嘯峰到新疆去,你可以就在我這裡住著。一節我送你二百兩銀子,大概也夠你花的了。我也並不是要叫你給我看家護院,我仍然以賓客待你。只要我們能常在一處,我時常跟你討教些武藝,我就是很高興了。」
李慕白聽鐵小貝勒這話,自己當然很是感激。不過他又說:「二爺待我的深恩盛情,我當然沒齒不忘;德嘯峰往新疆去,也有楊健堂及孫正禮送他,諒不至有什麼舛錯;德宅的眷屬有俞秀蓮保護,我也很是放心。所以我想等到德嘯峰走後,我將要到江南走一趟,訪一訪我的盟伯江南鶴。然後我再回北京來,再在二m.hetubook.com.com
爺府上常住!」
他慷慨地說道:「我送德五哥到新疆去。現在已到了夏天,我鏢局裡也沒有什麼買賣,有幾個夥計們照應著也就行了。我帶上我那桿槍,跟著德五哥走一趟,路上出了什麼事都由我來擋。把他平安送了新疆之後,我再回來,那時至多也就是秋天。」
旁邊的俞秀蓮就昂然說:「這件事五嫂子不要發愁,我五哥一日不在家,我就一日不離開這裡;只要有我在這裡,無論什麼人來尋事,我也不怕!」李慕白也勸德大奶奶說:「嫂嫂放心,有俞姑娘在這裡,一定什麼事也不會有。」
李慕白見鐵小貝勒這樣的盛意挽留,自己當然不能再急著要走,遂就重又落座。並由鐵小貝勒所說的那句「等到一二年後,嘯峰再回北京時,那時再為歡聚」,李慕白心中就不禁發生無限感慨。暗想:自從我第一次離家外出之後,至今天才不過一年多,但是其間人事紛紜變遷得極快,再過一二年之後,還不定要怎麼樣呢!於是他暗暗地嘆了口氣。
李慕白回到德家,也並沒到內宅去見俞秀蓮姑娘;可是秀蓮也真如她自己所言,在內宅是與德大奶奶同住在一間屋裡,除了談些閒話,勸慰德大奶奶,和晚間提著雙刀在各處巡查巡查之外,並不再作別事,連街門她也不出,所以李慕白也很放心了。他便整天的出去,為德嘯峰的事情而奔走,並打探黃驥北現在他究竟是要怎樣對付自己。
李慕白尚未對俞秀蓮說史胖子的事情,這時車馬就進了東四三條胡同,在德家門首,車馬停住,李慕白下車上前叩門。待了一會兒,裡面把門兒開開了,出來的卻是壽兒。壽兒一瞧見俞秀蓮,他就又驚又喜,趕緊請安說:「俞大姑娘你也來啦,我們大奶奶可想你極了!」秀蓮下馬,便進門順著廊子一直進院去見德大奶奶。這裡壽兒把李慕白的車錢都開發了,並叫出一個男僕來,把秀蓮姑娘騎來的馬匹送到車房裡。雙刀和行李是由壽兒自己給送到裡院的。
李慕白一見官人趕到,他就叫福子把車停住。等著官人騎馬來到車旁時,李慕白就由車中探出身來。只聽官人厲聲問道:「你們跑什麼?剛才那幾個人是叫你拿槍扎傷的不是?」
說畢,他又到了前院,就叫福子套車,先到刑部監獄,見了德嘯峰,李慕白就說剛才表叔祁主事派人送去的那消息。本想德嘯峰一聽說他自己將要發配新疆,拋家棄子,往那冰天雪地之中,共度罪犯的生活,他一定很是難過,所以李慕白說完了這些話,他的心裡就是非常痛楚。
李慕白覺得他們既不找自己來,自己也犯不上去找他們。至於自己與黃驥北一年以來結下的仇恨,那將來再為清算。只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因為幫不了李慕白的忙,跟黃驥北等人打不了架,他就彷彿手腳全都覺得發癢,屢次要想找黃驥北去鬥一鬥,但全被李慕白給攔住。他的心裡的怒憤難捺,便在鏢局裡拿他的盟兄弟冒寶崑撒氣。冒寶崑本來就怕孫正禮,在這時候更是不敢惹他,只得用好話來對付他。
