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男孩看起來很不樂意。
奧斯卡說:「如果你們有興趣聽的話,他們提高了今晚火拚的賭注。有人把一顆手榴彈扔進聖徒幫的一間毒窟,幾乎把屋裡的人全炸死,包括兩個嬰兒在內,最大的不超過九個月。我們還不能肯定,不過其中有兩名死者可能是正好上門買毒品的白種男大學生。這應該算是好事,也許以後政府會開始正視這問題了。」
我從告解處退出,和安琪走下中央走道。到了門口,安琪用手指沾聖水,在自己身上比了十字架。我考慮要這麼做,因為目前我亟需可能得到的一切援助,不過有件事比偽善更令我痛恨,那就是假宗教之名的偽善。我們推開厚重的橡木門,步入近黃昏的斜陽下。
「奧斯卡也沒鑰匙,我們得去問問看。」
奧斯卡說:「罪名?」這兩個還真是一對鸚鵡。
在大多數照片中,保羅森都沒穿內衣褲,只穿著黑短襪。他在那張雙人床的髒亂床單間,似乎非常享受。
她聳聳肩,往後靠著洗禮盆:「喔,好吧!」
「他們很快就會來了。」安琪說:「打開吧!」
安琪說:「把手銬解開。」
後來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酒鬼旁邊,要我們坐下時,我和安琪才又碰頭。那個酒鬼叫泰倫斯,身上傳來陣陣爛香蕉味,可是他似乎毫不在意。他一面用食指刷牙,一面熱心地向我解釋世間為何會失控至此。是天王星的緣故,住在天王星的善良小綠人不具備建造現代都市的科技;泰倫斯告訴我們他們可以建造出令你激賞不已的農舍,但摩天大樓可就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了。「可是他們很想要摩天大樓,你懂嗎?」既然我們已經蓋了這麼多現成的大樓,天王星人準備要來接收。他們在雨裡下毒,在我們的水源加入引發暴力傾向的藥物。泰倫斯向我們透露,不出十年,我們會自相殘殺到人類滅絕,這些大城市就是他們的了。到時候席爾斯大樓會舉辦一場盛大的綠人派對。
我說:「你聽說過美國人權自由聯盟嗎?」
幾分鐘後,他們來把泰倫斯帶走,帶他到他的太空船,或某個政府密會。他們把我們留在原處,戴文與奧斯卡路過了好幾次,看都沒看我們一眼。有許多警察也從我們面前經過,還有一些妓|女、一狗票保釋人,和一整群拎著老土公事包、因為沒時間吃飯而拉長臉的警局公務員。天色逐漸暗下來時,有許多看起來像戴文一樣剽悍的人朝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電梯走去,深藍色風衣底下穿著防彈背心,手持M-16步槍。反幫派工作小組。他們按住電梯等戴文和奧斯卡過去,然後分乘兩班電梯一起下樓。
我問他到時候他會在哪,安琪則用手肘頂了頂我的肋骨,怪我不該鼓勵他往下說。
「他們」指的是警察。戴文和奧斯卡不需要多久時間就可推敲出在車站與幫派發生槍戰,且得到軍火走私販巴巴.羅格斯基支援的不知名白種男子與女子,就是我們兩人。
二十一張照片中有十六張是性行為的畫面,索希亞出現在十六張裡的幾張,他探入鏡頭內,似乎正在給保羅森技術指導。其中有一張,索希亞用手抓住小男孩的後腦,把他往後朝保羅森的胸前拉扯,彷彿騎士拉韁繩控制馬一樣。保羅森似乎不介意,甚至渾然不覺,他的雙眼發亮,嘴唇愉悅地抿著。
她睡了一會兒,頭靠在我肩上,膝蓋縮到她胸前。如果還有地方可以抽筋的話,她的重量八成會造成我的肌肉抽筋;在這張長凳窩了將近十小時後,簡單的伸展運動便足以令精神為之一振。
