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轉台,看見史特林.穆爾康出現在第七台。他正在爬州議會大樓的台階,旁邊有一大群人跟著他快步拾級而上,落在後面幾階的吉姆.福南加快腳步企圖跟上。他穿過黑壓壓的麥克風林,就像船槳劃過死海一樣,一路唱著「無可奉告」到大門口。我倒希望他能有些變化,偶爾丟出一句「我不記得了」,打破現場的單調,不過我猜博取我的歡心並非他今早的「當務之急」。
我張望一下四周,沒看到什麼令我安心的景象,不過不知為何,我信任他。檢查過支撐他胳臂的三角巾,發現裡面沒槍後,至少這是讓我信任他的充分理由。但原因不僅止於此,據我對羅藍的了解,他不像他父親。他不會用甜言蜜語誘人步入死亡陷阱,他直接衝著你來,直接送你去見閻王。
索希亞屍體的照片在螢幕上一閃而過,她暫停梳頭的動作。我說:「妳覺得怎樣?」
我們約莫半小時後離開,大夫們起初認為他至少應該在加護病房待上一個星期,可是現在他們卻說他再兩天就可以出院。當然,他即將要面對起訴,不過他向我們保證:「哪來的證人?說真的,我可連一個也沒看到,那些人總是在我該出庭時突然得了失憶症。」
她聳聳肩。「遲早還是得面對現實,對吧?」
羅藍說:「你們不能一直這麼對我們,永遠把我們擋在門外。」
我們沒說話。
我必須提醒自己他只有十六歲。
我說:「一言為定。」不過我覺得我永遠忘不了羅藍,即使在報上刊出了他的訃文後亦然。
他用腳把一塊炭渣翻過去。「沒有,也許如果是我自己扣的扳機就會吧!也許。」
羅藍說:「白人——」
「你心裡這麼多的怨恨和怒氣,當你知道你爸死了時,怨恨和怒氣有消嗎?」
當你坐在人家的腳下附近時,這麼說實在非常失策。因此接著我便叫了聲:「哎喲!」
「你們以為這麼做……會讓我高興?是嗎?我就不會再去找你們麻煩?」
她站起身,把床單往我頭上扔,然後說:「咖啡?」
「那麼今天的我是什麼?」他說。
我把手伸進未紮進褲裡的襯衫底下,穩穩握住九釐米口徑,槍靠著我的腹部很冰冷,但握在手中卻很溫暖。
除了他的專欄外,里奇和_圖_書的署名也出現在索希亞凶殺案的報導。他說目前警方尚未掌握凶嫌,如果凶手在碰觸任何東西之前刻意在砂礫中抹過手,那麼即使有找到指紋也是模糊不清的。凶手確實這麼做了。他提及保羅森那張影印的照片是在索希亞血跡斑斑的亞麻外套找到的,他提及索希亞和珍娜.安傑林曾經公證結婚,而這個珍娜.安傑林正是保羅森參議員和穆爾康參議員辦公室的清潔婦。他們又重刊她死亡現場的照片,州議會大樓矗立於她屍體後方。
我說:「羅藍,我問你一件事。」
我們沿著查爾斯街,走進貝克灣,安琪的信用卡在她口袋裡發燙。她像龍捲風般橫掃全場,離開時,我們已經把半層樓的東西裝進了紙袋。
我回頭望,發覺我們頭頂上方的建築物輪廓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近得幾乎伸手可及。住在這兒,近在咫尺,卻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體驗置身其中的滋味,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只不過一兩哩外,卻是另一個世界。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說:「沒錯,我們正坐在你們的門口。」
我在愛迪.包爾採購了半小時,又在卡普利廣場的香蕉共和國服飾店逗留了二十分鐘,處於四層樓高的大理石噴泉和純金窗框展示的八十五元菱格襪營造的氣氛下,我的胃開始翻攪。
等我轉過去時,第六台已經在比較查爾斯.史都華案了,把兩案的種族議題拿來對照。華德報導時面帶笑容,不過華德一向面帶笑容。蘿拉正好相反,看起來怒氣沖天。蘿拉是黑人,我不怪她。
我給巴巴買了任天堂遊戲機,以及一堆殺共產黨之類的軟體給他搭配著玩。安琪給他買了一個《夜半鬼上床》主角佛萊迪玩偶,和五期的《波霸》雜誌。
「對極了。」他說:「對極了。」他對著我左腳邊的地上啐了一口。「但我可不是一直都這樣。」
他看著我,然後望向後方的空地。我們離前一天晚上他追殺我們的破陋出租屋並不遠,這兒四下盡是破敗的建築物和零星的雜草植物,而離碧肯丘更是近。
安琪說:「那就談吧!」
他的帝國。
