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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東又把手放到膝上了。六週收百分之六的利息,年息大概是多少?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二。現在借一百一十萬,六個星期後全數還他,再付六萬六的利息。平均一週是一萬一。這樣還好,不算高利貸,但利息也不算太低。不過,至少這個人願意借錢。
「我要找出雅各太太,」他說。「他的雇主,就是她在找我。」
「契斯特.史東,」他的語氣很堅定。「我和荷比先生約了九點見面。」
史東往前彎,起身拿了表格。上頭是貸款的協定:一百一十萬元,六週收百分之六的利息,還有一項標準的股票轉移協議。這些股票不久前還值一百萬,現在卻不值這個價,不過可能很快就會回升。他眨了眨眼。
接著就是一陣沉默,然後,門開了。那位男接待員走向桌子,手裡拿著一個綠色資料夾。他彎腰把資料夾放在荷比面前,然後就轉身往外走,輕輕把門關上。荷比用他的鉤子把資料夾推向史東。
「不知道。」李奇說。「從他的口音聽來,應該來自紐約。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當過警察。一個叫柯斯特洛的前任警員,年紀大約六十歲,應該不難找。」
「我要去他的辦公室,」李奇說。「說不定他有秘書。不然至少那裡也會留下紀錄,比如電話號碼、地址、契約書什麼的。這位雅各太太可能是他最新的客戶,所以她的紀錄應該會在資料最上層。」
「我害他被殺,」李奇說。「有差嗎?」
「你的狀況糟透了,」荷比說。「你已經向銀行貸款到極限,他們一定不肯再借你的。不過你做得還不錯,能讓公司從谷底往上爬,只差一點點就能成功。」
辦公桌後坐著一個人,史東朝他走去,一邊走還得一邊避開沙發、繞過咖啡桌。他走到桌前,伸出右手不動。
「你要報警嗎?」
測速雷達感應器突然發出一陣刺耳聲,而長礁嶼的燈火就在前方約一英里處。克莉絲朵緊急煞車,慢速通過,然後又踩緊油門往北走,向黑暗的地平線前進。接著她急速左彎、過橋,進入美國本土,行駛在一條筆直切過沼澤的平坦路上,朝北前往一個叫洪斯塔的城市。過了這裡,她隨即右轉上公路,一路保持高速行駛,測速雷達感應器一直開在最大值。他們到達邁阿密機場時,也才不過清晨五點。她開到乘客下車區停車,引擎還在運轉。
「謝謝。」史東說。現在講謝謝應該算剛好。
荷比拿筆記了下來。「一小時內款子就會進去。」
「走吧,」他說。「裡面沒有我要帶的東西。」
執行長名叫契斯特.史東;他父親就叫契斯特.史東,他爺爺也叫這名字。公司的事業是他爺爺開創的,在那個年代,記帳還是一筆筆寫在帳簿上的,不像今天全都電腦化了。那時帳簿裡記錄的金額,大部分是借出去給別人的款項。他爺爺本來是個鐘錶師傅,但很早就察覺電影業即將興起,於是利用自己在齒輪與微小精密器械上的專業,製造出一台放映機。他還找到一位朋友幫忙,從德國運來研磨好的大型鏡頭,後來他就跟這位朋友主宰市場,發了筆大財。不過他朋友很早就過世了,財富也沒人繼承。當時電影院如雨後春筍般興起,從幾百間戲院,到後來成千上萬間,全都需要放映機。接著聲音搭配電影出現了,再來是新藝綜合體的問世,於是他的帳簿裡,有愈來愈多大筆借貸給別人的金額。
「那妳呢?」他問。
「我不太想找銀行,」他說。「雖然我們有向銀行貸款,不過我把他們的利息壓得低到不行,而且前提是金額固定,期限也固定,完全不讓他們有利滾利的機會。你也知道,我不希望因為一百多萬這麼點小錢而搞亂我和銀行原有的協議。」
