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甜甜圈的人出去了,過了好久才端著一個餐盤進來,上面是盤子、紙杯和熱水瓶。他把盤子放在桌上之後,兩人旋即離開,從外面鎖上門,房間裡頓時像墳墓一樣死寂。
「那麼你說說看是誰在倉庫裡幹掉了那個傢伙?」他說。
「很好,」他說,「那麼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倆過一會兒就下班了,我們不想因為你們而延遲下班,因此你們趕快吃飯,然後待在這個房間裡。十點鐘熄燈之後,史匹威會親自來帶你們,他是副典獄長,今天晚上的主管警官。約十點鐘,聽清楚了嗎?如果你們不喜歡,不要告訴我,去對州長說吧。」
「有兩件事我必須告訴你,瑞契爾。」他說,吐字很清晰,「第一,如果有必要,我會在星期一親自跟莫里森局長說明。第二,我不是懦夫,你根本不了解我。」
「你今年四月才得到這份工作,這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在波士頓警局服務滿二十年領了一筆退休金,所以你到這裡時手頭很寬裕。可是你來這裡並沒有帶妻子,如果你帶來了,她會用你的退休金添置新衣服給你,她應該不會喜歡你這身寒酸的軟呢裝。來這裡開始全新的生活,而你依然穿著一身舊衣服,這就說明那女人已經走了。她不是死了,就是與你離婚了,因此這是一個對錯機會各半的猜測;看來我猜對了。」
「聽好,」他說,「你們是瑞契爾和哈柏,是從瑪格雷夫送過來的,沒有被判刑,這是訊問前的拘留,在此之前不許保釋。你們沒被判刑,這很重要,這樣你們就可免除獄中的許多規矩,不用穿囚衣、不用辦手續、不用大費周章,聽明白了嗎?你們住在頂層,享受很好的待遇。」
我們繼續在寬廣的田野上顛簸了將近一個小時,老遠我就看見一羣建築挺立在近千畝平坦的田野上。在斜陽的紅光下,它們彷彿是從地獄中冒出的。那羣建築物遠看像一個化學工廠或核子設施,有混凝土碉堡和金屬走道,到處是冒著蒸氣的管子,四周全是鐵柵欄和高塔。當囚車驅近時,我看見弧光燈和刺網,而高塔上則可見探照燈和步槍,柵欄一層又一層,用犁過的紅土分隔開來——前面決不是魔法王國。
汽車急促地停了下來,和_圖_書哈柏終於抬起頭。環顧四周之後,他呻|吟了一聲,那是無望的哀嘆,然後又頹然地低下腦袋。
房間很小、很黑,我依稀看見一張疊牀、洗臉台和便池。我脫下衣服,扔到上面的鋪位,並爬上去整理了一下。
「向左轉,沿著紅線走。」史匹威說。
「好啦,朋友們,」他露齒笑了笑,「好好享受吧。」我們離開座位,蹣跚地往車門走去。司機在門口擋住我們,取下手銬,把它們扔進駕駛座的置物箱裡,然後打開車門,讓我們下車。碉堡的一扇門開了,走出來一名警衛,把我們叫過去;他在吃著一個甜甜圈,鬍子上粘著糖,顯然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我們來到一間房間,裡面髒兮兮的,擺著一張桌子和幾張松木椅子;另一名警衛坐在桌邊,眼睛望著一個破爛的檔案夾。
「我很遺憾,瑞契爾。」他坐直身子對我說。
十點鐘過後不久,走廊上的門開了,一個身穿制服的人走了進來,拿著記事板,手持霰彈槍。他是個南方人,一身結實的肌肉,曬紅的皮膚,大腹便便,粗壯的脖子,一對小眼睛,一身油膩的制服把他的身體裹得緊緊的。他是副典獄長史匹威,值夜班的最高警官,因為人手不足,只好親自來照料住進來的客人。
芬利仰坐在椅子裡,手臂交叉在腦後。他身材頎長,舉止文雅,在波士頓受過教育,是個有教養、經驗豐富的人——但他將要把我這個什麼壞事也沒做的人送進監獄。
我們停在一座混凝土碉堡前,那是接收犯人的地方。司機躍身離開座位,吃力地弓著身子走到我們身邊,取出鑰匙,打開那副把我們鎖在前面座位上的手銬。
「不,芬利,不行,你知道那不是我幹的,你只是害怕那狗娘養的廢物胖子莫里森。我被送進監獄,就是因為你是個他媽的懦夫。」
「不見得,我了解的事比你想像得多。」我說,「我知道你在哈佛讀過研究所,離過婚,在四月裡戒煙了。」
哈柏默默地坐在下鋪。我上過廁所、洗了臉,就上牀睡覺了。我躺在那裡,聆聽監獄裡的聲音,然後又想起牙買加和蘿絲珂。我一定是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因為我醒來時已經是星期天。我依然身陷囹圄,和-圖-書更糟糕的一天在等待著我。
「這很容易。你告訴過我你在波士頓上學,然而我知道,哈佛大學部是不接受太多黑人學生的,你很聰明,但還不是科學家的材料,所以我猜你是在波士頓大學攻讀學士學位,對嗎?」
