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對這提議似乎不太提得起興致。她說:「是啊,我最好進去。」
我拉起襯衫,看著腹部的水母,那個永遠不會消失的疤,永遠不會被誤認為平淡無奇的痕跡,永遠都是它所呈現的原貌:一個暴力與冷漠的記號,像牛隻的烙印。這是打火英雄的遺物,他留在世間的印記,他對永垂不朽的圖謀。只要我活著,腹部帶著這條水母,那麼他也活著。
安琪和菲爾也是如此。從菲爾是附近這一帶最帥的男生時,安琪就認識他了,他是萬人迷和天生的領袖,說的笑話最幽默,講的故事最動聽。他是每個人的偶像,最棒的傢伙。她仍這麼看他,如此祈禱,儘管一次又一次失望,儘管憤世嫉俗看待周遭的世界,她仍期盼總有一天他會變好。菲爾必定是這種人,否則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在麻薩諸塞大道與哥倫比亞大道交叉口下車。我送安琪回家,走到她家時,她搭住我的肩膀說:「你會去把傷口看一看吧?」
再來是羅藍,自童年起就被迫承受巨大的憎恨、醜惡與剝削,再把他所承受的一切反射回周遭的世界。向他父親宣戰並告訴自己,只要一切結束,他就可以得到平靜。但是他不會,事情向來不會如此。一旦你被迫承受了醜惡,它就成為你血液的一部分,流過心臟再流出來,玷污它所流經的一切。不論你再怎麼努力,那醜惡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離開你。如果有人抱持相反的想法,那麼他就太天真了。你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控制它,把它逼到一個小角落的一個小點,壓制在那兒,成為心頭永遠的負擔。
「嗯—哼。」我父親說。
我坐在床角,雙手放在腿上,面對著房門。我沒開燈,在黑暗中閉著眼睛,兩手緊握著。
我邊走邊喝,和圖書一面想著羅藍和索希亞、安琪和菲爾、打火英雄和我。痛苦的互動,可怕的關係。我當了父親十八年的出氣筒,從未反擊過。我不斷相信,不斷告訴自己,情況會改善,總有一天他會變好。當你愛對方時,實在很難關閉樂觀的大門。
眨眼間我立刻明白了會發生什麼事,才剛把姐姐往下拉,廚房的上半部就爆炸了。我躺在地板上,驚恐地眼看著爐子上方的壁紙被火從牆上剝下,藍、黃、黑、紅的火雲在天花板延燒,而無數螢火蟲般的火花則往冰箱的側面衝過去。
「他才十一歲,一時慌張。」
我看著她臉上的血跡,額頭上的傷口。「妳最好也把那清一清,看起來活像從鬼片裡跳出來的。」
安琪曾說:「也許這就是愛吧——細數著身上的一道道疤痕,直到有人說:『夠了。』」
我母親尖叫著:「不要!」我聽見燙衣板翻倒,撞擊廚房地板的聲音,和我父親朝我房間走來的沉重腳步聲。我用力閉緊眼睛,可是當他把門踢開時,有一塊門板碎片擦過我臉頰,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父親手中的熨斗,電線與插頭已經不見了。他用膝蓋撞我的肩膀把我撞倒在床上,然後說:「你這麼迫不及待想嘗嘗那種滋味是不是?」
她客廳的窗簾被拉開一點:菲爾,以為他自己是偵探。我說:「妳最好還是進去吧!」
我母親下班回來時,我們已經把煙味驅散,擦掉冰箱與火爐焚燒的痕跡,扔掉燒焦的壁紙和所剩無幾的窗簾。我母親看著天花板燻黑的火紋和燒焦的牆壁,在廚房餐桌坐下,呆呆地望著食物儲藏室,足足五分鐘。
她穿過門廊,走進屋裡。