李慕白到刑部監裡又見了德嘯峰,說是俞秀蓮姑娘現在也來了,德嘯峰一聽也很是喜歡。因為他想著俞姑娘在他家裡照料,一定比李慕白方便得多,並且還能夠隨時勸慰他的妻子。就是一樣,他怕俞姑娘再惹出什麼事來。不過聽李慕白又說,俞姑娘現在的性情與去年已不同了;她說她只在家裡照料,決不管外面的事。因此德嘯峰放了心,他就託李慕白回家替他向俞姑娘道謝。
李慕白聽了鐵小貝勒這些話,心中十分感動:鐵小貝勒真愛我至深。其實我李慕白本來是與黃驥北相拚不著;但怎奈黃驥北一天不除去,德嘯峰一天不能安居;而且京城也永久留著這一大害,將來還不知他要陷害多少人呢!雖然這樣想著,但並未說出口去。
談完了這些話,李慕白又說到五爪鷹孫正禮現在北京的事。俞秀蓮一聽,她就十分喜歡,說:「噯呀!我孫師哥也在這兒啦,我可得見一見他去!」李慕白說:「今天大概他還要找我來,姑娘一定能夠見著他。只是那史胖子呢?」
李慕白見鐵小貝勒對德嘯峰那樣俠骨熱心人,似是不甚了解,自己未免暗暗地慨嘆。又聽鐵小貝勒說:「所以這回叫嘯峰出外闖練闖練,受點苦也好。只是在路上須有一個人護送才好。雖然說無論多麼大膽子的強盜,也絕不敢打劫官差,不過嘯峰近年結下的仇人太多,像金槍張玉瑾什麼的人,倘或在路上打劫,意圖傷害嘯峰的性命,那時嘯峰可非得要吃虧不可!」李慕白就說:「這一層我們也慮到了,剛才在邱廣超家中,我們已然商量好了,到時是由神槍楊健堂跟隨去,並有一個五爪鷹孫正禮,是俞秀蓮姑娘的師兄,他也跟著隨行保護。」
又過了些日子,殘春已去,炎夏又來,正是去年李慕白初到北京飄流落拓之時。李慕白這時的心中本已情思都冷,只有義憤未出。精神倒還不太壞,可是身體日見瘦弱。李慕白自己都有些發愁,他明白,自從去年由提督衙門監獄裡出來,那時就已染了病。後來雖經孟思昭扶侍,疾體暫愈,但是病根未除。其後又加上孟思昭與謝纖娘那兩件使自己痛心的事,因之身體所受的損傷更大,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更加上德嘯峰的陷獄,與黃驥北的惡計坑人,種種憂慮、焦急、氣忿全都擱在自己的心裡,以致如hetubook.com.com
此。
李慕白點了點頭,又問說:「那麼我表叔他老人家說,定了罪之後,幾時才能離京上道呢?」來陞說:「大概也快罷!定了罪之後,一個月就能夠起身。李大爺,你替德五爺放心!夏天走路雖然熱一些,可是也比在監獄裡強得多呢!」
李慕白一聽,立刻雙淚落下。想著德嘯峰現在雖已免去了死罪,但是發往新疆這遙遠的路程,窮苦的地方,他哪裡受得了呢?而且妻離子散,尤其使人情難堪!又聽來陞似是勸慰著說:「發到新疆受不了什麼苦,尤其是德五爺他是內務府的人。我們老爺說,德五爺若是到了新疆,跟閒住著是一樣。雖然沒有在京裡舒服,可是只要有錢,也受不了什麼苦,頂多了住上一年二年,再在京裡託託人情,也就回來了。」