清晨五點,紐約市北方五十英里處,執行長躺在床上,全無睡意,兩眼盯著剛裝潢好的天花板——整間房子都重新粉刷過。他付給裝潢工人的錢比他公司一個職員整年的薪資還多。但其實給裝潢工的錢並不是他自己付的,而是他在辦公室裡捏造公司的支出報表,讓公司來付這些錢,費用就藏在電腦的某個秘密檔案裡,混在大樓保養的七位數字花費中。如果公司是艘已經傾斜的船,那麼這些在帳目表中全部屬於借款的花費,就是壓得船不停往下沉的沉重貨物,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連帥都沾不上邊呢,」她說。「別臭美了。你什麼時候開始調查?」
「麻煩拿史東的檔案過來。」荷比對著對講機說。
這是個很尷尬的時刻:站著要跟對方握手,但對方卻對自己伸出的手視而不見。就這麼定住不動,看起來實在很蠢,但要是把手伸回來,情況說不定會更糟,所以他決定繼續伸著手,對待對方回應。接著,那人動了,他用左手推桌子讓身體後退,然後拿起右手跟史東握手——那不能算是右手,而是支金屬製成、閃閃發亮的鉤子,一直延伸到他的袖口裡。這不是人造手,如果用這來當義肢,也太不聰明了。那只是支鉤子,就像英文大寫J的形狀,用有光澤的不銹鋼鑄成,擦得閃閃發亮,就像一件雕刻作品。史東差點上前握住那支鉤子,不過他又收回自己的手,杵著動不了。那人大方地笑了笑,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只有半邊臉有表情,他笑得像是完全不在意這件事。
「沒問題的。」史東低著頭說。
「他當過警察?」克莉絲朵問。「為什麼?」
「繼續持有?」史東問,語氣難掩驚訝之情。百分之五十二的年息,再加送股票當謝禮?
史東嚥了嚥口水。原來他的燒傷,還有那支鉤子,就是這麼來的。
荷比緩緩點頭,說:「我去了。我在那裡學到很多,其中一件事就是蒐集情報的重要。我把這招用在我的工作上。」
他點了頭。
他又動了動鉤子,刮著橡木桌面。
「你有被徵召嗎?去越南?」
另一個標準的西嶼式問題。不過任何事只要扯上警方,一定就沒完沒了,還會引起爭議。他又搖搖頭說:「不要。」
史東恍惚地點點頭,說:「好啊。」
「就差那麼一點,」史東說。「六個星期,一百一十萬,我就差這些。」
李奇走進出境航廈,呼吸著裡頭的空氣,他的皮膚在螢光下由棕褐色變成黃色。他一邊聽著旁邊傳來的幾句西班牙語對話,一邊看著電視螢幕上的時刻表,紐約就在時刻表的第一格,跟他想的一樣。當天第一班飛機是達美航空往拉瓜地亞機場的班次,中途經過亞特蘭大,大約半小時後起飛。第二班是墨西哥航空往南的飛機。第三班則是聯合航空,一樣前往拉瓜地亞機場,不過是直達班次,而且一小時內就會起飛。他走向聯合航空的售票口,問了單程票的價格,然後點點頭走開。
他預約的時間是九點整。他討厭這樣,倒不是說他不喜歡約在九點——九點鐘對大半個曼哈頓商圈來說,只能算是一大清早。他並不是因為這個時間而心煩意亂,而是因為他要預約見人。上次契斯特.史東要預約見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實上,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預約過跟誰見面。也許他爺爺早期創業時曾經有過,不過從那以後,一直都只有別人要求預約見他。三位契斯特.史東都是,不管他爺爺、他父親,還是他自己,而他們的秘書,會努力把預約時間塞進排得滿滿的行程裡。許多人要排好幾天才能到預約的臨時窗口,然後還得在前廳等幾個小時,才能跟他們會面。但現在情況顛倒過來了,這就是他坐立不安的原因。
「為什麼?」她又問了一次。
「嗯,扣好安全帶吧。」她說。
「不對,你覺得內疚。」她說。
再來就是電視節目的興起。這時候的八釐米家庭電影簡直沒落到了谷底。競爭也愈來愈激烈:德國、日本、韓國還有台灣同業的競價割喉戰,讓公司業務從他手中一點一滴流失。他開始迫切尋找任何能做出薄金屬板與精密切割齒輪的東西,幾乎所有東西他都試過了。後來他才膽戰心驚地領悟到,機械製品已經落伍了。固態的微晶片、RAM記憶體、遊戲平台等領域都呈爆炸般的擴張;這些東西利潤極大,但他根本連怎麼製造都不清楚。於是,他那部桌上型電腦裡的檔案,開始出現愈來愈多的大筆赤字。
