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說:「我不必大費周章,到現在才把你甩掉,肯錫。要逃昨晚我就可以爬窗逃走了所以你要不乾脆到對面等我?」
破曉時分,一條淡金色的細線推開了夜的黑幕,然後隔壁有鬧鐘響了起來,不久我就聽見淋浴的嘩嘩水聲。我伸展四肢,總算聽到骨頭與肌肉所發出的喀喀響,然後開始做我早上固定的五十個仰臥起坐和五十個伏地挺身。等我做完時,浴室響起另一輪的水聲。不久兩姐妹已站在門邊,準備出發。
我說:「妳不贊成?」
「我不這麼認為。」
「她搬來北部多久了?」
臥室裡的聲音靜下來了,幾分鐘後,我聽見門打開,珍娜的反影出現在窗玻璃我的肩膀上方。她穿著寬鬆的T恤,底下是灰色的舊運動褲,臉上的妝卸得一乾二淨。她手裡拿著兩罐啤酒,當我轉身時,她把一罐放在我手中。她說:「我妹妹逼我要把這些清掉。」
「幽默沒有年齡的限制。」我說,她翻了一下白眼。
「那妳決定怎樣?」
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珍娜。」
西夢說:「你動過我的冰箱嗎?」
「什麼動機?」
我點點頭。「有時候,對,我需要她。」
「為了恨而恨?」
她點點頭。「正是如此。」
「妳的重點是什麼?安琪。」我說,突然覺得懶得再跟她辯。
她走出壁凹,走進廚房。
我說:「趴下。」並一手按住珍娜的肩膀,此時藍帽子正好站定腳步,一陣連續的爆裂金屬聲劃破早晨的空氣。第一批子彈掃過珍娜胸前,彷彿她的胸膛根本不存在似的,子彈呼嘯過我頭部時,我一面閃躲,一面仍努力要將她往下拉,即使她的胸部正以各種角度抽搐著向前倒。藍帽子將扳機扣到底,槍以全速自動擊發,子彈像金屬車縫針射穿珍娜的身體,衝向水泥地,再繞個彎往我這兒來。林蔭道上的人群倉皇逃竄,當我從槍套掏出槍時,有人踩到我腳踝。珍娜的身體倒在我身上,地面的水泥碎片飛濺到我臉上。此刻他正在瞄準,正努力要繞過珍娜的身體往我身上打。等一下他可能又會對著珍娜亂槍掃射,到時候子彈恐怕會逕直穿透珍娜紙片般的身體,射入我的。
「有什麼需要了解的?」我說。
她刷地一聲經過我旁邊,走進廚房。珍娜看著我搖頭,她說:「你二年級的時候,人緣八成好得不得了。」
然後她露出親切柔和的微笑,伸出手摸我的臉。她說:「我想我們到最後都不會有事的,肯錫,或許在過程中,我們都可以討回一點公道。」她彷彿用細細品味的方式說出「公道」兩個字。
有時候你和*圖*書不得不信任對方。
她望向窗外。「那麼你最好把握住她。」
自動連發發出轟然巨響,他立即往旁邊彈開,彷彿被卡車撞上。他落在人行道上,又彈了一下,槍從他手中掉了出來。我把珍娜推開,擦掉她噴到我眼中的血,看見他正要往他的烏茲槍那兒爬過去。槍在八呎外,這段距離他爬得十分辛苦,因為他的腳踝幾乎報銷了。
「我決定這根本沒道理,我決定做人家請我們做的事,然後回家。」
她抓住我的手腕。「別急,年輕人。」
「那還有什麼問題呢?」我說著就要起身。
我們走向我的車子,我打開車門時,珍娜看著它。「你還沒完全長大,是不是,肯錫?」
她笑笑,在窗邊我的對面坐下。「她叫我告訴你別碰她的冰箱,她不要你碰她的食物。」
「胡扯,派崔克,這簡直是智障。我們的工作是找到她以後,通知穆爾康。好了,我們找到她了,現在該打電話,然後走人。」
「而我決定……」我換了個口氣。「我請求妳信我這一次,等我到明天早上。真是的,安琪,大不了我們看著她到那時候。這麼晚了,穆爾康也不可能現在起床,大老遠開車過來偉克翰。」
我們接近市區時,淡藍的漢考克與保德信大樓迎面矗立在眼前。她說:「肯錫。」「嗯。」
她坐在窗前,頭撐窗臺上,啤酒放腿上,心情看似近乎寧靜。卸下臉上的妝後,她顯得年輕了些,也沒那麼疲憊了。她可能曾經漂亮過,走在大街上也曾是令男人眼睛發亮的對象。我試著想像她那副模樣——年輕的珍娜.安傑林,臉上散發著青春自信的光采,因為她年輕,以為青春與美麗可為她帶來無限選擇——可是我想像不出,時間已經把她壓得變形了。