李慕白卻搖頭說:「我不知道什麼人受了傷。我姓李,叫李慕白,就住在這東四三條德宅。我剛才因為在鐵貝勒府,鐵二爺請我吃酒,所以回來晚了。走在北新橋就見那裡有十幾個人打架,並且有人放弩箭。我的這個趕車的人腿上也受了一弩箭。我因不願惹事,所以趕緊叫車快點走,躲開那一群打架的人。請你們諸位過來看看,這輛車上放得下一桿槍嗎?你們再到鐵貝勒府去問一問,剛才我去拜見鐵二爺的時候,我帶著什麼槍刀沒有?」
又看看秀蓮在馬上那種英氣勃勃的樣子,反襯著自己在車上這種頹唐的樣子,就覺得自己實在不及秀蓮。自己徒然稱了一時的英雄,實在不及秀蓮一女子。譬如剛才自己若是先瞧見秀蓮,自己未必就有膽氣先去招呼她;然而她一看見了我,就急忙趕來,並向自己解釋去年冬天的誤會。可見自己這個闖江湖的英雄,不如一個閨中少女了!因此李慕白便極力地振奮精神,作出爽快的態度,極力拋去以前對俞秀蓮避免嫌疑的那些態度。
李慕白把兩口寶劍細細地觀賞過了,看那深青色的劍鋒,以及劍身金嵌的七星,覺得確實是名物,是無價之寶。同時他低看頭,心中發生一種淒涼的感想:是因為他才聽鐵小貝勒又提到去年贈劍之事,他想起了那口寶劍才結識的孟思昭。孟思昭才為自己的事慘死,現在那口寶劍,已伴那俠骨情心的孟思昭而長眠了!李慕白想到這裡,面現悲哀之色。鐵小貝勒在旁也看出來了,心裡也明白,李慕白是因自己提到去年贈他的那口寶劍,他又想起孟思昭來了。遂就叫小廝將寶劍送回內院,他便吩咐得祿去傳命擺酒。少時,有三個廚房裡的人來上酒上茶。這小虯髯鐵小貝勒便與李慕白飲酒暢談,由德嘯峰的事又談到李慕白的將來。
可是不想秀蓮姑娘,聽了李慕白的這些話,她並不表示激憤難捺,卻勒著馬慢慢地隨著李慕白的車走。她並且微嘆一聲,就向李慕白說:「李大哥,我現在不像是早先那種性情了。在去年,我還是個小孩子,那天在雪地裡我因追李大哥,我自己的馬滑倒了我卻和大哥翻了臉。後來我也很後悔,並且覺得對不起我死去的父親。因為我父親在榆樹鎮將去世時,曾當著李大哥的面囑咐我,叫我以後應當以恩兄對待大哥!」
鐵小貝勒就點頭說:「江南鶴這位老俠客,乃是近數十年來的大江以南唯一無二的英雄。我是久仰其名,只是沒聽說這位老俠曾到北方來過。而且據我想這位老俠年紀過高,此時未必尚在人世。你若往江南去,亦恐見不到這位老俠了。」
那幾個人本想硬把李慕白帶了衙門裡去。可是因為李慕白抬出鐵小貝勒來一壓他們,他們就彼此相望,不敢貿然下手。又商量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官人將馬靠近了車,並打著燈籠照了照李慕白那從容鎮定的容貌。這官人就冷笑著說:「李慕白,就算你聰明吧!你是個幹什麼的,我們也都知道。現在你就先走吧!反正明天那幾個受傷的人若是死了,我們還得找你。大概你也跑不出北京城去!」
此時屋中已點了燈燭,外面的暮色漸深,餘霞未落。李慕白走出府門,到車前一看,趕車的福子不知往哪裡去了。據旁邊鐵府的人說:「李大爺你那個趕車的,他吃飯去了。」李慕白也笑了笑,暗想:福子在這裡等了半天,我也不出來,他一定餓極了。遂就在車旁站立等候。
說畢,德嘯峰在鐵窗裡不住哈哈大笑。李慕白看他這種笑,還是真笑,不是勉強的笑,自己倒真佩服德嘯峰,覺得他這種暢快、曠達,實為自己所弗如。又談了些話,德嘯峰就催著李慕白快點到邱廣超和鐵小貝勒那裡去,把自己將要發配的事去告訴他們,請他們諸位放心。李慕白遂辭了德嘯峰,走出刑部監獄,依舊坐著福子趕的車,往北溝沿邱廣超的宅中去。
