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傑瑞搔著帕頓耳後。「十字架。」
「天下無敵,」奧斯卡道。
「多半沒多少起吧,」傑瑞說。戴文回到吧台時他正低著頭看著帕頓舔他的手。
我聽見凱拉的尖叫聲從菜田某處傳來。空氣被煙燻得越來越黑,越來越油,煙霧刺痛了我的眼睛。凱拉不斷尖聲叫著我的名字,但我分辨不出人頭跟菜頭。牛在哞哞哀叫,在風中東倒西歪,我四方八面都是翻翻滾滾的煙霧,之後沒多久凱拉的叫喊聲停止了,火舌開始舔我的腿時我心懷感激。我在菜田中間坐下來緩一口氣,看著天地在我四周熊熊燃燒。牛群依舊嚼草,搖來擺去,不肯逃走。
他吃吃笑。「死得更慘的都看見過許多,肯錫。」
「不一樣的世界,」戴文道。
我看著他。「你看見過死得這樣慘的嗎?」
「說對了,」奧斯卡道。
戴文點點頭。「不一樣的年代。」
我看著戴文。「有沒有人去通知凱拉的媽媽?」
「這小子是個甜心,」戴文道。
「戴文,」我說,試圖把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很氣他怎麼不肯待著不動。「她才二十二歲不到耶,她兩歲我就認識她。」
她是凱拉.萊德。她被釘了十字架。
我說:「我受不了這個。」
「你當警察的時候殺過人嗎?」
「我想我們都一致同意是這樣沒錯,派崔克。」
「再喝一杯,」奧斯卡道。他向傑瑞.格林的方向點個頭。傑瑞還在警隊的時候就已開始經營黑寶石。他通常一點鐘打烊,但他對警隊裡的同袍兄弟從來不會關上酒館的大門。奧斯卡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他已將飲料端到我們面前,而在我們意識到他來過之前,他已經閃回吧台另一頭了。完全是好酒保的典範。
「聞起來像煙的味道,」一個人頭說。
「但是,」奧斯卡道。「管她是男是女,是富是窮,是少是老……」
傑瑞在吧台中間停下來。
傑瑞扳開活嘴裝滿我的啤酒杯。「不一樣的世界,說實在話。」
「世上沒有壞男孩,」戴文道。m.hetubook.com.com
「對啦,」戴文道。「敢情兇手是個木匠,基督被釘十字架讓他氣翻了,於是立志為他這一行的英雄報仇雪恨。」
奧斯卡在凱拉的牙齒上找到布料纖維,而戴文發現在她手腳底下那些穿透硬地的釘孔都不帶血跡,因此他們作出如下推論:她是在另一地點被殺的。兇手先在她嘴巴裡塞一塊手帕或襯衫布條,再用匕首或極鋒利的冰錐在她喉管割一個口子以廢掉她的喉嚨,之後他便可優哉悠哉地看著她死去。死因可以是嚴重休克創傷、心臟病發,或淹溺在自己的血泊裡導致緩慢窒息。基於某種原因,兇手事後把屍體搬運到教堂山,將凱拉釘在凍結的泥地裡。
「是嘛,」我說:「那你們怎麼沒起訴我?」
「她曾經是二十二歲,沒錯,還只是個小娃娃。可是不管她是十五歲還是四十歲,這件事也不會變得更好或更壞。死亡就是死亡,謀殺就是謀殺。別為了她的年齡太感傷,讓自己更不好過,派崔克。她被殺了,兇手下手很毒辣,我不否認,但是……」他七歪八倒半趴在吧台上,閉起一隻眼。「夥計?我的『但是』下文是啥?」
「肯錫,」奧斯卡道:「我們會把這個米基.杜格給揪出來。若是別人幹的或哪票人幹的,不管怎樣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給揪出來。再過幾個鐘頭等所有人都起床了,我們會挨家挨戶重新清查每棟房子,多半總會有人看見點什麼。然後我們就把這個操他娘的臭小子抓起來狠狠的審,修理他的腦袋直到他肯招為止。人死不能復生,但我們也許能為她討回點公道。」
奧斯卡聳聳肩。「她樣子不會太好看。」
「哼,當然,」他喝口酒。「這是個暴力的世界,派崔克,人們享受殺人,殺人讓他們覺得——」
傑瑞.格林從吧台另一端逛過來。「再喝一巡嗎,老弟們?」
傑瑞聳聳肩,慈祥的眼神與他從警二十年的資歷完全不搭調。他心不在焉地抓抓帕頓的肚子。「那年代不一樣,你還記得吧,戴文。」