他又踢另一塊炭渣。「不會。」他說:「應該是不會。」他望著雜草堆遠處和空地另一hetubook.com.com端的出租屋,遍地殘破的磚瓦中,偶有金屬條如旗竿般穿插矗立其間。
我懷疑有多少人會得出正確的結論,不過應該還是有足夠的人會想通。
有個警察守在他門口,可是打了幾通電話請示後,他就放行了。我們進去時,巴巴看一本破破爛爛的《無政府主義者的食譜》,學習在自家後院製造氫彈的各類新方法與訣竅。他抬起頭看我們,在這一生中最漫長的一秒,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生氣。
他說:「佛萊迪玩偶!酷斃了!」他看著我說:「你送我什麼,老鄉?」
我們從後門出去,這是大中午的在波士頓最好叫計程車的地方。正在想要上哪吃午餐時,我看見羅藍就站在手扶電梯底部,高大的身軀慵懶地擋住出路,一條胳臂包在石膏裡,一隻眼睛閉著,另一隻眼睛死盯著我們。
我的手仍握著槍。
「妳有沒想過,他可能在生我們的氣?」
(全書完)
「我不曉得你怎樣,寶貝,不過我倒是很想拿那些獎金來揮霍一番。」她說著直起身,把頭髮甩到後面。「何況,我們還得去看巴巴。」
我從沒見過他如此蒼白,他的整個左胸和左臂都包著石膏,不過若把石膏拿掉,我看過患重感冒的人臉色比他還差。安琪靠過去親他額頭,然後突然把他的頭拉到她胸前,摟住片刻,而且閉上眼睛。「我好擔心你,你這瘋子。」
「去哪?」
這張照片在《論壇報》上登出,重點部位已經過適當的柔焦和遮掩處理,旁邊還有另一張照片——索希亞俯臥於沙礫中,屍體像忘了充氣的充氣娃娃照片。他的頭往後仰,菸斗仍握在手中。照片上方的標題是:保羅森照片中的男子死於幫派制裁手法。
他說:「你們兩個回去,我們把彼此都忘了。」
「跟鐘樓裡的鐘在一起,找到這兩樣東西時通知我一聲。」
這是地檢署搞砸查爾斯.史都華案以來,本地最大的醜聞。它所掀起的軒然大|波是否僅止於此,我們得等一切真相大白才知道。
「跟我一起去走走。」他轉身穿過旋轉門,走了出去。
記者對奧斯卡說:「李隊長,您的搭檔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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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沒發言,只是站在他搭檔旁邊一個勁兒地笑,嘴裡叼根特大號的雪茄。
他點點頭,倒像是對他自己而非對我們,然後走開。他攀上一小堆工業廢棄物的頂端,停下腳步時,背對著我們。不遠處傳來空洞的警鈴聲。「我媽媽,她很好,人很正直。」
他皺起眉,似乎突然覺得無聊。「問吧!」
羅藍倒退一步。「我想談談。」
第五台有兩位主播向觀眾保證絕對要繼續追蹤報導,直到案子水落石出,我很想告訴他們,如果真要等下去,恐怕往後十年他們都得叫披薩到電視台裡吃了。不過算了,不必說,他們自己終究會明白。
安琪放下手中的購物袋說:「羅藍,我們不想聽這套『白人怎樣怎樣』的廢話,我們很清楚白人怎樣,我們知道白人有權勢,黑人沒有,我們知道這世界運行的規則,我們知道這一套很可惡。這一切我們都知道,我們對自己也不滿,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也許如果你能提出可以改善現狀的建議,那我們就有的好討論了。可是你殺人,羅藍,你賣毒品,你還指望什麼好聽的?」
我聳聳肩。「十六歲的殺人機器。」
我說:「喔。」
我握住安琪的手。「確實。」我說:「只是從來沒有人需要她。」
到這時安琪已經醒來幾分鐘,她用下巴撐在睡覺的沙發扶手上,雖然睡眼惺忪,但人很清醒。她說:「側滑小子,有時候這工作還不賴。」
他說:「我喜歡的人也該出現了。」
據說保羅森在他位於馬柏赫的老家度假,可是等我看到電視的晨間新聞時,戴文和奧斯卡已經在馬柏赫出現於鏡頭前。奧斯卡說:「保羅森參議員有一小時的時間可以去馬柏赫警局自首,否則我們就要進門逮捕了。」
「殺不死我的只會讓我流血。」這就是巴巴,一向如此深奧。
我們給里奇的那張照片有保羅森參議員欣喜得意的影像,並且鉅細靡遺顯現出他的欣喜得意從何而來。羅藍的身體占畫面的三分之一,很清楚可以看出他的年紀,和他稚嫩的軀體被壓在保羅森底下。索希亞站在房裡,抽著菸,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無聊。