此時對方就有兩個使花槍的人、三個使單刀的人,還有幾個拿木棍的人,一齊擁上來打李慕白。李慕白一伸手,就把一個使槍的人的槍桿揪住,用力一奪,立刻得槍在手;然後扔下坐褥,雙手抖起來花槍,就前遮後刺,與對方交戰十幾回合。
這時來陞正在廊子下站著,聽屋裡李慕白叫他進去,他就趕緊到屋裡,向李慕白請安,說:「李大爺,我們老爺才下班兒,就趕緊打發我來了,說是德五爺的官司快定罪了,大概一兩天內公事就能批下來了。」
李慕白一聽福子提到他們老爺逛班子的事,就想起去年夏間,自己由宣化府來到北京,因為謀事未成,因在西河沿的店房裡。有一天晚上www•hetubook.com•com,自己出來隨便走走,無意之中就走在柳巷煙花之中,就碰見德嘯峰坐著福子趕的車。由那次起,自己才漸漸與德嘯峰深交,才常往那班子裡去走,才惹出謝纖娘那幕慘劇。想到這裡,坐在車上嘆息了兩三聲。
鐵小貝勒又同李慕白談了一會兒話。他就叫李慕白在這裡暫坐,他又往內院去了。待了半天,他又帶著一個小廝走了出來。那小廝手中捧著兩口寶劍,全都用紅緞子包裹著。鐵小貝勒就打開包裹,抽出那兩口寶劍給李慕白去看,並說:「這兩口劍是我祖傳之物,全是古代名將佩帶過的。我曾請人鑑賞過,據說這兩口劍在現在世上誠屬難得。比去年我送給你的那口劍,可又強得多了。」說時鐵小貝勒面上滿浮著喜愛的笑容。
他與鐵小貝勒又談了一會閒話,就要起身告辭。鐵小貝勒卻挽留他說:「這次你重來北京,我早就想給你設宴洗塵。只為德嘯峰的官司,你我心緒同是不佳。現在總算好了,嘯峰的事情總算有了定局了。今天我想叫下邊預備點酒,咱們多談一會兒。也不算是宴請你,等到一二年後,嘯峰回到北京時,那時我必要備豐盛的酒筵,咱們幾個人歡聚!」
當下便商定將來德嘯峰發配新疆之時,是由楊健堂沿路護送。不過李慕白又想,神槍楊健堂雖然武藝高強,在江湖上也頗有名頭,不過只有他一人護送,若遇著大幫的強盜,也難免有點勢孤力弱。所以李慕白又想了孫正禮,就說:「我有一個朋友,名叫五爪鷹孫正禮,是鉅鹿縣俞老鏢頭的徒弟,俞秀蓮的師兄。這個人身高力大,武藝也很好,性情更是豪俠爽快。他現在四海鏢店裡,因為他知道那冒寶崑在此做了很多的壞事,他也不願意再在那裡居住。我想將來德五哥出京之時,可以叫他也隨行護送,給楊三爺一個幫手。」
李慕白回到書房裡去歇息。此時李慕白的心裡倒是十分痛快,因為對謝纖娘的事現在是完全盡了自己的心,再也不提她想她了;俞秀蓮現又來到德家,德家的事也不必自己再照料了;只有營救德嘯峰,對付黃驥北,那卻是自己目前當務之急。這天孫正禮也沒有來。次日李慕白派福子去請他,孫正禮才來與俞秀蓮姑娘見了面。
李慕白趕緊問說:「定的是什麼罪?」來陞說:「我們老爺說,全案只有德五爺的罪名判的輕。有兩個太監和一個侍衛全都定的是秋後斬決,楊駿如也定的是絞監候;只有一個姓相的侍衛和德五爺定的是發往新疆充軍效力。」
李慕白一聽,不由怔了一怔。剛要說這自然是我隨著嘯峰去了,可是又想著自己等著嘯峰發配走了之後,還要留在北京,尋那瘦彌陀黃驥北報仇出氣呢!所以略一猶豫,尚未說話,那神槍楊健堂已然在旁發言了。
