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還真坦白。」
我以沙啞的聲音接電話。「喂。」
我也笑了起來,是整星期都沒睡的人發出的笑聲,發自剃刀邊緣的笑聲。我抱住她,雙手緊摟著她的腰,她的胸部在我胸前上下起伏。我們兩人渾身是汗,但她的眼神激動,深色的瞳孔顯得很大,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時刻。
「所以呢?」
「所以怎樣?」
我們駛入多徹斯特,繞過哥倫比亞公園,深入社區內。我在教堂前靠邊停,我們爬樓梯時,都聽見了電話鈴響。忙碌的一天,響第十聲時,我接了起來。「肯錫—珍納洛偵探社。」我說。
我說:「練習什麼?」
「站起來。」她說,自己也站起身,向我伸出雙臂。
我說:「地點和時間?」
「在手提音響旁邊的椅子?」
「好讓我有安全感。」
「沒有。」我說:「我正在窗外找我的屁股。」
「要不要拿你的屁股做賭注。」他輕聲笑著。
他又格格笑,我猜這是他的習慣。「對。」他說:「好讓你有安全感。」他掛斷了。
「你是派崔克.肯錫?」那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似乎不太習慣與愛耍嘴皮的傢伙交手。
我們開進百老街,經過雙排甚至三排停車的地方,以及一家鐵門上用噴漆寫著「黑人止步」的商店。碎玻璃在污穢漆黑的路邊石上閃爍發亮,垃圾從車子底下被吹到街上。我想著假如我下車,找二十個人來做民調,問他們為何如此痛恨「黑人」,也許有一半的人會告訴我:「因為他們的族群沒有尊嚴。」那麼如果我說南區的百老街就等於羅克斯伯里的杜德利街,只不過顏色淺了些呢?
她抓住我的手,使勁把我從椅子上拉開。我落在她身上,我們兩人撞進桌子,結果沒爆炸。她大笑起來,簡直就是狂笑,我才明白先和-圖-書前她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還是把我拉起來了。她說:「喔,我的天!」
他的手立即抓住我領口,指關節壓著我的喉結,掐著我倒退走了幾呎,眼神渙散。他說:「肯錫,肯錫。」然後推我背靠著一輛車。他用另一手輕拍我臉頰,戴文的手好大,像長了手指的牛排。「肯錫。」他又說一次,眼神轉為嚴厲,然後緩緩搖頭。「我來開,好嗎?」他放開我的領子,拍掉他留在我襯衫上的皺痕。他對我空洞一笑。「你還不錯。」他說,然後回去車子那兒,對安琪點點頭。「保重,小狐狸。」他打開車門,爬上車。他轉了兩次鑰匙,引擎才打著,然後排氣管發出砰然巨響,排出一堆廢氣,車子才開上路。他鑽進車流間,插入一輛富豪的前面,轉彎消失了。
我開始呼吸,但接著又停下來,說不定在木頭本身裡面。我說:「看起來像不像有人在木頭動了手腳?」
我照做了,我把手臂壓在椅子上,開始移動,只不過我的身體仍呈現坐姿。我的腦子叫我移動,我的身體卻另有意見。索希亞的手下有多專業?他們能把炸彈天衣無縫地嵌進木椅嗎?當然不能。我聽說過各種死法,但絕沒聽說有人被小小的木椅中一枚完全偵測不出的炸彈炸死的。當然,我也可能有幸成為第一個。
安琪在她椅子重重坐了下來,此時電話那頭說:「等一下,有人要跟你說話。」
我大聲吸氣,用力吸進肺裡,再慢慢吐出來。「自從戒菸後,氣順多了,謝謝。」
話筒傳來一個聲音。「肯錫先生?」
「要看情況。」我說:「你是哪位?」
他走到他鏽跡斑斑的卡瑪洛旁邊,從口袋掏出鑰匙。