「不,不。」她說:「這非同小可,相信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她抬頭望州議會大樓,然後回看我。「只要你證明這件事你願意幫我,表明你的立場,我就給你其餘的。我就給你……」她的眼睛失去了光采,淚水盈眶,哽咽的聲音彷彿老舊的離合器。「我就給你……其餘的。」她勉強說完。我認識她不過半天,不過直覺告訴我「其餘的」八成不是什麼好事,才會令她如此痛苦。
「我知道這——」
她考慮著我的話,橄欖色肌膚在壁凹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深,近似淺咖啡色,豐|滿的雙唇緊抿著。她說:「或許吧!」
她搖搖頭。「他們會以為你是執法人員,押著做壞事又被逮個正著的黑鬼。」
「無論如何都不重要,我們又不是社工人員。」
「什麼?」
我回到珍娜身邊,坐在水泥地上逐漸擴大的血泊中。我把她摟在懷裡,她的胸膛稀巴爛,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走了。沒有遺言,就這麼死了,嶄新的一天才開始,她卻像破碎的娃娃癱瘓在波士頓公共綠地的邊緣。她的腿扭曲著,此時槍擊已結束,好奇的兀鷹紛紛回籠來再看一眼。
珍娜租的保管箱在特里蒙特街上的波士頓銀行,該銀行位於公園街角的波士頓公共綠地對面。公共綠地過去是水泥蓋的購物中心,接著經過兩棟做為公園街火車站入口的低矮建築,然後是吵鬧的攤販、街頭藝人、報販及酒鬼。成群的上班族男女和政治人物快步穿梭在人行道上,公共綠地就在此處再度轉綠、高起,形成上坡,通往陡峭的階梯,爬升至碧肯街,州議會大樓便聳立於街頂,它金色的圓頂傲視群倫。
我搖搖頭。「明天早上十點我們在辦公室碰面。」
「我可以想像。」
「什麼?」
我思索她的話。我無法與她辯駁,從事偵探工作以來,我已見識到人的恨意能達到多麼無以復加的程度。
「但願如此,派崔克,因為我們的生意還沒好到可以隨便搞砸一個案子。」
她走出來,看見我,朝我揮手。她等車少一點便邁著大步,穿過馬路,手中緊握她的皮包。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棕色的彈珠中央閃耀著光芒,此時她看起來比那張照片年輕許多。
她把手伸進皮包,交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我打開來,抽出一張八乘十一吋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顆粒略嫌粗糙,好像從另一種底片翻拍過來的,不過還算清楚。照片中有兩個男人,站在廉價的鏡櫃旁,手裡都端著酒,一個黑人,一個白人。黑人我不認識,白人穿著短褲黑襪,頭髮是褐色的,距離滿頭灰髮的階段還有好幾年。他面露疲乏的笑容,這張照片看起來也很舊,當時的他可能還是保羅森眾議員。
「你知道?我也有執照,記得嗎?這家偵探社或許是你創立的,不過如今我也投注了許多時間在裡面。我也挨子彈,挨拳頭,連續四十八小時坐著盯梢,是我得為了檢察官要不要起訴巴比.羅伊斯而擔驚受怕。我有決定權,百分之五十的決定權。」
「她的滿腔怨恨。」她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說:「相信我,我清楚得很。有太多讓你不滿的事,你只能挑幾樣來恨。為了仇恨而仇恨,目前西夢痛恨所有的事,有時候……」
一分鐘後她喝完啤酒就上床了,走進臥室時背對著我揮揮手。
我把我的車子移到屋前,如此就可以從壁凹看著它。沒有東西被偷走、打破、或撬開,我打心底感謝天上偉大的汽車守護神。
「說得好。」我說著舉起啤酒罐。她淡淡一笑,透過她的啤酒罐望向我的罐子,我突然明白了自從初次看到她的照片後我對她的www.hetubook.com•com感覺:我喜歡她。
我看著自己在玻璃的反影,他似乎也對我不太高興。