鐵小貝勒一聽就仰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神槍楊健堂若隨去沿路保護嘯峰,那自然是很好了。可是,我想還是你跟去,才叫人放心。」李慕白聽了,卻半晌無語。想了一想,才嘆氣搖頭地說:「我不能隨我五哥去。其實以他待我的好處,我原應該藉此對他盡些心力,但是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恐怕到時不能隨他走!」鐵小貝勒聽了,卻微笑著,說:「慕白,我也知道你心裡的打算。你是想要在德嘯峰案子判定,出京走後,你就專為要鬥一鬥黃驥北,跟黃驥北拚個死活,是不是?」
李慕白這桿無情的長槍,正要再刺倒兩三個人之時,就忽見遠遠的來了幾匹馬;頭兩匹馬上掛著大燈籠,燈籠上還有幾個紅紙作成的字。那三個人趕緊棄下兵刃,抱頭就跑,口中喊著:「官人來了,官人來了!」
俞秀蓮說:「史胖子那天找了我。恰巧我父親的師侄金鏢郁天傑由河南趕來,專為幫助料理我父母安葬的事。我父母安葬以後,他還沒回河南去。史胖子一去,他們見了面,談起話來,原來他們彼此都有些相識。次日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盤桓呢。不過史胖子說他隨後就到北京來。」李慕白點頭說:「他就是來到北京,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進城。」俞秀蓮似乎驚訝地問說:「那是為什麼呢?」
楊健堂點頭說:「很好,鐵翅鵰俞老鏢頭的徒弟,武藝是絕不會錯的。一半天李兄弟可以把他請來,我見見他。」
卻不料德嘯峰聽了,他不但不難過,反倒臉上現出笑容,彷彿十分歡喜。就聽他說:「這可好極啦!藉此機會我可以到新疆去玩一趟。不瞞兄弟你說,我們旗人平日關錢糧吃米,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到外面去玩,而且國法也不准私自離京。所以我們旗人,十個之中倒有九個連北京城門也沒出去過的。我雖然出過幾趟外差,可是也就到過東陵、西陵和熱河承德。譬如去年,你回家去了,其實南宮才離京有多遠,可是我就不能前去看你。
李慕白用槍刺傷了兩個人,剩下還有十三四個人。他們見勢不好,就彼此喊著說:「快走!快走!」說話時就逃走了幾個。李慕白又追過去扎倒了一個。這時又聽吧吧吧幾枝弩箭迎面射來,李慕白才不敢去窮追。旁邊又奔過兩個持刀的,一個拿木棍的人,向李慕白打來。李慕白又將槍抖起,豈容那三個人近前。
又過了幾天,這日李慕白正在屋裡睡午覺,忽然壽兒進來將他叫醒。壽兒面上帶著驚喜之色,說是:「李大爺的表叔祁大老爺那裡,打發跟班的來了,說是我們老爺的官司判定了。」李慕白一聽,也興奮地坐起身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連說:「快點把來陞叫進來!」
他獨自坐在椅子上,想著剛才的事,十分氣憤。就想:一定是那黃駿北,他因知德嘯峰的官司有了定局,判的罪名不太重,他無法制德嘯峰於死地;又因有自己現在京都,他的陰謀毒計完全施展不開,所以他想先制自己於死地。「今天一定知道我往鐵小貝勒府裡去了,他才派了那十幾個人,在我回來必經之地的北新橋,攔路害我。在他也曉得他派去的那十幾個人絕不是我的對手,所以他才命人以弩箭暗算我。並且預先買通了官人,到時趕了去,為是他們那些人打不過我時,好將我帶到衙內,押在獄裡。幸虧今天我應付的得法,要不然非叫他們打傷害死不可。就是跟他們到了衙門裡,反正也只有我吃虧!」