她突然抬起頭看他。「是你嗎?」
「他們殺了他,只為了知道你的名字?」
「他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知道他的身分,」李奇說。「屍體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有指紋。光是要辨識他的身分可能就要花上好幾個星期。」
「所以你要怎麼做?」
辦公室的空間非常大,因為隔間牆都打掉了。裡面非常暗,雖然有面牆上全都是窗戶,不過百葉窗都關上了,只有非常細微的光線從縫隙透進來。辦公室裡還有張很大的辦公桌,桌子正前方擺了三張沙發,剛好成一個正方形。每張沙發旁都有張枱燈桌。這個正方形的中間,有個很大的方形咖啡桌,桌子是黃銅製的,玻璃桌面,桌下鋪有小地毯。整體看起來,這裡就像商店櫥窗展示的客廳擺設。
「我一向都這麼做,」荷比說。「算是感情用事吧。所有我幫過的公司,我都想保有一些股份。大部分人都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協議。」
他走進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把口袋裡那捲鈔票掏出來,找出幾張最小面額的湊成剛剛問到的票價。接著他把襯衫釦子全扣上,用手順了順頭髮,走出洗手間,往達美航空櫃枱走去。
「大部分私家偵探都當過警察,不是嗎?」李奇說。「這些人很早就退休,又沒錢,所以就掛起小招牌,自己開業,辦些離婚案件,找找失蹤人口。還記得他知道我銀行帳戶的事嗎?他還知道所有細節,除非有人脈幫忙,不然不可能知道這些的。」
克莉絲朵搖搖頭,說:「我們不會再見了。你們這種人都這樣,一旦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
史東感激地點點頭,往後方走,坐在沙發最遠處。他必須側身面對桌子,不過他還是很高興能離開尷尬的時刻。荷比看著他,然後把自己的手放上桌面,鉤子敲到木頭桌面時,發出了沉沉的金屬聲。
「呃,謝謝妳載我一程。」李奇對她說。
「杜魯門,」李奇說。「和那個總統同名。」
「懂了。所以現在怎麼辦?」她問。
虎克.荷比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舉起鉤子,好像在檢查什麼東西似的。史東嚥了嚥口水,試著恢復冷靜。他納悶著該不該換用左手跟荷比握手,他知道有些人會這麼做,他有個叔公,在中風以後,就都用左手和人握手。
史東盯著地板。咖啡桌的桌面是玻璃,桌面下有塊花紋毯子。他識相地聳了聳肩,動作裡好像包含了一百招神秘的商業談判策略,但半招也派不上用場,因為他正在跟一位他完全不敢冒犯的人談判。
「我猜的。」他說。「我確定他們不是跟他一道的,因m.hetubook.com.com為他們比較年輕,看起來也比他有錢。妳看看他倆的穿著就知道,看起來不像他的屬下。總之,他是一個人來找我的,所以那兩個傢伙的老闆另有其人。他們可能是跟蹤他到這裡,查出他到底來做什麼。他在北方一定發現了什麼,造成某個人的麻煩,所以讓人一路跟到這裡來。他們抓了他,打到他說出自己在找什麼。這就是他們也過來找我的緣故。」
「我要等值的股份。」荷比說。
「一個私家偵探,」李奇回答。「來找我的。」
荷比動了動他的右手,在木頭桌面上拖著那支鉤子。
早上九點,他在世貿中心。光是這地方的人數,就排得上紐約州內的第六大城,比首府阿爾巴尼還大。這裡佔地只有十六英畝,但白天的人數可以達到一百三十萬人。契斯特.史東站在廣場上,覺得幾乎所有人都在他身旁打轉。他站的地方,在他爺爺那個年代,是哈德遜河流經之處。以前,他就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看著垃圾掩埋場的土地一吋吋往河心擴張,接著這兩棟高聳的雙塔,就從乾河床上矗立起來。他看了看錶,走進大樓,搭電梯到第八十八層。當他走出電梯口,看到的是條安靜無人的走廊,天花板很低,整體空間也很狹窄,每間辦公室的門都鎖著,門上都有長方形鐵絲網玻璃窗。他找到要去的那間辦公室,從窗口往內瞥了一下,然後按下電鈴,門鎖喀噠一聲打開。他一走進去就是接待區,這裡就像一般的辦公室,普通到令他吃驚。接待區有個黃銅與橡木製的櫃枱,看起來似乎是故意要表現他們的財力雄厚,櫃枱後方坐著一位男接待員。他停下腳步,挺直身子走向櫃枱。