教堂山是我那一區與田角區的分界和-圖-書線。山勢在低於人行道的地方開始,街道往上斜翹,形成陡峭的上坡路,冰雪之夜在上面用三檔行車,你會發覺三檔變成了倒車檔。在最頂端,眾多街道會合之處,教堂山的頂端破開水泥和瀝青路面悠然崛起,在社區中央拓出一片亂葬崗。那地段荒涼得就算你在上空發射一枚導彈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除非你打中一間酒館或糧票辦公室。
「是黑是白,」戴文道。
戴文點頭。「喂,傑瑞。」
「派崔克,」戴文道:「派崔克,你有在聽嗎?」
「多半只想有人好好抱他一下,」奧斯卡道:「包管他馬上好起來。」
我想相信,真的很想。
我在床上醒來時大口喘著氣,血肉燃燒的氣味仍附著於我的鼻端。我的心臟跳得可以看見床單都在抖。我發誓再也不要跟奧斯卡和戴文去喝酒了。
「木匠,」奧斯卡道。
他點點頭。「她醉癱在廚房裡,他們叫醒她,把消息告訴了她。這會兒有人在那邊陪著她。」
傑瑞微露窘態,彷彿他已經被問這問題太多次了。「我槍都沒拔|出|來過。」
他看著我,頭在夾克裡縮得低低的。「你要我把它搞成媒體活動嗎?讓一大堆記者跟居民跟員警新兵亂糟蹋證據?」他瞥向山上一排排的三層式公寓。「這些爛社區的謀殺案好就好在沒人在乎,因此也沒人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們來這酒館是為了找米基.杜格。我最後一次看見凱拉,她是跟他在一起,但是從午後便沒有人看見過他。戴文從酒館老闆傑瑞.格林那裡問到他的地址,派了幾名員警過去,但米基的母親自從昨天就沒看見過他。
「依你看像這類案子在這城裡有過多少起,派崔克?」
他讓開一步,躺臥在街燈下的屍身遂毫無遮擋地呈現我眼前。
「沒人在乎,戴文,也就是說沒人爆料給你。」
戴文道:「名片,記得嗎?」
「——是黑是白,」奧斯卡說,向戴文大皺眉頭,「她仍然是被殺了,肯錫,死得慘無人道。」
「是有這壞處,的確。」
戴文微微笑著,「殺人的感覺棒透了,派崔克m.hetubook.com.com,別騙自己了。」
看過她的屍體之後我便沒有說過什麼話。我不像戴文和奧斯卡,論到暴力死亡,我半點也稱不上是專家。雖然我也見識過不少場面,但那種水平跟他們任何一個相比都根本不夠看。
瞧,這就是奧斯卡,我的患難之交,我的好兄弟。
我抵達教堂山時氣溫已下跌至三十多度。那種寒意沒有風,沒有勁頭,只是一片陰冷。它滲進你的骨髓,將你的血液填滿冰屑。
「你受得了,」戴文道:「你行的。」
「沒拔過槍嘛,」奧斯卡道。
我看見山頭的街燈下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形剪影。我轉向戴文。「今天晚上沒出動整隊人馬嗎,戴文?」
大火來勢洶洶從市區一路燒過來,吻上了捲心菜田的邊緣。在我四周的人頭開始講話,起先只是雜亂無章的一片聒噪,但是沒多久我就聽出了一兩個脫隊的聲音。
我們走近時他轉過身來。「肯錫來這兒幹嘛,戴文?」
當晚我夢見凱拉.萊德。
「吋多長的小釘子。」我們坐在黑寶石酒館時,戴文說。「相當普遍,本城三分之二家居都有用到,全國木匠都愛用。」
「你總是這麼說,」一隻牛說,往一塊菜葉上吐出反芻過的食物。一隻流產的牛犢從牠兩腿間掉了下來,費力地亂蹬蹄子。
我正走過一片捲心菜田。田裡滿是黑安格斯牛和我不認得臉的人頭。市區在遠處燃燒,我看見救火雲梯頂端的父親的剪影,他正拿著管子往火上澆著汽油。
我轉頭向他。有短短的一剎那,他的頭總算停止晃動了。「怎麼?」
「今天早上他們那一夥有幾個來過,」傑瑞告訴我們:「凱拉、米基、約翰.布契耶瑞、蜜雪兒.洛克。前幾年成天混一道的那夥人裡就有他們幾個。」
他端新鮮飲料給我們。「真希望我幫得上忙,老友。」
我最先認出他的搭檔奧斯卡.李。他是我見過最大塊頭的傢伙,「活冰箱」裴利若站在他旁邊也會被他襯得像個厭食症病患,麥可.喬丹會像個侏儒,就連巴巴也會顯得骨瘦如柴。他在那顆碩大如馬戲團汽球的黑頭顱上罩著一頂水手皮帽,抽著一根雪茄,那味道讓人想起漏油災難後的沙灘。m.hetubook.com.com