我們從長凳上拔起身,跟在他們後面踉蹌地通過走道。我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屈著,我的下背沉重得彷彿拖著一支大榔頭。他們帶我們去二十小時前偵訊我們的同一個房間,當靠近門口時,門正好往我臉上彈回去。我用銬著的雙手把門推開,我們以鐘樓怪人的姿態穿越門口。
戴文說:「什麼方法?再去另一個車站亂開槍?」
我點點頭:「得拿點東西給他們。」
戴文先看我的手腕再看我的臉,搖搖頭。
他離開了,我們坐在那兒,戴文看著我們,我們回看他。他說:「你考慮一下,接受我們的羈押保護。」
我把照片整理成一堆,蓋上檔案夾。麻木的感覺已席捲而來,凝結了前一波的驚恐與迷惑。我看著安琪,發覺她也正經歷相同的感受。顫抖已停止,她文風不動站著。麻木的感覺並不舒服,或許久了還會造成傷害,但眼前卻是必要的。
奧斯卡回來了,他走進門說:「你們看。」拿出了一小串鑰匙。
「奧斯卡?」
戴文和奧斯卡已經把車停在前面,他們倚著戴文的卡瑪洛車頂,面前擺滿麥當勞食物。他們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滿嘴麥香堡的戴文劈頭就說:「你們有權保持沉默,你們所說的一切將來可能會被用在https://m.hetubook.com•com法庭上對你們不利。把薯條遞給我,搭檔。你們有權聘請律師……」
一個身穿藍色巡警制服的小伙子從咖啡機弄了兩杯半溫不熱的咖啡給我們,採我們指紋的老警察站在我們面前的辦公桌後方。他忙著在文件上蓋戳記和接電話,如果他還記得我們在場的話,那麼他偽裝的技術必定十分精湛。有一次我站起來活動筋骨時,他半朝我的方向瞥,我從眼尾餘光瞄到有個警察出現在我左邊的走道。我去飲水機那兒喝了些水——戴著手銬按飲水機可非易事——然後又回去坐下。
他們沒提供我們打一通電話的機會,早在偵訊之前或偵訊剛進行幾分鐘時他們就該主動告知。一定會有人說:「什麼?沒人告訴你們可以打一通電話?真糟糕,八成是我們所有的電話都在忙線中。」
安琪站起身,對自己祈福,走下鋪地毯的神壇,來到長排的座椅。她站在那兒,俯視著放在我旁邊的Gap袋子,然後等待著。
我也正要低下頭,低下一半卻突然停止,一如往常。
安琪坐下。「你是王八蛋。」
我和四個長得絲毫不像我的警察一起排排站,直視著前方一盞亮晃晃的燈。燈後面,我聽見一個警察在說:「慢慢來,看仔細一點。」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當時我並沒看得很清楚,只看到那個大塊頭黑人。」
奧斯卡站起身。「我到處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
「罪名?」
「你要告我們什麼罪名,戴文?」
「街頭可沒有,沒有重來的機會。」
這麼簡單的一個塑嘐袋卻裝著無盡的痛苦。
戴文指著我們。「他們自以為是牛仔。」
我說:「你怎麼處置那張照片?」
我從檔案夾抽出一張,一張性行為過程中的照片,有小男孩、索希亞和保羅森的身體,但少了他的頭。索希亞或許歸戴文管,但保羅森是我的。我把其餘照片拿到後頭的告解處,跨過那些厚重的酒紅色隔間,蹲在旁邊的地板。我用一把小刀刮一塊自從我當祭壇助手時就已鬆動的大理石地板。我將它掀開,把檔案夾藏進兩呎見方的洞裡。安琪站在我後面,我伸出手,她便把她的點三八放進去。接著我也把我的槍擺進去,然後又把洞封起來。大理石磚密合得十分整齊,不著一絲痕跡,我這才發覺自己剛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天主教傳統:隱藏。
我說:「當然。」