他越想越氣,更覺得非報黃驥北的仇恨不可,並且自己也應當為京城翦除了這個惡霸。當日他氣得一夜也沒睡好覺。次日,他便加緊防備,出門時永遠帶著寶劍。那福子腿上受的那一弩箭,過了半個月多才好。又過了許多日,李慕白的身邊及德嘯峰家中,就再無別的事故發生。
德大奶奶初聽丈夫將要遠配邊疆,自然也是不禁傷心墮淚。可是後來一想,只要丈夫不至於死罪就好了。雖然發配新疆,可是將來花些錢,再託些人情,也許不到一二年便能贖回來。因此便拭淚說:「這也好,叫他到外面住一二年去,也躲一躲那黃驥北。只是他一發往新疆,家裡更得要受別人的欺負了!」
李慕白這才知道,原來秀蓮姑娘也是在家裡聽見德嘯峰陷獄的事情,才趕到北京來的。心說:這一定又是史胖子做的事。那日黃昏細雨之下,他到南宮把我找著,後來他又與我分手走了,大概他就是又往鉅鹿請俞姑娘去了。俞姑娘現在來到也好,她可以保護德嘯峰的家眷,總比自己要方便得多。不過俞秀蓮是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第一次到北京來,就在郊外把吞舟魚苗振山給殺了。這次她又來到北京,一定是聽史胖子說了不少黃驥北陷害德嘯峰的事,她現在一定是懷著滿腔的憤怒而來,以後實在難免她又在北京做出什麼激憤的事情。那時不但不能保護德家,倒許給德家惹禍。因此李慕白不想與秀蓮多談話,但到此時想要不多談也是不可能了,於是就叫車慢慢地向前走著。
回到德家,李慕白先叫壽兒把刀創藥取出來,給福子療治腿上的傷處。他回到書房裡,壽兒給他點上燈,就問在街上到底是遇見了什麼事?福子叫什麼人在腿上射了一箭?李慕白卻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就擺了擺手,叫壽兄出屋去。
到了邱宅見了邱廣超和楊健堂,李慕白說了德嘯峰案子將要判定,大概他是發往新疆。並且說德嘯峰聽了這消息,他心裡反倒很暢快,一點也不發愁。邱廣超就說:「嘯峰平日就是那麼一個人,什麼事也想得開。他還年輕,家裡又有人照應,出去走一趟也好,只是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因為我曉得,黃驥北在外省頗結識了不少江湖盜賊,難免要在嘯峰所經過之地預先埋伏,等到嘯峰經過之時,他們就將嘯峰殺害了。所以淨憑著官差們跟著是不行,咱們這裡得有人隨他去保鏢。」
想到這裡,就覺得俞秀蓮現在可憐的身世,完全是自己給害的似的,因此心中發生無限的慚愧和悔恨;再看秀蓮姑娘執繮策馬,於嬌態之中顯出一種英風,李慕白不禁心中又生出敬慕之意。同時想起去歲夏初,在望都榆樹鎮葬埋了俞老鏢頭之後,自己遵從俞老鏢頭的遺囑,護送俞秀蓮和她的母親往宣化府去。那時是她們母女坐在車上,自己騎馬相隨,如今卻又是自己坐在車上,秀蓮姑娘騎馬隨著車走了。今昔恰恰相反。可是一年之內,人事卻變遷得太快了!