我們大約一小時後離開酒吧。羅伊的朋友已經www.hetubook.com.com把他攙扶出去,大概送他去市立醫院的急診室。當他們拖著羅伊經過時,惡狠狠地瞪了安琪和我一眼,卻避開戴文冷酷的眼神,彷彿視他為凶神惡煞。
「你現在舒舒服服坐在你的辦公室,什麼大話也敢說。」
我想到我的屁股飛過我的頭頂。「我們趕時間嗎?」
我們開入市區,去停車場取飛天怪物,停車費貴得幾乎可以給孩子拿去繳念醫科的學費。安琪開飛天怪物,跟我開到我為保時捷租的車位,我把保時捷送進它甜蜜的家後,再爬上安琪的車。她滑到隔壁的座位,我便把車開上劍橋街。
安琪放下電話,在椅子旁邊蹲下,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完成這些動作,沒有人願意把眼睛放在離炸彈只有一吋的近距離處。她把頭彎到椅子底下,然後我聽見她大聲呼了口氣。她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嗯—哼。總之記住,肯錫,這年頭要對付一個人輕而易舉,任何人都可以找上你。」
索希亞說:「肯錫,你還活著唯一的理由是,因為我們有事要談。算了,我還是乾脆派個人過去,用槌子把你的脊椎砸爛,反正我只需要你的嘴。」
戴文多付了二十元,以補償湯米少做的生意。湯米說:「你真是可惡,警官,你打算每次都拿錢來補償以後他們不再每兩天上門一次的損失嗎?」
屋裡並未爆炸,可是我幾乎昏厥。起碼我們知道他沒純粹為了好玩,在她座位底下也放顆炸彈。「索希亞說我椅子底下有炸彈。」
戴文一路踉蹌地走到甜甜圈店的停車場。「心領了,肯錫,不過我得繼續練習。」
她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
「站起來。」她說:「過來我這兒,寶貝。」
「當然。」
他又輕笑了一陣。他看穿了和*圖*書我,他知道這點,也曉得我知道。「我們去人多的地方,好給你一個安全的錯覺。」
我們穿越市中心,從劍橋街轉進特里蒙特街,經過珍娜在晨光中像破布娃娃倒下的地方,經過舊戰鬥區的廢墟,這裡在建商開發和限制級錄影帶店的威脅下,緩緩步上必死的命運。既然可以在自己邋遢的家裡舒舒服服打手槍,何必跑到骯髒的電影院打手槍?
「應該有這個人。」
很難從她的話裡找出漏洞。
「你還坐著?」
我也掛斷,然後看著安琪。室內仍充斥著我們四唇相接、我的手撫弄她秀髮、她的酥胸抵住我胸口上下起伏的記憶。
她往後縮,她的雙手放在我胸前,立刻溜下桌子。她臉上帶著微笑,卻是難以置信的笑,而她的眼神早已透出懊悔與恐懼。只有天知道我臉上是什麼表情。
「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莫里安?」
「兩小時後。」
我說:「戴文。」然後朝他走去,準備把鑰匙拿過來。
「準備好就說一聲。」
安琪和我在街上追上他。我說:「我開車送你回家,戴文。」
安琪坐直起來,身體往前靠。
他只說:「霍伊街二〇五號。」他只需要說這個就夠了,這是安琪的地址。
「什麼?」她站起身。
我說:「好啊,打電話給炸彈拆除小組。」憋著氣講話,像感冒的唐老鴨,聽起來還真可笑。然後我閉起眼睛說:「等等,先看看椅子底下。」
「不趕。」她說:「你怎麼不站起來?」
我們駕車經過南波士頓,在地人稱為南區的地方,經過一排排單調的三層樓房,擠得像搖滾演唱會裡的打燈牆。南區令我驚奇,有很高的比例顯得貧窮、擁擠、雜亂無章。D街的社區規劃和紐約布朗克斯的一樣糟——骯髒、昏暗,充斥著叛逆的平頭m.hetubook.com.com混混,拿著球棒在街頭到處惹事生非。幾年前,在一次聖派崔克節遊行期間,有個運動衫上印著愛爾蘭國花三葉草的愛爾蘭孩子走進隊伍裡。他跑進另一群運動衫上也印有三葉草的愛爾蘭孩子中間,他和他們的運動衫唯一的差別是,他的三葉草上寫著綠色的「多徹斯特」,而他們的寫著「南區」。D街的孩子把他從屋頂扔下去,解決了彼此的歧異。