戴文湊過來,「幹這好事的混蛋吃定了牢飯,派崔克,相信我這話。」
戴文來到我的車子前迎接我,聖彼得教堂在此時傳來一下鐘聲。我們一起向山上走去。鐘聲在冷夜裡空洞地迴盪,在一個顯然已被某個上帝遺忘的地區輕快地飄揚。地面開始硬化,枯草地在我們腳下嘎吱作響。
我說:「不予置評。」
傑瑞點點頭,「我進來的時候他們剛要走,喝得爛醉,還不到下午一點呢,不過那凱拉倒是個好孩子。」
除了一條淺藍緞子內褲,她一|絲|不|掛。屍身有些浮腫,不知是因為寒意或屍僵或什麼別的原因。頭髮的瀏海撥向後面,嘴和眼睛張開,嘴唇凍成藍色,目光似乎注視著我肩後的某處。瘦瘦的手臂和腿大字張開,深紅的血——已被凍成雪狀的血泥——從她喉部、上翻手掌的根部、和她腳底漫出。在她的每個掌心和朝上的腳踝正中,一枚小而扁的金屬圓片閃閃生光。
「派崔克,派崔克,」戴文發音含糊地說:「事情若由我們作主,你做掉索希亞該拿獎章才對。操他的,若按我的意思,操他兩回還便宜了他。可是……」他說,再次閉起單眼。「你沒法子告訴我說往他的腦袋瓜上轟個一槍,看著生命之火在他眼裡熄滅,你心裡的某個部分不覺得超爽的。」
「肯錫,」奧斯卡道:「你知道他說得對。他醉了,但他說得對。你瞄準索希亞那坨狗屎,你看著他的眼睛,你放倒他。」他將食指跟拇指做成槍的形狀,對準我的太陽穴。「砰砰砰。」他挪開手指。「世上再也沒有莫里安.索希亞這個人了。有幾分像當了一天上帝,不是嗎?」
「奧斯卡,要是你稍微挪開一下讓我看她一眼的話,說不定我能。」
凌晨快兩點,大夥兒都醉了。
我聳聳肩,信不過我的舌頭還能好好發音。
戴文的眼神依舊淡定空洞。我看看奧斯卡,他正嚼著半截沒點火的雪茄,看我的眼神猶如在看一件他還沒想好該往哪裡擱的家和圖書具。
「曾經,」奧斯卡道:「曾經是個好孩子。」
我說:「是,可是……」
奧斯卡把一隻跟棒球手套一般大的巨靈掌擱在我肩上。「肯錫,誰都曉得你去年做掉了莫里安.索希亞,還有那兩個死在梅爾尼亞卡斯大道旁邊公共住宅的小流氓,我們都認定是你的傑作。」
我點點頭。
那天我在高速公路橋下,在貨車駛過我頭頂上方的鋼鐵橋身的轟隆隆聲中殺掉莫里安.索希亞的那一刻,我經歷了我這輩子最矛盾複雜的心情。我當然絕不想在半酩酊的狀態下在一間酒館跟兩個命案組探員就那件事作一次回顧,儘管我或許只是多疑成性。
離開酒館前,戴文和奧斯卡去上洗手間,我視線模糊地從吧台抬起頭來,發覺傑瑞和帕頓都在瞅著我。在傑瑞收養牠的這四年來,我沒聽見帕頓吠過一聲,但是只要往牠那死寂、呆板的狗眼裡看一眼,你就不會想要對牠胡來。那雙狗眼對待傑瑞也許會有四十種目光之多——從愛到同情各有不同——但是對待所有其他人卻只有一種目光——生人勿近。
「你寫下來沒有?」奧斯卡問我。
傑瑞的狗帕頓是一頭身軀偉岸的德國牧羊犬,毛色是烏黑與暗琥珀兩色,正伏在十呎外的吧台上,瞅著我們看的眼神彷彿牠正在決定要不要沒收我們的車鑰匙。最終牠只是打個呵欠,垂下煙燻肉般的大舌頭,故作冷淡地望向別處。
「十字架,」那個晚上我已經第二十次說這句話。戴文將新鮮啤酒塞到我手裡。
「所以你說不定能指認這女孩,肯錫。」
「他們是一起走的嗎?」
「操,」我說。
「你在說什麼呀?」
我轉向戴文,「你呢?」
驗屍官露面之後,我又在寒夜裡站了兩個鐘頭。凱拉的屍體被抬上救護車送到陳屍所,鑑識人員檢視現場蒐集證據,戴文和奧斯卡則挨家訪問面臨廢地一帶的民宅,看有沒有人聽見異聲。問題倒不在於即使有人尖叫也無人聽見,而是這社區反正天天晚上有女人尖叫,久而久之就跟汽車警報器一樣——一旦你聽得次數夠多,就聽而不聞了。
「對極了,」戴文道。「某方面讓你他媽的覺得超棒的,當你手中掌握生殺大權。」他聳聳肩。「但我們幹嘛要告訴你這個?這些你全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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