「你要借錢。」他說。
李奇跟著她走到車庫停著舊保時捷的地方。他打開車門,而她也滑進駕駛座啟動引擎。她先載他往北邊走半英里路到他住的旅館。她慢慢地開,等車子暖起來。輪胎壓到路面缺口時發出砰砰聲,重重地壓過一個個坑洞。她慢慢停在旅館的霓虹招牌對面,等著他回來,車子引擎則抵著阻風門快速運轉著。李奇回來了,打開車門上車,然後輕輕關上門。
「妳載我去。」他說。
她又笑了,不過表情很認真。
丈夫沒有回應,於是她別過頭去。她名叫瑪莉蓮.史東,她嫁給契斯特很久了,久到不需要說話就知道他怎麼了。她全都知道,雖然她不了解詳細情況,也沒有直接證據,但她就是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都看在眼裡,而且她也不是笨蛋。她曾經看著他的產品神氣地展示在各個商店裡,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一次客戶為了慶祝新訂單而請他們吃飯,也是很久以前了。而契斯特晚上能夠一覺到天亮,更是好久前的事了。所以,她知道的。
他太太翻過身來,睜開眼睛左右張望了一下,先看了看時間,然後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神筆直盯著天花板。
達美航空的票價跟聯合航空一樣,他知道會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兩家的票價就是相同。他把鈔票拿出來算,售票小姐接過一塊、五塊、十塊湊成的金額,把皺了的鈔票弄平,收進櫃枱。「先生,您的名字是?」她問。
「我收費很公道,」他說。「我不是放高利貸的,不會收你百分之百的利息。我可以借你一百一十萬,六週的話,就收百分之六的利息好了。」
她打到一檔,車子出發,準備穿越城鎮。他們先在北羅斯福路上緩緩行駛,檢查了剩下的油量後,左轉進入大路。她打開測速雷達感應器,把油門催到底,後輪強力空轉,與地面摩擦。李奇被這股動力緊緊壓在皮椅上,就像搭著一架戰鬥機離開西嶼。
「你怎麼去邁阿密?」她問。「現在可是大半夜。」
「嗯,你不用這樣,」她說。「人又不是你殺的。」
「放屁,史東先生。」他小聲地說。
「你認識她嗎?」
飛機停在亞特蘭大,李奇在機上待了五十分鐘,接著飛機再度起飛,前往東北方的紐約。太陽正照在大西洋上,並從右手邊的窗戶射進來,這是寒冷耀眼的高海拔曙光。他正在喝咖啡——空服員本來要給他水,不過他還是點了咖啡。這杯咖啡又濃又烈,他完全沒加糖就喝了,希望能讓自己清醒點,找出雅各太太到底是何方神聖,還有她為什麼雇用柯斯特洛四處找他。
「現在換成我浮上枱面了,」荷比說。「六個星期,也沒有實際的擔保。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我錯過了,」他說。「我緩徵了,因為去念大學。我也很想去,真的,不過我畢業時,戰爭早就打完了。」