我做了一番檢查,確定那是唯一的電話,並把後門閂上,如此一來,只要有人開門就會發出聲響。我坐在窗口的位置,仔細聽屋裡的動靜。隔著臥室牆壁,我聽見珍娜仍在跟西夢解釋我們之間的約定。
「而索希亞一定不知她搬來這兒了?」
「誰?」
等我們在黑馬奇附近下九十三號公路時,尖峰時刻已達鼎盛,通往特里蒙特街短短一哩的路,就花了我們將近半小時。
在特里蒙特街上根本找不到停車位,即使逗留超過三十秒都不可能。一整排在柏林剛投降便被運來的希特勒女青年軍,在此擔任停車開單員,一個街區至少有兩個人在監視巡邏,鬥犬般的面容底下銜接著消防栓似的軀體,正待哪個蠢蛋膽敢在她們的地盤造次,阻礙交通。要是對她們任何一個說句:「祝妳今天愉快。」她準會叫人來拖吊你的車,讓你這自作聰明的傢伙自食惡果。我轉進漢米爾頓路,在奧菲戲院後面的某個卸貨區停下。我們走了兩條街到銀行,我正要和她一起進去,她卻制止了我。「黑種老女人和白種年輕小伙子一起走進去,他們會做何感想?」
我還曾經以為這車會讓人對我刮目相看。
「你不這麼認為?」她不悅道:「真是好心,只不過決定權並不只在你一個人,你可還有個搭檔。」
她喝了口啤酒。「西夢是個好女孩,只是老是不滿。」
珍娜說:「你為什麼要管這件事?」
「世上有的是值得怨恨的事。」我說。
隔著濺入眼中的鮮血,我看見他把烏茲衝鋒槍高舉過頭,然後下壓成一個角度,接著槍口便冒出白色的火燄。成串的子彈朝我的額頭襲來,再倏然於一片白色水泥煙塵中煞住。細長的子彈匣從槍桿掉落到人行道上,尚未觸及地面,他又裝上另一個子彈匣。他將保險栓往後拉,我從珍娜的身體底下騰出手,開槍射擊。
我想了想,說:「有時候。」
「誰知道?大概對全世界都不滿,尤其白種男人。」
我點點頭。「好吧!」
我說:「珍娜——」
我把她的腿拉攏,擺整齊。我看著她的臉,它什麼也沒對我說。又是死亡的表情。我越看,知道得越少。
她看著我,彷彿我腦筋不清楚了。「要是索希亞知道,那我們兩個恐怕早就沒命了。」
再也不會有人需要珍娜.安傑林了。
「以為我是妳包養的小白臉?」
「我的搭檔,安琪。」
「我的行為大概改變不了她的印象吧?」
她回頭繼續講電話,聲音輕柔懇切得令我作嘔,不久之後她掛了電話,人就走了。
她沒在裡面待多久。
西夢有份工作,到底該不該讓她去上班,我掙和-圖-書扎了一整夜。最後我認為西夢並沒有謀殺親姐的傾向,所以我相信她會守口如瓶。
「不。」她說:「我不贊成。」
「對什麼不滿?」
安琪說:「你腦子壞掉啦?」她壓低聲音嚴厲地說。我們坐在壁凹中眺望街景,珍娜和西夢在廚房,八成進行著類似的對話。
她說:「你的搭檔似乎也不太高興。」
回程和來的時候一樣無聊。我播放珍珠果醬的專輯《十》,即使珍娜不欣賞,表面上也沒說什麼。她的話很少,大部分都在看沿途的街景,細瘦的手指若非夾著菸,就是在擰羊毛衫的下襬。
我坐了回去,嘆口氣,看著她,竭力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覺得既然有機會,不妨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清楚,這就是我唯一的動機。」
她緩緩搖頭,以略帶悲哀的眼神注視著我,一手刷過頭髮,讓瀏海又落回額前。「她又不是被遺棄在雨中的貓,她可是個犯了罪的成年女人。」
「她沒有不高興,決定權在她,否則我們早就打了那通電話,打道回府了。」
「什麼?」
「當初吉姆.福南問我們要不要接這個案子時,我可是十分樂意回絕他,是你自己說幫穆爾康那夥人做事,你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的。」
先前西夢嚷嚷著綁架和聯邦罪行,把她從《洛城法網》學到的一大堆法律術語套在我身上。她幾乎要哭出來,尖聲叫鬧著「非法禁錮」之類的無稽之談,當我向她保證如果不讓我處理,另一個選擇就是讓穆爾康一夥人把她姐姐立即移送法辦時,她總算閉嘴了。
「你對你自己或我都不誠實。」她站起來。「如果你堅持,我們就照你的方法做,我不敢說會有多大差別,不過記住一點。」