李慕白一聽官人這話,他立刻翻了臉說:「豈有此理!大街上有人群打架傷了人,你們不去找正兇,卻來麻煩我們這走道兒的人,這像當官差的嗎?好了,我請鐵二爺問問你們提督大人,是這樣交配下來的你們不是?」旁邊就有盛氣的官人說:「呵!你還敢發橫?把他帶走!」卻被另一個官人給攔住。那另一個官人就向李慕白一拂手,說:「你走吧!」李慕白又冷笑了一聲,這才叫福子把車趕回東四三條。
此時秀蓮姑娘也在旁邊,李慕白就把剛才自己的表叔派人送信來,說是德五哥的案子快判定了,死罪是一定免了,可是須要發往新疆充軍。然後又說到新疆也受不了什麼苦,並且在路上遠比在監獄裡度一夏天要強得多呢!
李慕白這時氣忿極了,雖然手無寸鐵,但他不顧一切,一面舉著坐褥擋著對方的弩箭,一面飛奔了過去。怒喝道:「你們這不是強盜嗎?竟敢在這大街上劫車傷人?是黃驥北指使你們來的不是?」
當日,鐵小貝勒談的話極多,酒也飲得不少。李慕白卻因現在身邊有維護德嘯峰,及應付黃驥北之事,所以他不敢多飲。到酒餚半殘,談了一會兒閒話,李慕白方才告辭。
此時鐵小貝勒聽完了李慕白的話,他就捻髯凝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點頭說:「也好,你若往江南去走一趟,一定更能增長許多經歷閱歷。等你由江南回來,再在我這裡住著。」說著話,他又同李慕白擎盃勸飲。並不因李慕白謝絕了他的好意,而面上帶著不高興的樣子,使得李慕白倒是十分感愧。
鐵小貝勒依然微笑道:「不用說了,我全都知道。你現在處處忍氣吞聲,就是等著德嘯峰的和圖書案子定了之後,你再獨自出頭去與黃驥北拚命;黃驥北他現在也是天天在家裡練護手鈎,預備對付你。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的仇恨是無法解開了。並且黃驥北近年鬧得也太不像樣子,我也願意有你這麼一個人懲戒懲戒他。不過我又細想,你跟他還是合不著。你現在是年輕有為,前程遠大;黃驥北能算是什麼人?不過就仗著他有些錢罷了。所以我勸你還是暫時忍下小事,往遠大之處去著眼。」
這時李慕白又怔了,又見那三個人是迎著官人跑去的,李慕白頓然心頭生出一種機智。遂將手中的長槍往遠處扔去,然後他上了車,叫福子快點趕著車走。福子本來腿上就挨了一枝箭,他雖然把這箭拔出去了,可是腿上還刺骨的疼。因為李慕白催著他趕車快走,他也是急於逃命,就趕緊忍著痛,用力揮鞭趕著騾子。他這輛車就轉過了北新橋,像飛似的往正南跑去。眼看快走到束四牌樓三條胡同了,後面的幾匹馬就追趕上來;來的原是九門提督衙門的官人。
福子嘴裡「唔唔!喝喝!」的趕著車走,地下是坎坷不平,車輪咕咚咕咚的響。李慕白在車上又想起鐵小貝勒剛才勸勉自己的那些話,心中是深為感動。但是德嘯峰的友情未報,黃驥北的仇恨難消,實在令自己心中義憤難忍。結果,恐不能不拋去自己那無謂的前途,而與黃驥北以性命相拚了!