李奇點頭。用現金買機票,就代表你極可能與毒品有某種關聯,尤其是在邁阿密機場。如果他大搖大擺地走向櫃枱,拿出一疊大面額鈔票買機票,那麼按照規定,這位售票小姐會踩下裝在櫃枱地板上的秘密按鈕。然後她會假裝打鍵盤,等警察從他左右兩側過來。如果警察看見他這麼一個黝黑的彪形大漢,手裡還握著一疊鈔票,一定會直接懷疑他是運毒的人。當然,他們會追查毒品,不過鈔票也是很好的線索。只要你存進銀行,或者毫無節制地消費,他們就會追查,因為他們認為一般人要花比較大的金額時都會用信用卡,尤其在旅行時,更何況是在機場,在飛機就要起飛的二十分鐘前買機票。只要警察一懷疑你,那就表示行程要延誤,還有數不清的爭論與填不完的文件,這些都是李奇一直試著避免的麻煩。於是他想了個周到的方法,就是裝成連信用卡都用不起的人,像個沒錢還債的大老粗。把襯衫釦子全扣上,然後仔細算著最小面額的鈔票,就是他的偽裝,因為這樣他會顯得和*圖*書既靦腆又困窘,售票小姐就會站在他這邊——這些人拿的薪水都很少,還要背負沉重的卡債,所以她抬頭看到的,只是個經濟比他們還拮据的人,自然會生起惻隱之心,也就不會懷疑他了。
「公司的股票現在根本不值錢。」他小聲說。
「銀行呢?」荷比問。
「我也是個調查員,」他說。「當了十三年憲兵。我很行的,不只是長得帥而已。」
穿件白襯衫,這是一定的,然後再配條素色領帶。但是,要穿哪一套西裝?義大利式那套可能太亮了,亞曼尼那套也不行,他要給人非常認真工作的印象。當然,他有錢買好幾套亞曼尼,不過他要表現得自己好像太認真工作,心裡只有公司沉重的業務,忙到沒時間上麥迪遜大道買西裝。他決定主打家族世襲企業這張牌,因此他的穿著,要像個歷經三代仍然存在而成功的家族事業繼承人;就像他爺爺曾帶他父親去裁縫師那裡做衣服,而他父親也帶他去過。他想到了那套布魯克兄弟牌的西裝,雖然舊,但仍然體面,有素淨的方格圖案,上開衩,在六月份穿稍微熱了點。穿這套能達到虛張聲勢的效果嗎?就好像跟對方說:我太有錢太成功了,對我來說穿什麼根本沒差?或者,他穿起這套衣服看起來會像個失敗者呢?
他回吻她,又深又長的一吻。
「我需要填補公司的差額,」他說。「六個星期,一百一十萬元。」
「警察會發現他是誰,然後也開始找你。」
「再見,李奇,」她說。「很高興至少還知道你的真名。」
「那麼,把錢轉到你公司的營運帳戶裡嗎?」他問。「其他銀行就不會看到了?」
「好吧,」李奇說。「我猜,回頭見了。」
他先刮了鬍子,在淋浴時想著今天要穿什麼,該有怎樣的行為舉止。事實上,他已走投無路,就算跪著求那傢伙幫忙也不為過,因為只有那個人會借錢給他,這是他最後一絲希望。他的未來,握在那個人手中。所以,該怎麼跟他商量呢?當然不能跪著求他,這不在談生意的遊戲規則裡。如果你看起來來真的很需要借款,那麼你就借不到。要借到錢的話,就得表現出你不需要這筆錢的樣子:對你來說,這只是一筆無傷大雅的小數目;或者你在考慮要不要讓對方分一杯羹,因為過不久你就能回收大筆利潤。要不然,你就要假裝成對公司來說,最大的問題只是要決定到底跟誰借錢。
「那也要等我還完你的錢才行。」史東說。「很矛盾對吧?只有等我還清你的錢,股價才會回升。要等我完全脫身才行。」
李奇坐在她車裡溫暖的空氣中,引擎不時發出啪啪聲。消音器冷卻下來後,開始滴答作響。克莉絲朵靠向他身上。不過她先踩住離合器,把排檔桿打到一檔,這樣才有空間靠近他。她一隻手繞過他腦後,深深往他唇上吻了下去。
「B6登機門,先生,」她說。「我幫你安排坐在窗邊。」
克莉絲朵吃驚地看著他。「真的嗎?」
史東往前傾,拿起資料夾打開來看。裡頭有幾張八乘十英寸的黑白照片。第一張是他的房子,很明顯是有人開車停在他家車道盡頭,坐在車裡拍的。第二張就是他太太瑪莉蓮,這張是用長鏡頭拍攝,照片裡的她走在花園裡。第三張是瑪莉蓮從城裡一家美容院走出來時拍的;這張也是用長鏡頭,畫面還帶些顆粒,像是跟監時從隱蔽處所拍。第四張,是她那輛BMW車牌的近照。
接著,電影業再度興起。年輕的契斯特.史東三世在父親過世後接下公司,更將經營觸角延伸至各領域。從以前原來只有一台放映機,到後來再慢慢增加到四台,接著是六台、十二台,一直到十六台。另外,電影的立體聲出現了,然後慢慢演進,從五聲道到杜比音效,再到杜比數位音效。
「有時間讓我穿個衣服嗎?」
「當然有。」她說。「那個人是誰?」
「看起來是這樣。」李奇說。
「謝謝。」李奇說。
「你怎麼知道這麼複雜的事?」
「不認識,不過我要找到她。」