我們把所能找到的調味料都加入煎鍋,沒幾分鐘,廚房裡就佈滿了煙和圖書。我打開窗戶,姐姐則去打開前門和後門。等我們想起造成濃煙的原因時,鍋子已經著火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不想看熨斗。我在那雙深色眼珠裡看到了憤怒、恐懼、憎惡、蠻橫,以及愛,沒錯,儘管是劣質的愛。
我姐姐一路滾過去,抓起了走廊上的滅火器。我也從食物儲藏室拿了一支滅火器,我們站在廚房中央,對著火爐、牆壁、天花板、冰箱和窗簾噴,彷彿過去五分鐘的事從未發生,彷彿我們是傑出的消防員。一分鐘之內,黑白兩色的泡沫像鳥冀般淋得我們全身都是。
「弄錯了。」我父親說。
我慌了手腳。
那人看著我,看著我的手臂,然後看著我髒兮兮的臉。「是啊!」他說:「你去跟你的肝臟說吧!」
有六盒蘇打粉在附近,我卻抓了第一眼在冰箱上瞥見的液體就往火裡倒,於是半品脫百分之八十純度的伏特加就這麼混進了充滿油脂的火裡。
獨立紀念日。
或許是這樣。
我十一歲時,有天深夜發現父親坐在廚房的桌邊,注視著擺在面前的蠟燭。他一手放在燭火上方,偶爾碰一下火,黑色的眼珠直盯著藍黃火舌,彷彿它會告訴他什麼。當他看見我時,睜大了眼睛,漲紅了臉,對我說:「它是可以控制的,它可以的。」我驚訝地聽出他深沉的聲音裡,有著罕見的猶疑不確定。
「我想我剛剛離婚了。」
艾琳說:「媽?」
我父親回家時,照往例該在廚房製造的噪音——把午餐盒往桌上扔,在杯子裡裝冰塊,重重地坐下,然後倒酒——卻完全沒聽到。那一夜屋裡的寂靜是前所未有的漫長、沉重和恐怖。
我們挑了靠近車頭的位置坐下,我和-圖-書看了一下車上的乘客。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人;兩個看起來像學生,一對抱著幼兒的年輕夫妻。他們用恐懼、不屑和略帶憎恨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對年輕的黑人男女衣衫破爛地搭上南區或白多徹斯特的地鐵,其他乘客會做何感想。感覺必定不好。
雖然起初疼痛不已,但我在公車上檢查時才發現,子彈只不過擦過去而已,就像利刃刮傷皮膚——要不了命的。它需要清潔消毒,而且痛得要命,但目前並不需要上人擠人的急診室縫線包紮。「明天見。」我說。
「晚安。」我說。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似乎從壓縮的時間釋放出來,就像有人撞車前或從樓梯頂端摔下來前所經歷的感受——時間似乎加快了但也放緩了。頃刻間,自己的一生鉅細靡遺閃現在眼前。
我往椅背靠去,望著漆黑天空中的煙火。現在火花小了些,也比較沒變化了。我聽見腦海裡的迴音,當一車子的殺手追著我穿越空地,不斷朝我的身體開槍時,我的憎恨與恐懼終於化為口中反覆不斷的「該死的黑鬼」。我閉上眼,黑暗中,仍隱約瞥見頭頂天空中爆出的光芒。
我走到了鐘樓——鐘樓仍比我的公寓安全些——進入裡面。我坐在辦公桌前喝啤酒,此時天上已空無一物,慶祝活動結束了。四日很快就要變成五日,去鱈魚角和葡萄酒園度假的人潮已經開始回籠。假日的隔天就像生日的隔天——一切看起來都變老了,像失去光澤的黃銅。
我把腳翹到桌上,往後靠在椅子。我的胳臂仍灼痛著,我把它往前伸直,在傷口上倒了半瓶啤酒。自製麻藥。傷口雖寬,但很淺,再過幾個月,傷疤就會從淡紅色轉為淡白色,幾乎難以察覺。
我們攔下一輛公車,爬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去。車上都是黑人,他們看我們渾身血跡、衣服破爛,便找到了換座位的藉口,紛紛往後移動。公車司機輕輕關上門,然後朝高速公路前進。