「因為索希亞知道你握有不利於他的犯罪https://www.hetubook.com.com證據,確切的證據。派崔克,因為你最主要的護身符已經不在這場遊戲中了,而且這是眾所周知的。因為只要索希亞仍逍遙法外,你的命就一文不值。」
我真走運。只要發生槍戰,一般人通常都看見黑人。
奧斯卡翻出他所有口袋。
他嘆了口氣。「我也看過那部電影,柯本最後死了。」
「你在哪找到的?」戴文問。
從很久以前,我就不再禱告——或以此例而言,不再低頭了——這大約是在我的禱告變成低聲唸唸有詞的時候,當時我唸著要打火英雄早點死,唸著自己能鼓起勇氣要他的命。我始終沒得到那份勇氣,而他的死又來得慢吞吞,我對他的恨早已變得有氣無力。然後世界繼續運轉,神和我之間若有任何契約也已終止,隨著我父親一起埋在地下。
奧斯卡把鑰匙扔到我面前的桌上。「就在我原先放的地方,不曉得剛才怎會找不到。」
我鬆開塑膠袋頂端的繩子,把手伸進袋中,摸到一個厚約四分之一吋的檔案夾。我把它抽出,翻開。裡面有更多的照片。
戴文先把一支無線電對講機扔到他面前的桌上,又把一大串鑰匙扔上去,然後坐到椅子上,看著我們。他的眼睛疲憊血紅,卻異常有神,彷彿吸食了安非他命。奧斯卡看起來也差不多,他們很可能連續兩天兩夜沒睡了。總有一天,當這一切都結束時,當他們坐在懶骨頭按摩椅看足球賽度周日時,他們的心臟最終會了結他們,完成子彈未能達成的任務。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八成也會在同一天告別人間。
泰倫斯暫停刷牙的動作,看著我說:「當然是回到天王星啦!」他把身體湊過來,我差點被他身上的臭味燻倒。「我和他們是一夥兒的。」
我坐在聖巴托教堂的前排座位,看著安琪為巴巴點起一支蠟燭。她站在蠟燭前片刻,用手圈住燭蕊,等黃色的火焰在氧氣助燃下燒旺了才放掉。然後她跪下,低垂著頭。
剩餘的五張有四張是保羅森和索希亞端著浴室水杯裝的深色液體,一面喝,一面倚著梳妝台閒聊。其中一張小男孩細瘦的腿交纏在骯髒的床單間,雖失焦卻隱約可辨。
她把椅子往後拉,美麗卻疲憊的面孔轉向我。她說:「『沒有人把槍遞給我之後,叫我快逃。沒有人這麼做。』」這是詹姆斯.柯本在《豪勇七蛟龍》裡的台詞。她豐|滿的唇往兩邊綻開,笑容直暖進我心窩。就在那一刻,我想我知道了什麼是和圖書愛。
戴文和奧斯卡顯然飽受壓力,在羅克斯伯里或馬特潘等幫派活躍區,黑幫要怎麼火拚是他們家的事,可是當戰火從貧民窟延燒到市中心,當中上流市民必須踩過他們的路易威登行李箱,匍匐到地上躲避子彈時,問題可就大了。我們被上了手銬,遭到收押。我們抵達車站前,戴文不發一語就把照片拿走,不久之後,又搜走我們身上所有的東西。
「只要找到得鑰匙,我們非常樂意。」戴文說。
我相信神,也許不是天主教的神或基督教的神,因為我無法把神視為菁英名流。我也很難相信創造出雨林、海洋和浩瀚宇宙的造物者,會以相同的程序,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人類如此違反自然的東西。我相信神,但我相信的不是女神、男神或無性的神,而是某種力量,足夠破壞我以眼前這些卑微參考架構來形成任何概念的能力。
我找位置坐下。
為了這個毫不起眼的袋子,巴巴死了,或奄奄一息,或身受重傷。珍娜也死了,還有寇提斯.摩爾、火車站裡的那兩三個小伙子和街頭那十二個無名小卒。等這一切結束時,索希亞或我也會加入那些統計數字。或許我們兩個都逃不過,或許安琪和羅藍也一樣。
他看起來倒是痛苦不堪。
直到第二天早晨過了大半,他們才結束對我們的偵訊。
他們拿走了我的錶,但戴文和奧斯卡回來時,最深沉的夜色已逐漸透出隱約的曙光。我猜大約五點了,戴文經過時說:「跟我們來,肯錫。」