李慕白在車上很驚訝,心說:這是誰叫我?剛要叫車停住,回頭去看,車後的馬匹已然趕到了。馬上是一位年輕女子,青帕包頭,渾身青色的緊身衣褲,一雙白布弓鞋蹬著紅銅馬蹬,鞍下掛著雙刀,鞍上帶著簡便的行李包裹;馬上的姑娘是芳頰俊眼,略帶風塵之色,頭上身上包裹上也都浮著一層沙土。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鉅鹿縣的俞秀蓮姑娘。
當下三個人又談了半天閒話,李慕白就走了。他坐著福子趕的車,又到了安定門內鐵小貝勒府,見了小虯髯鐵小貝勒。還沒容李慕白說出德嘯峰的事情,那鐵小貝勒就像面帶喜悅之色,說:「慕白知道嘯峰的官司快判定了嗎?」李慕白點頭說:「我知道,聽說他將來是要發配新疆。剛才我到監獄裡去看他,他聽了這個消息,倒像很喜歡的樣子。」
說到這裡,秀蓮姑娘就在這街前馬上哭了。李慕白也不禁低頭,心中既是傷感,又是慚愧。又聽秀蓮姑娘說:「後來我知道了孟思昭的死信,我就對什麼事全都心灰意冷了,所以我回到家裡就沒有出門。李大哥住在南宮,離著鉅鹿很近,我也沒去看望李大哥,並向大哥賠罪,可是我的心裡常常難受。在上月,宣化府的劉慶和幾個鏢頭,才將我父母的靈柩運回鉅鹿。因為辦的很省事,也沒有去通知李大哥。
這時四周的暮色愈深,蝙蝠在車前飛動,街上已有人噹噹地打著頭一更的鑼。車行多時就到了北新橋。剛要向南去轉,就忽聽跨著車轅趕車的福子怪聲的噯喲了一聲,說:「這是誰呀!」車立刻停住了。緊接著吧吧吧幾枝弩箭,全都射在車圍子上。李慕白立刻氣得在車裡冷笑說:「好啊!到底他黃驥北忍耐不住了!找到我的頭上來了!」遂就一面下了車,一面趕緊抽下車坐褥,並叫福子趕緊躲到車裡去。他就見暮色之中,在道旁站著十幾個人,有的手裡還拿著明晃晃的兵刃。此時弩箭颼颼地又射來幾枝,但全都被李慕白用車坐褥擋住。
「現在好了,不是說要把我充發新疆嗎?我覺得再遠一點都好,我可以穿過直隸,走山西,入潼關,過西安府,走伊涼,直到新疆。什麼太原府、黃河、華山、祁連山、萬里長城、玉門關,我都可以路過玩玩,增長些閱歷,交些朋友,有多麼好呀!再說我家裡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李慕白聽了秀蓮姑娘這些話,真是又明白,又爽快,並於話中可以聽出,俞秀蓮是十分尊敬自己的,然而自己對秀蓮姑娘又怎樣?當初既已知她許了孟家,既已知道與她的婚娶是不可能的事,並且早已斷絕了希望,可是還那麼情思纏綿,彷彿難忘難捨似的,以致使孟思昭對自己生了疑心。他為自己的事而慘死了,秀蓮姑娘也落得如此淒涼!
李慕白聽罷,點了點頭,遂給了來陞幾吊錢叫他回去。李慕白心裡就暗想:這個消息想是確實的了;可是到底預先告訴德大奶奶不告訴呢?倘若告訴她的丈夫將要遠發新疆,她不知道要傷心成什麼樣子;可是,她若知道她丈夫現在的死罪總算免了,她也一定能夠放心了。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告訴德大奶奶比較好些,於是就進到裡院去見德大奶奶。
李慕白一聽神槍楊健堂願意護送德嘯峰到新疆去,自己很放心,便說:「楊二爺若送五哥前去,那路上管保什麼事也沒有。不過就是楊二爺太辛苦些了!」神槍楊健堂搖頭說:「沒有什麼的。廣超他知道,我跟嘯峰的交情也不是一年半年的了,這點忙我應當幫他。再說我們以保鏢為生的人,把走遠路兒就沒當作一回事。」邱廣超在旁也說:「健堂陪嘯峰去,那真是最好不過;因為健堂在外面有很多朋友,到處都有點照應。」
鐵小貝勒也點頭說:「我也願意叫嘯峰出去走一趟。嘯峰若長在北京住著,恐怕還得出事。因為他那個人對於朋友雖然熱心,可是缺少閱歷。譬如說他這件案子裡的很要緊的人楊駿如,那本來是個市儈,就因為常常與德五在一塊兒逛班子,所以兩人也成了好朋友。這回要不是他營救楊駿如,哪能到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