但她不會在意這些。她說過無論貧富都不在意,而且她是認真的,有錢很好,但沒錢也能過得不錯——不過這不是說他們會像某些人一樣,一輩子當窮人。把這棟該死的豪宅賣了,把所有爛帳清算完後,他們還是能過著超乎她預期的快樂生活。他們還很年輕——呃,可能不年輕了,不過也不算老。他們很健康,有自己的興趣,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彼此。契斯特是個值得擁有的好男人,雖然他的頭髮已經灰白,不過身材保持得還不錯,而且個性堅決,精力旺盛。她愛他,他也愛她。她知道對他來說,她也是個值得擁有的好妻子,雖然已經四十幾歲,但心理還保持在二十九歲。她仍然苗條,有著金髮碧眼,一身活力。她還富有冒險精神。由此看來,她仍是個值得擁有的女人。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瑪莉蓮.史東深呼吸,轉過身去,把自己壓進被窩裡。清晨五點半,她睡著了,但她的丈夫仍舊不發一語,盯著天花板發呆。
「所以那時候我就能獲利了。」荷比說。「我要的不只是暫時轉移,我要股權,而且要繼續持有股權。」
他又搖搖頭,說:「不是,就是那兩個人殺了他。」
李奇看著她,說:「我覺得我有責任。」
史東強迫自己抬頭看著荷比。他覺得這可能是某種測試。他用力吞了吞口水,覺得自己就快成功了,所以還是說實話為妙。
他站起來,從牆上的鏡子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靜不下來,好像早就準備好要回到現實世界。「妳知道為什麼,」他對她說。「他因為我而m.hetubook.com.com被殺,所以我也被牽扯在內了,懂嗎?」
克莉絲朵穿著一件有點短的白T恤。李奇並沒看她。
「沒有其他路可走了,」荷比說。「就像我說的,我有我的專業,我知道這個市場的困境所在。你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事實上,你根本找不到其他可以借錢的地方。」
坐在桌後的那個人受過嚴重燒傷,他的臉有半邊全是疤痕,看起來像爬蟲動物身上的鱗片。史東驚恐地把眼神移向別處,不過還是用眼角餘光繼續看著。那片疤痕就像煮太久的雞腳,呈現很不自然的粉紅色,頭皮上有疤痕的地方都沒頭髮,只有邊緣處偶爾有幾撮,另一側則有梳得整齊的灰髮。疤痕看起來很硬,而且凹凸不平,不過另外半邊沒燒傷的皮膚就很正常,還看得見因年紀產生的皺紋。他的年紀大約五十到五十五歲,一直坐著不動,椅子移得很靠近桌子,手放在大腿上。史東站在桌前,強迫自己不把臉別開,右手還往前伸著。
昏暗的辦公室裡突然一片沉默。史東點點頭,把臉別開,盯著桌子邊緣。他只能更改劇本了。「好吧,」他說。「不過我裝成這樣也是情有可原的,對吧?」
酒吧一點鐘打烊,他們倆肩並肩坐在空盪盪的舞台前的椅子上,大燈已經關掉,音樂也沒了。酒吧裡沒有其他聲音,除了發出嗡嗡聲的空調正在運轉,把裡頭污濁的菸味與汗臭味抽到外面,排到西嶼夜晚的沉靜空氣中。
「看看吧。」他說。
「你為什麼在乎這件事?」她問。
克莉絲朵笑了笑,開始覺得有點興趣了。她走近李奇,站到他身旁,臀部貼著他的大腿。
他聳聳肩,說:「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都是我的錯。」李奇說。
荷比坐在離桌子六英尺遠的地方,但史東卻感覺他就像坐在自己身旁,坐在沙發上,用那張嚇人的臉抵著自己,然後用亮晶晶的鉤子把自己開膛剖肚。史東微微點頭,不發一語,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支萬寶龍鋼筆,身子前傾,把表格放在冰冷堅硬的咖啡桌桌面上,在兩個地方簽下名字。荷比看著他,也點了點頭。