里奇這記者還真不是幹假的,他把保羅森和_圖_書和索希亞扯上關係,才寫到第三段,又把索希亞扯上珍娜,然後特別強調星期五議會開議期間,保羅森提議多休假一日,而這一天正好是街頭暴力法案預定要表決的日期。里奇並未暗示,也沒指控,他只是把一項又一項的事實攤在每個人的早餐桌上,讓他們自己下結論。
我想到照片中那個瘦弱的小男孩,試著想像他的腦子裡曾產生過什麼樣充滿希望的念頭,直到有人把那些美好的念頭焚燒殆盡,使得善良不得不離開,為邪惡讓路。我看著面前的十六歲男人,這一眼受傷、一手包著石膏的魁梧之軀。再怎樣我都無法把兩個形象連在一起。
我搖搖頭。「不會的。」
我坐在沙發腳下的地板上。「妳早上起床時頭髮都是這麼豎著的嗎?」
唯一不會曝光的就是羅藍。我猜保羅森並不知道那天跟他在一起的小孩是誰;經過了這麼多年,我相信後續他還碰過更多小孩。就算他知道,我猜他也不會透露。索希亞最近可無法公開發言,而安琪和我絕對不涉入其中。
我說:「羅藍,今天的你不是『我們』塑造出來的,別想把這個也怪在白人頭上,你父親和你自己才應該為今天的你負責。」
「我很想喝一點。」我把床單從臉上扯開。
我不太清楚我們為什麼跟著他,但我們就是跟了上去。太陽很大,氣溫也高,但空氣不至於太潮濕,當我們沿著達特茅斯走,遠離肅穆的飯店和古雅的商店時,雅痞們在文明的假象間啜飲著卡布奇諾。我們穿越哥倫比亞大道,繼續穿越城南,修復的褐色砂岩屋逐漸轉換為外觀較破舊的房子,這些房子尚未經過藝術人士開拓精神的洗禮。我們繼續走,一路上都沒有人開口,接著走進了羅克斯伯里。一跨過邊界,羅藍就說:「我只占用你們一兩分鐘。」
我說:「不是,當時跟你並沒多大關係,羅藍。他惹得我們很不爽,就這麼簡單。」
奧斯卡說:「他高興得不知道要拉屎還是——」他們立刻進廣告。
他對她笑笑,雖不是非常親切的笑容——羅藍八成和北極一樣冷——但也不至於完全冰冷。他說:「也許吧!也許吧!」他用好的那隻手抓抓打石膏處上方的皮膚。「你們……沒讓那件事上報,所以也許你們認為我欠你們人情m.hetubook•com•com。」他看著我們。「我不欠你們。我從不欠人,因為我從不求人。」他揉了揉受傷眼睛旁的皮膚。「不過,話說回來,我也覺得沒必要殺了你們。」
第七台的肯恩.米契姆說,這可能是自四〇年代以來,最大的一樁醜聞。
她皺起眉頭,把頭一偏,用手刷頭髮。
安琪從浴室走出來,換上了我的灰色短褲和白色馬球衫。馬球衫也是我的,可是她穿起來就是比我好看。她說:「我的咖啡呢?」
他的肩膀輕輕動了一下,也許是聳肩,也許是別的。「說不上有人需要過她。」他說著又繼續走。我們看著他穿越空地,接近出租屋時,他的背影縮得愈來愈小。孤獨的王子正要登上寶座,卻不明白滋味為何不如想像中甜美。
我們注視著他消失在一道幽黑的門內,這時一陣微風——值此盛暑算是清涼了——從海上吹來,以清涼的觸感往北掃過出租屋,掃過我們,吹亂我們的頭髮,吹大我們的眼睛,繼續吹進這城市的核心。安琪溫暖的手握緊我的,和我一起轉身,走過瓦礫,追隨微風回到城裡屬於我們的那一區。
我說:「是啊!我們都曾經是小男孩,羅藍。」我看著安琪。「和小女孩。」
她朝電視點了一下頭。「還好,只要不去想這件事。走吧,我們出去。」
還有一點我很確定,這孩子塊頭真大。我從未在他站著時如此近距離看過他,眼前的景象令人望之生畏。他幾乎有六呎四吋高,身上的每一吋肌膚覆蓋的都是緊繃的肌肉。我自己有六呎高,但在他面前卻覺得像個侏儒。
羅藍說:「你們兩個殺了莫里安?」
他停在一片荒廢、等待大興土木的空地上,這是下一個摩天辦公樓即將進駐、而且持續入侵的地方,它即將把羅克斯伯里往東或往西推,直到這裡成為另一個城南,另一個適合飲酒、欣賞地下音樂的好場所。它原本的居民也會跟著東移或西遷,而政客則忙著剪綵、和企業家握手、奢談進步,自鳴得意地強調區內的犯罪率節節下降,卻不去看被西遷和東移的居民所居住的地區驟增的犯罪率。羅克斯伯里又將成為一個美好的名詞,德罕和藍道夫則相反。而另一個社區即將消失。
「那麼煮兩人份,麻煩你?」她踱進浴室,打開蓮蓬頭。
我又知道該怎麼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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