他掛斷了,我看著安琪說:「別動。」即使她移動並沒關係。
「萬一我還得酒後駕車,我想記住這次我是怎麼辦到的。」他轉身,倒著走,我等待他的下一步。
「你來見我,跟我談談。」
「你現在坐著?」他說。
我冒險吐了口氣,然後把我的問題再說一次。
索希亞說:「你乖乖坐好,要是我就不會隨便站起來,除非你想看自己的屁股飛過你的頭頂。」他格格笑著:「幸會了,肯錫。」
她在那兒蹲了六七小時,至少這是我的感覺,才終於開口說:「不像。」她從椅子底下出來,坐在地板上。「椅子下面沒有炸彈,派崔克。」
「鬧區十字路口。」他說:「兩小時後,在邦諾連鎖書店前面。你自己一個人來,否則我只好登門造訪剛才那個地址了。」
「你是肯錫。」那聲音說:「你的氣還順嗎?」
我拿著話筒,繞過桌子坐下。安琪做了個「是誰打來?」的表情,我聳聳肩。
那是張陳舊的木椅,學校老師坐的那種椅子。
「側滑小子?」
「鬧區十字路口。」我重複道。
「好極了。」我面露微笑。
我的心一涼,血管裡的血液頓時變冰。
然後電話響了。
戴文嘀咕著:「是啊,是啊,是啊!」然後以醉漢的踉蹌步伐走向門口。
「我正在努力。」
「也許我喜歡坐在這裡。」
我盡量不和*圖*書要呼吸,我告訴自己,氧氣的重量有可能對我座位底下施壓,進而引爆炸彈。我又想到這念頭太愚蠢,因為炸彈顯然是因壓力的解除才引爆的,而非壓力的增加。所以現在,我不能吐氣。不論如何,不吸也不吐是最保險的。
我說:「你都是這麼講話的嗎?索希亞,還是你今天剛好喜歡故作神祕?」
「什麼?」
「你打算站起來嗎?」
然後我吻了她,她也回應我的吻。頓時之間,周遭一切事物都擴大了——四樓底下一部車子的喇叭聲,夏天清新的空氣與紗窗春天的塵埃混雜的氣味,我們的毛髮間剛冒出的汗珠鹹味,我仍腫脹的嘴唇輕微的疼痛,她的唇舌因一小時前喝的啤酒仍散發的清涼感。
我坐挺起來,抓抓背後一個小癢處。我說:「儘管放馬過來,索希亞,你派幾個來我廢你幾個,不久你就可以成立一支瘸子大軍,渡鴉瘸子幫。」
「好,看我——」
「莫里安,我告訴你,我的行程到十月都排滿了,你乾脆萬聖節左右再來跟我約。」
她僵住了,彷彿動作了一半凝結的蠟像,這就是「炸彈」兩字會對人造成的影響。她深吸一口氣。「要不要打電話給炸彈拆除小組?」
她坐在她的椅子上,望著窗外,頭也不回地說:「我不會說剛才感覺不好,因為它確實很好。我不會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因為也要怪我自己,可是我要說的是,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非去不可嗎?」
「嗯—哼。」那聲音慢條斯理地說,像剛榨取的楓糖漿。「可別太習以為常,免得等你氣又不順時,反而讓你更難過。」楓糖漿聲音渾厚卻輕描淡寫,意味著多年北方生活的背後隱藏著慵懶的南方午後。
我揚起眉,輕聲吹著口哨。安琪聳聳肩。
「是啊!莫里安,我可有生意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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