我攤開雙手。「我的立場並沒改變。」
我走過去,往他臉上用力踢。他慘叫一聲,我又踢一腳,他便失去了知覺。
「我可不敢確定她有犯罪。」我說。
「你說的有理,側滑小子,我懷疑的是你的動機。」
我玩著單人牌,叫我的胃別再發出怪聲。我考慮要去偷襲西夢的冰箱,又怕她在冰箱設陷阱;說不定我才拿起芥茉醬,就被繩子絆倒,然後頭部中箭。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滿腔怒火是因為不曉得還能怎樣。我的意思是,我有充分理由痛恨我所痛恨的事,相信我。而她,我就不敢說了,她是……」
她聳聳肩。「兩個月。」
坐在幽靜漆黑的客廳裡,我也憶起了自己的婚姻,大概只維持了一瞬間。安琪和菲爾起碼對他們的愛有一份奉獻的心,不論他們的愛有多扭曲,而瑞妮和我卻從未有過這份心。從我們的婚姻裡,我對愛所得到的唯一體認就是它結束了。從西夢.安傑林窗前的座位眺望空m.hetubook•com.com盪的街頭,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能在工作上表現出色,是因為凌晨三點當全世界都在睡覺時,我還在工作,而我還在工作是因為我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珍娜正要套上一件薄羊毛衫,即使早上八點的氣溫已逐漸攀升至攝氏二十五度左右。她說:「很久以前他見過她,在阿拉巴馬。」
她又喝了些啤酒。「在我看來,不論你採取哪種態度,這世界都會有許多令你不滿的地方。在還沒見識過它有多壞,就先對它抱有成見,在它還沒真正對你造成傷害就先仇視它……我覺得未免太傻了。」
「多等十二小時不會有什麼差別。」
「沒有。」我說:「不過昨晚我可能把冰箱誤認為廁所,我實在太睏了。你把蔬菜放在廁所嗎?」
「你需要她嗎?」
安琪從廚房走出來,打電話跟菲爾說她今晚要留在這兒過夜,結果又是一陣吵鬧,他的聲音從話筒直接傳出,大聲嚷嚷著安琪都不顧他的需要。安琪一臉漠然,把話筒放在大腿上,閉起眼睛一會兒。然後她轉過頭,睜開眼睛。「你需要我留下來嗎?」
當我們站在門廊看著她開車離去時,我說:「這個叫索希亞的傢伙知道西夢嗎?」
我說:「這黑人是誰?」
「改變不了。」
她獨自走進銀行,我則穿越特里蒙特街,站在公園街車站附近等,在這林蔭道路中央,公園街教堂白色尖塔的影子投射在我臉上。
她點點頭,又喝了口啤酒。微微搖頭。「說到西夢,有時候我也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這一夜過得十分緩慢,我不是在座位上翻來覆去,就是起身來回踱步,盯著我的車看。安琪現在已經回到家了,在那被她稱為婚姻的怪誕之舞中又跳了幾步。幾句惡言,一兩記耳光,幾聲咆哮責難,然後上床,直到第二天。愛。我實在搞不懂她為什麼跟他在一起,她究竟是哪裡鬼迷了心竅,竟然會忍受這種鳥氣,但在我完全陷入自命正義的境界之前,我把掌心搭在腹部的傷疤上,這疤痕隨時提醒我為了一種最欠缺理想的愛所付出的代價。
謝謝你,父親。
「不難理解。」我說著打開啤酒。「等妳們睡著以後,也許我會進去把東西弄亂,讓她氣死。」
「你曾經覺得有人需要你嗎?」
她走近我,對我說:「我這裡的只是一小部分。」
她注視著我,我看得出她正在評估我,看我是否可靠,是否值得信任。我覺得我們彷彿置身於一個隔絕的小空間裡,周遭的行人熙攘而過,卻不是真的存在,只存在於我們身後黯淡無光的銀幕,就像老電影裡的畫面。
我正在思索該怎麼回答她,忽然有個熟悉的東西從銀幕跳出,跑到我們右邊,朝我們的小空間而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黃色縫線的藍色棒球帽。
「你告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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