他早到了,因為他很焦急。他還花了四十分鐘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考慮有沒有其他路可走,但結果是他沒有任何選擇餘地。不管怎麼刪減,他還是缺一百一十萬元。只要撐個六星期就成功了,這也是另一個讓他快要窒息的原因,因為這不是什麼大規模的公司垮台,也不是徹底的失敗,只是公司因應市場所做出的實際反應,而結果則稍微差強人意。就像打高爾夫球時打出一記非常漂亮的發球,只是差了一點,上不了果嶺。他已經非常接近成功了,但還是差一點點。
「荷比先生?」他說。「我是契斯待.史東。」
「我想,就是現在。我應該可以到邁阿密搭早班飛機。」
「睡不著嗎?」她輕聲問。
他也跟著笑出來,然後起身走出車外,她靠過去把車門關上;接著緊踩油門開走。他站在路邊目送她離開,等她超過一輛旅館接駁車後,就再也看不見了。他在西嶼三個月來的生活,也隨著她消失,就像從她那輛保時捷的排氣管噴出後,隨即又消散的煙霾。
荷比點點頭,彷彿很滿意這個回答。
「我可以直接把你登記進去。」她說。
「這是我的專業,」荷比說。「每個人都有專業,而我的就是專門處理你這種案子:公司的基礎還很穩固,只是暫時有些枱面下的問題。銀行不能處理這類問題,因為他們也有專業,不過是在其他領域,譬如當個愚蠢又不切實際的笨蛋。」
「為什麼?」
「你服過役嗎?」荷比問他。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現在是不值錢,」他說。「不過很快就值錢了,不是嗎?」
荷比點點頭,說:「我知道沒問題。」他往前傾,按下前方的對講機。史東聽到外面的接待室隱約傳來嗶嗶聲。
「所以他們都叫我『虎克.荷比』。」他說。
「穿雙鞋就好了。」他說。
他臉上燒傷的那邊完全不會動,看起來又厚又硬,簡直就像鱷魚的背。史東覺得自己的胃又發酸了,於是把眼神往下移,看著咖啡桌。然後他點點頭,把手放到膝上,再點點頭,試著回想自己設計好的劇本。
「他的辦公室在哪裡?」
售票小姐沒有反應。她可能是尼克森總統最後那段任期內出生在海外,也可能是卡特總統任職的第一年。李奇不在乎這個。他是在海外出生的,正好是甘迺迪總統剛上任時。他不打算再跟這位售票小姐解釋什麼,因為杜魯門這個名字對他來說也非常久遠。她把他的名字輸進電腦,印出票卡,放進一個封面印有紅藍色地球的紙夾中,然後又把紙夾撕掉。
克莉絲朵點點頭,儀表板發出的亮光照著她。
克莉絲朵搖搖頭,說:「人不是你殺的。」
「後來那兩個人是跟他一起的嗎?」
他把這套西裝從衣架上拿下來,在身上比了比。看起來是很優雅,不過已經過時了,他穿起來真的像個失敗者,於是又把西裝掛回去,試穿另一套從倫敦塞維羅街買來的灰色西裝。這套西裝穿在身上讓他看起來像個紳士,也顯得很有質感——聰明,有品味,永遠值得信賴。接著他選了條幾乎沒什麼圖案的領帶,和一雙黑色硬皮鞋。等他全部穿上後,在鏡子前左右轉來轉去,覺得太完美了,連自己都會讓鏡子裡的人給說服。他把咖啡喝完,擦了擦嘴,走向車庫,發動賓士車。六點四十五分,他開上了這時間不會塞車的美黎特大道和圖書
「那抵押品呢?」史東問。
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的財富與成就,接著是婚姻,然後是豪宅名車。
「當然,」史東說。「我想這應該沒問題。」荷比用左手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份印好的表格,滑到史東面前。
這是個標準的西嶼式問題。她不是冷血動物,只是覺得好奇,為什麼他會在意一個從外地南下的陌生人。
他看了看黑暗的四周。
克莉絲朵讓時速一路維持在三位數,一路向北到長礁嶼。李奇很享受這段車程。她是個很棒的駕駛,行進平穩,不拖泥帶水,進檔、退檔都很流暢,讓引擎持續呼嘯著,把這部小車保持在車道正中央,還利用轉向力讓車子如彈射般筆直前進。她露出笑容,儀表板發出紅光照在她完美無瑕的臉上。要把這輛車開得這麼快很不簡單:大引擎懸掛在後車軸後方,一不小心就會像鐘擺一樣,隨時讓車子打滑。可是她開得非常順暢,讓車子就像架輕型飛機,在地面上一英里一英里前進。