我母親說:「只是不小心弄錯了。」
我坐在桌前閉目養神,我知道血液裡腎上腺素極度活躍時根本不可能睡得著。一小時後醒來時,電話正在響。
我跑到爐邊時,藍色的火焰正好往上衝,擴延成一片白色的火幕。我憶起父親聲音裡的恐懼:「它是可以控制的。」艾琳把平底鍋從爐子上拿起來,棕色的油脂便潑到她手臂。她抓不住鍋子,鍋裡的東西便像汽油凝固劑般灑在火爐上。
我沿著馬路朝教堂的方向走去。我去了一趟菸酒店,買了半打啤酒。櫃檯後那傢伙的眼神,彷彿以為我就要掛了:一個多小時前——如今感覺好像一輩子之久——我才來買了一缸子的酒,現在我又來買更多。「你也知道,國慶日嘛!」我說。
我母親走進食物儲藏室。她身材瘦小,但此時卻步履沉重,彷彿是個笨重遲緩的人。她拿著熨斗和燙衣板回到廚房,擺在廚房中央。每逢危機時刻,我母親總是緊抓著例行公事不放,這時候該燙我父親的制服了。她打開窗戶,從曬衣繩收下他的制服。她背對著我們說:「回你們房間,我看能不能跟你們爸爸談談。」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父親撲滅的火愈多,對火的恐懼也愈烈。到他晉升為副隊長時,他已經將我們的公寓變成打火戰場。我們的冰箱裡放了不只一盒,而是三盒蘇打粉,水槽底下的櫃子還有兩盒,烤箱上方有一盒。在我父親家中,沒有電毯,沒有任何瑕疵電器用品。烤麵包機一年維修兩次;每個時鐘都是機械式的;電線一個月要檢查兩次,看橡膠外皮是否有m.hetubook.com.com破裂;插座則每六星期檢查一次。到我十歲時,我父親每晚都把插頭從插座拔除,將電線走火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我說不出話來,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母親眨眨眼,先看著我姐姐,再看著我,然後看著流理台上的伏特加酒瓶。她把頭往瓶子的方向一撇,看著我們。「你們誰……?」
我一直盯著他這混雜著各種情緒的眼神,這時候我父親把我的襯衫拉到我的胸骨,將熨斗對著我的腹部按下去。
由於我父親下午三點開始當班,我母親在超市上夜班,我姐姐艾琳和我早在鑰匙兒童這名稱普遍以前,就已經是鑰匙兒童了。有天晚上,我們想煮紅鱒魚,想嘗嘗前一年夏天去鱈魚角玩時吃過的那道魚。
「你的比喻總是很恰當。」她邊說邊朝屋裡走去。她看見掀開的窗簾,又回過頭來看我,皺起了眉頭。她看了我幾乎整整一分鐘,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哀愁。「以前他人很好,記得嗎?」
我想到當我父親發現我們居然容許祝融踏進家門時,他可能會產生的反應。他必定會感到難堪,進而惱羞成怒,進而血液往雙手衝,最後化成拳頭,來找我算帳。
我伸手去拿槍。「怎麼回事?」
我勉強出聲。「派崔——」還沒說完,安琪就急匆匆地說:「派崔克,請你過來我這裡。」
我點頭,因為我記得。菲爾曾經是個大好人,直到帳單湧來,工作沒了,前途對他而言是個大笑話。菲爾並非一直都是混蛋,是後來才變成混蛋的。
等我們的腎上腺素下降,顫抖也停止時,我們在燒毀的廚房中央坐下,瞪著父親每晚十一點三十分跨進的前門發呆,到後來兩人都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到眼淚也哭乾了,眼睛仍著前門。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