芬利跟在我後面走出辦公室,把我帶到貝克面前,貝克在我的左右手腕上各銬上一副手銬,然後打開囚室,示意那早已嚇呆了的哈柏走出來。這位銀行家神情恍惚,行動遲緩,但還是走出了囚室。貝克將我的左腕和哈柏的右腕銬在一起,另一副手銬套住了他的左腕。
「關於戒煙,就更好猜了。」我說,「你遇到了傷腦筋的事,總會拍拍口袋想掏香煙,這就是說你最近才戒煙。至於四月戒煙,也很容易猜到——你知道,新生活、新工作,戒煙就意味著一切重新開始。」
我望著他,氣憤極了。
我們離那裡愈來愈近了,汽車放慢了速度。最外一圈柵欄大約離建築羣有一百碼,形成一道堅實的環形防線,可能有十五呎高。一對對鈉光燈裝點著整道柵欄,其中一半燈是朝裡的,照射著那一百碼寬土地,而另一半燈則朝外照亮了附近的田野。建築羣周圍燈光強烈,稍遠一點,黃色的燈光下,紅土顯得黑黝黝的。
我沒有絲毫好奇心地對哈柏望了一眼,他依然保持沉默。除了聽過他與芬利在電話中的簡短通話外,我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他也對我報以一瞥,一臉沮喪和恐懼,好像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也好像我使他覺得不安。
我聳了聳肩,什麼也沒說。
「拿下他的手錶,貝克,」我說,「在監獄裡會弄丟的。」
牆上齊腰的地方有一道紅線,那是一條火警警示線;我猜它一定是通到外面去的,但我們卻沿著相反方向走進監獄,而不是走出去。我們沿著紅線穿過走廊,上了樓梯;樓梯間很黑,只有幽暗的緊急指示燈。到了樓梯口,史匹威喝令停下,然後用鑰匙打開一把電子鎖。
「那麼你有什麼好辦法嗎,聰明人?」他問我,「死者沒有身分證,而且已經面目全非,指紋查不出什麼,哈柏又不說實話,你說該怎麼辦?」
他只是嘟噥了一聲,不置可否。我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蘿絲珂已經走了,除了貝克和哈柏之外,什麼人也沒有了。透過前門可以看見囚車司機拿著一塊夾板,那接待警官在上面寫著什麼;他們的背後是那輛監獄汽車,橫在那裡,遮斷了我的視線。它就像一輛漆上淺灰色的校車,上面寫著:喬治亞州立懲戒所。這幾個字佔滿了整個囚車的側面,字的上方是一排焊著鐵條的車窗,下方則是該州的州徽。
我大概不會向墨西哥灣去了,可是在這個季節北上又太遲了,北方太冷。也許我該直接到南方的島嶼去——可以去牙買加,那裡有美妙動聽的音樂;住在牙買加海灘的小屋裡,每星期抽一磅大麻,照牙買加人的方式生活;也許抽兩磅煙草,找一個女人作伴。我腦海裡浮現出蘿絲珂的模樣,她的制服整潔極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完美的襯衫;在陽光明媚的牙買加海灘上,她不需要穿襯衫……
芬利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有點不甘心被我猜得這麼準。
芬利楞住了。這時貝克敲了門,走進來說監獄的車已經到了,芬利說他會親自帶我出去。
「他不是這個意思。」芬利聳聳肩說,「他是說這可能是個陰謀;哈柏不一定要出現在現場,他可以雇你去做這件事。哈柏的招供可能誇張一些,因為他怕你,不敢馬上把你供出來。莫里森認為你是在到哈柏家去領酬勞的途中被我們逮住的,他估計那是你在雨中等待了八個小時的原因,而那也是哈柏今天待在家裡、不去上班的原因,他是在等著付錢給你。」
「瑞契爾?」拿檔案夾的人問我,「你懂了嗎?」
我們走進門,監獄裡的惡臭氣味撲面而來,那是無數絕望的人們的呼氣所積聚起來的臭味。裡面幾乎是漆黑一片,只有一線微光,我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一排排的囚室。夜間含糊不清的呼吸聲和打鼾聲交織在一起,還有呻|吟和嘟噥聲。史匹威把我們帶到一排囚室的最後一間,我們擠了進去,然後他關上門走開了。
「行了,伙計們,我們上路吧。」
「遺憾?」我說,「你把兩個沒有罪的人送進監獄,而你只感到遺憾?」
「不許說話,」他說道,「熄燈以後絕對禁止說話,這是這裡的規定。你們的hetubook•com•com囚室在右邊走到底。」
囚車離開警察局,朝北駛去,經過伊諾餐廳,又朝北趕了一段路,然後向左急拐彎,離開了鄉村公路,慢慢行駛在田野中間的一條路上。連綿的矮樹叢在窗外一閃而過,矮樹叢之間是一塊連著一塊的紅土地。太陽正徐徐下落,像一輪巨大的火球向田野降下。