「肯錫先生,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羈押你。我的搭檔和我覺得你可能涉及昨天下午南車站所發生的槍戰,可是既然沒有任何目擊證人可以指認你,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們搞砸了相信我,我們深感遺憾。」
「我承認。」戴文說。
「總是有重播的機會。」我說。
奧斯卡說:「你回到街上活不了五分鐘,肯錫。」
我站著把照片鋪在長椅上,共有二十一張,照片表面灑著彩色玻璃窗投下的三角形光影。沒有一張照片的內容是我樂意看的,但我卻不得不看。
安琪說:「他們不會告訴我們巴巴怎樣了,對不對?」
我強迫自己俯視那些照片,強迫自己把視線停留在那兒,不久我的目光就不自覺地被吸引到第二十一張,就像自然而然被黑暗銀幕角落的火焰吸引過去一般。我知道這張照片已烙印在我夢中和陰影裡,一路烙進不受我控制的心靈深處。其中殘酷的影像將反覆出現在我生命中,特別是hetubook.com.com趁我措手不及時。它所拍下的影像不是性行為過程中,而是結束後。小男孩坐在床上,赤|裸著身體,卻渾然不覺,眼神只反映出他曾有過那條生命的鬼魂。那雙眼睛只剩滅絕的希望和封閉的門戶,屬於因感官過度負荷而崩潰的身心。這是一雙行屍走肉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已對自己的失落與裸|露無知無覺。
安琪抬起頭,眼睛雖紅卻是乾的。「無論如何,我們要把這些藏起來。」
「戴文。」
我搖頭。「如果我們打聽他的消息,就等於承認我們在犯罪現場。如果我們還沒問,他們就先主動告訴我們,那他們就輸了,全盤皆輸。」
「把這可惡的手銬解開,戴文。」她又說一次。
「派崔克。」他用的是我媽以前常用的口吻:「外面正在打一場混戰,得等一切都明朗化了,你才有活命的機會。安琪,如果妳跟他在一起,也是一樣。」
安琪說:「喔,我的天啊。」聲音嘶啞尖銳,完全不像她的。她把右手指關節放到嘴裡,發白的皮膚陣陣顫動,眼眶蓄滿淚水。教堂裡溫馨崇高的氣息頓時消失,我只感到胸口一股沉重的負荷,壓得我頭暈目眩。我又低頭看那些照片,噁心的感覺抵住了我的胃壁。
「那麼罪名是什麼?」我問。
奧斯卡把他的椅子往後拉,重重坐下去。「那麼我們會讓他們穿著馬靴下葬。」
這些和珍娜給我的那張照片都是同一台相機拍出來的,大多數都有保羅森,索希亞則出現在其中幾張。同一間骯髒的汽車旅館客房,同樣粗糙的相片解析度,同樣高的取景角度,使我相信這些相片是取自錄影帶的靜態畫面,攝影機可能架在八或十呎高的雙重鏡後方。
我搖搖頭。
至於床上另一人看起來可就不是如此了。保羅森愛慕的對象——如果可以稱其為愛慕的話——是個小孩。一個極其瘦弱的黑人小孩,充其量不過十或十一歲。他沒穿襪子,身上一|絲|不|掛,而且似乎不像保羅森那麼逍遙快活。
我伸出雙手。「你到底要不要幫我解開手銬?」
我們看著戴文。
「我也是這麼想。」
「存檔。」戴文說:「為了前兩個晚上的七名死者,我們已經要找他來調查了。如果他企圖逃避,那張照片將成為定他罪的另一項有力證據。照片裡那個白人,壓在小男孩身上那個,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處理。」
安琪說:「為什麼?」
「如果我能離開這裡,說不定我能用一些你們所不能使用的方法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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