「有差嗎?」他又問了一次。
契斯特.史東終於在六點鐘放棄,因為他怎麼也睡不著。他把原本設定在六點半的鬧鐘關掉,悄悄下床,怕吵醒了瑪莉蓮,接著從衣架上拿下睡袍,輕輕走出臥房,到樓下的廚房。他的胃裡都是胃酸,根本不想吃早餐,於是弄了點咖啡,再到客房的淋浴間沖個澡,在這裡不用擔心吵到瑪莉蓮。他希望瑪莉蓮繼續睡,不希望瑪莉蓮知道自己失眠。每晚她都會醒來,問他怎麼了,不過很快就又睡著,所以他覺得她早上會忘了有這回事,要不然就是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很確定她什麼事都不知道,而他很樂意繼續這樣保持下去,因為光處理公司的事就夠麻煩了,如果讓她擔心,只會讓他更加煩惱。
「為什麼?」
克莉絲朵抬起一隻細長的赤腳,放到他剛起身的椅子上。她思索著,覺得李奇好像還滿習慣被牽扯進某件事的樣子。他的理由很正常,但她總覺得怪怪的。
第五張照片也是瑪莉蓮,看起來是某個晚上從臥房窗戶往內拍的,她穿著浴袍,頭髮放了下來,還濕濕的。史東盯著這張照片。要拍這張照片的話,那人一定得站在他們家後面的草皮上。他的眼神開始模糊,耳中只有沉默的嗡嚼聲,然後他把照片亂疊起來,闔上資料夾,慢慢放回桌上。荷比向前用鉤子尖端點了點那份綠色文件,把資料夾拉向自己。鉤子刮著桌面,在一片靜默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應該告訴他的,」李奇說。「我只要告訴他:對,我就是傑克.李奇。接著他就會把事情說出來,然後完成工作回家去。反正我後來大可裝成沒這件事也不會怎樣,而他也不用死。」
「我準備了這個。」他說。
飛機在拉瓜地亞上空盤旋,李奇很喜歡這樣,慢慢懶懶地在曼哈頓的燦爛晨光下繞圈,感覺就像無數部沒有配音的電影。飛機開始搖晃傾斜,一棟棟被太陽染成金色的大樓就在底下滑過:雙子星大樓、帝國大廈,他最喜歡的克萊斯勒大樓,然後是花旗銀行大樓。接著,飛機又迴旋了一圈,便往皇后區北岸俯衝,準備降落。正當他們朝向航站滑行時,李奇看著對岸中城區的一棟棟大樓從小窗戶外掠過。
「這就是我的防護措施,史東先生,」他說。「不過,就像你剛剛所說,一切都沒問題的。」契斯特.史東什麼也沒回應,逕自起身穿過沙發與桌子走向門口,直接走出接待區,經過走廊再到電梯,往下八十八樓。當他走出大樓,燦爛的晨光有如一記重拳般照在他臉上。
「坐吧。」虎克.荷比說。
史東沒有回應,他的注意力都在鉤子刮過桌面的聲音上。
她笑了,說:「我的榮幸,我是說真的。」
「克莉絲朵啊。」她邊笑邊說。
他聽著抽風機抽送空氣的聲音。
他也對她笑了,帶著胸有成竹的表情。
他首先感到驚訝的就是這位男接待員,因為他本來以為會看到女接待員。另一件讓他驚訝的是,接待員直接就帶他進去了,不用先在外面枯等。他還以為自己會先等上好一段時間,坐在接待區某張難坐的椅子上——要是他就會這麼做。如果有個走投無路的人來請他幫忙,他會讓對方先焦急地等個二十分鐘。這不是最基本的心理戰術嗎?
他走向登機門。十五分鐘後,飛機開始在跑道上加速準備起飛,這種感覺就像坐在克莉絲朵那輛保時捷裡,只是座位更擠,而且沒有她坐在旁邊。
「什麼?」
後來,電視的出現使得許多戲院結束營業;那些還沒倒閉的戲院則繼續使用老舊設備,直到最後撐不下去為止。執行長的父親契斯特.史東二世接下爺爺的棒子,並將公司改為多角化經營,像是家庭電影院、八釐米投影機與發條式攝影機。接下來,是柯達Kodachrome底片的時代來臨,然後有薩普魯德拍的八釐米影片。新工廠開始建立,鉅額盈收就這樣一點一滴在契斯特.史東二世那部早期IBM主機上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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