「再查一次指紋,」我說,「我是說真的,芬利,讓蘿絲珂再做一次。」
他對此感興趣。他認輸了。
「沒錯,」他的伙伴說,「我們的意思是,我們不為難你們,你們也不要給我們增加麻煩,懂嗎?這混蛋地方缺少人手,州長下令縮減一半人員以彌補財政赤字,所以每次值班的人數只有原來的一半。因此,不要爭吵,聽到了嗎?我們甚至沒有人力對付罪犯樓層的打架鬥毆事件,哪裡會有人力來管理頂層的事?喂,哈柏,你聽懂了嗎?」
他茫然地點了點頭。
貝克點點頭,領會了我的話。像哈柏這樣的人在監獄裡肯定會弄丟許多東西。司機敲了敲門,朝裡面張望一下;貝克趕緊把勞力士金錶放在最靠近的那張桌子上。
「因此,我很抱歉,」他說,「你和哈柏得在監獄裡待到星期一。你會習慣的。監獄在沃伯頓,那地方很糟,可是拘留所還不錯。我會在星期一之前把一切調查清楚,並請蘿絲珂警官星期六和星期天來加班,她是我們最好的女警官。如果你說得對,下星期你就自由了,行嗎?」
我沒有作聲,可是感到憂心忡忡。莫里森局長是個危險的人,他的理論聽起來幾乎是合理的;我必須等芬利核實情況之後才能走——如果他真的會去核實情況的話。
「為什麼?」
這全是因為她對我眨了眨眼,勾起我的幻想。她端起我的杯子,對我說我的眼睛很好看,然後眨了眨眼睛。一個曾與我共度一段美好時光的英國女孩也說我的眼睛長得好。我的眼睛是藍色的,人們說它們像北極海的冰山;我如果注視著什麼,不眨眼,那就會變成有威力的凝視。蘿絲珂眨巴著的眼睛是這一天留在我腦海裡的最佳印象,也許是唯一的好印象,我想念她。我思緒飄忽地度過那空虛的夜晚。
「你們哪一個是哈柏?」他問。
「很好,瑞契爾,」他說,「你使和-圖-書用的是基本的邏輯演繹法,對嗎?」
我注視著他。這時已經六點,車該來了。
「反正你們就再查一次,行嗎?」我說。
「你是怎麼知道我這些事的?」芬利問我。
他說話尖聲尖氣,與他龐大的身軀很不協調。哈柏像小學生似地舉了舉手,史匹威以那酷似蛇眼的小眼睛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揮了揮記事板,要我們站起身往外走。哈柏茫然若失,一聲不響,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士兵。
「當然。」我說。這裡人手不夠,他們的伙伴在領失業救濟金,我當然明白。
他硬著頭皮聽我責罵,那張黑臉變得更黑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他怒目而視。一陣憤怒之後,我的目光才漸漸柔和下來;我已經控制住自己。這時他瞪眼望著我。
我們開動了,魚和米飯,熱水瓶裡還有咖啡。哈柏把大部分咖啡留給我,給了我一個好印象。吃完飯後,我把椅子往後一移,把腳架在桌子上;那樣並不舒服,但多少會好受些。
「我才不在乎誰在什麼地方幹掉了誰呢,」我說,「那是你的事。而且你問錯了,芬利,你們應該先搞清楚死者是誰才對吧?」
「你是在開玩笑吧?他是個混蛋!他把史蒂文森警官也當作說謊的人。」
哈柏隨著車身上下左右震盪,彎著身體沉默地坐在我身邊,臉差不多快要與地板平行了;左手舉著,因為被銬在我們面前的一根橫杆上,腕上戴手錶處有一圈淺色印記。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被恐懼緊緊攫住,好像全身都要癱瘓了一般。
「對,」拿甜甜圈的傢伙說,「如果你們是罪犯,我們就可以任意打罵,你們就要穿上囚衣,與那些野獸一樣的人住在罪犯樓層,而我們只會在旁邊看熱鬧。」
哈柏抬頭望了望他,茫然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然後進哈佛的研究所。」我說,「你在波士頓的成績不錯,所以你順利進了哈佛,因為你說話的口吻像哈佛人。是犯罪學碩士嗎?」
「對,是犯罪學。」
他仔細看了一下記事板。
他聳了聳肩,看起來很懊惱。
「是莫里森局長堅持要這麼做的,他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週末我們可以休息了。他是老板,不是嗎?」
「沒錯。」他承認了。
「坐下吧。」拿著檔案夾的那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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