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然後我們三個就開溜了,消失在夜色中。
雪落在她頭髮上,閃現一剎那的白芒,隨即溶化消失。
我們在廚房沖了熱巧克力,隔著杯緣相互對望,客廳的收音機向我們播報最新的氣象預報。
她揉揉左眼。「我滿想跟你一起過,派崔克,行嗎?」
「但是,你始終需要——」
她抬起頭時,臉上一片濕潤,我不知道是溶掉的雪還是什麼。
艾力克.高特繼續在布萊斯任教,他的祕密暫保無虞。
「不能。」
她低下頭。「我也想他,很想很想。」
是兩週前從羅馬寄出的。圖片是在梵蒂岡上空撲動翅膀的鳥兒。
我站起身。她在我六吋外停下來。
菲爾死了,我知道,但我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還沒有接受到我不會希望——那麼熱切地希望——他沒有死。
「我答應,葛瑞絲,我——」
「這場仗不該由他來打,但他還是扛槍上陣了。為了我們。但我們卻愛他不夠,沒有阻止他牽連進來。」
我在椅子裡轉身。她小心翼翼踏上門廊,彷彿很在意她會破壞初雪飄在林木上的溫柔情景。
「那你幫不了我的忙,醫生。」
「這我知道,」我說。
「是的,」她向我保證,往墓穴裡的棺木擲下鮮花。
我給他寫了一張支票。
我閉了閉眼,把頭靠在話筒上一會兒。
「我想這不是個好主意,派崔克。」
另一個傳聞則是報章上鮮有報導的,就是說他們在胖子弗雷迪.康斯坦丁的命令下被殺了。重案組的約翰.科霍斯基警官說:「沒有的事。凱文和賈克的一貫作風是,只要風聲一緊便消失無蹤。弗雷迪沒理由要殺他們,他們是他的搖錢樹啊,他們一定是躲到開曼群島去了。」
「你來說。」
冬天,真正的冬天,來了。
傑瑞.格林死後一個月,警方在久已關閉的德罕觀護所食堂發現他的屠宰場。
安琪在菲爾喪禮後的第二天離去。
想你,
「嗨。」
隨之而來是一段長長的、打不破的沉默。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這一場雪,播報員說,是今冬來襲的首場主要暴風雪的先驅。我們早晨醒和_圖_書來的時候,他向我們承諾,將已經落下十二至十六吋的雪。
播報員說,全城的人在等待。
伊凡卓.阿魯賀的父母,將兒子青少年期的一部日記以五萬元賣給一個小報式電視節目。製作人後來提出訴訟要求對方原款退還,理由是日記所載不過是一個仍然完全健康的心靈所思所想而已。
「我得掛了,派崔克。你保重啊,我這話是真心的,別讓你的工作毀了你,好嗎?」
「你能不能讓菲爾復活,能不能讓最近那幾個月沒有發生?」
我們啜著杯子裡的熱巧克力,聽播報員報告說,市長呼籲更嚴峻的手槍管制法例,州長呼籲更強硬的行為約束令,好讓另一個艾迪.布魯爾不會在不湊巧的時候走入不湊巧的便利商店,好讓另一個蘿拉.史黛兒可以跟她的暴虐男朋友分手而不必擔心遭毒手,好讓這世界的詹姆士.法黑之流的人不再讓我們擔驚受怕。

氣象預報結束後,播報員帶來關於艾迪.布魯爾神父的最新消息。
如此這般我坐在這裡。
想你多過想我手部那些切斷了的神經線。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
獨坐門廊,我覺得我愛安琪跟葛瑞絲跟梅兒跟菲爾跟凱拉.萊德跟傑生跟黛安德拉.華倫,還有丹妮爾跟坎貝.勞森。我愛他們每一個,想念他們每一個。
「嗨,」她說。
一個警方的心理學家估計,人數可能更多。他提出說一個像傑瑞那樣狂妄自大的人,很有可能將受害人區分為「較重要」或「較次要」。
亞歷.哈迪門的律師向州高等法院提出聲請,要求立即推翻他委託人的判決,而且因為提姆森與愛德華艾弗瑞防衛協會將因勒格史東一案受到檢控,他要求法院立即減輕他委託人的刑期。
又或者不是。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俯視著新挖的墓穴,冷硬的泥土裡的一個方塊。
黛安德拉.華倫辭去布萊斯大學的顧問職位,私人診所亦暫時歇業。
他還真的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沒有,不過——」
那是禮貌含蓄代替親密的拘謹對話。我們尷尷尬尬要結束談話時,我問她要不要哪天出來去喝一杯。
除了儲藏在幾個冷凍箱裡的受害人www.hetubook.com•com肢體殘骸外,警察還找到一張名單,傑瑞在上面把他從一九六五年起所殺害的每一個人姓名都列出來了。傑瑞殺害他太太時二十七歲,死時五十八歲。根據名單所載,這三十一年間,他——有時獨力行事,有時在查理斯.勒格史東、亞歷.哈迪門或伊凡卓.阿魯賀等人的協助下——殺害了三十四人。

她說:「我對你總是在意的。」
「我需要我的朋友,醫生。我很抱歉,但你是個陌生人。你的忠告或許十分管用,不過無論如何只是一個陌生人的忠告,而陌生人的忠告我是向來不聽的,這是我媽教我的。」
我以前就試過一個人過聖誕節,好幾回了,不過從來不像這回這樣。我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這刻骨的寂寞,這錐心的絕望。
「他死了,」她說:「因為他愛我們太深,而我們愛他不夠。」
這裡好美。你想這棟大廈裡的小夥子們這些日子裡,都在對我的人生和我的身體打什麼主意呢?這邊的男人不斷掐我們的屁股,過不了多久我就得海扁一個,引發一樁國際事件,我知道準會這樣。明天去塔斯卡尼。然後,誰知道呢?瑞妮跟你說「嗨」,叫你別擔心鬍子,她向來就覺得你留鬍子好性感。是我妹妹說的——我發誓。保重。
「我也是。」
「可是我把女兒放在第一位,我不能冒險再讓她接觸你的生活。」
該律師又在民事法院提出第二訴訟,被告人是麻薩諸塞州政府、現任州長、警察局局長,以及於一九七四年掌理該等職位的人士。該律師辯稱亞歷.哈迪門受到非法監禁,理該獲得六千萬美元賠償金——或他每坐過一年監便賠他三百萬美元。該律師又說,由於獄方對他委託人的同囚囚犯監管不足,致使他的委託人染患愛滋病,從而進一步受害於州政府,因此當局應當在他尚有剩餘壽命時立即將他釋放。
但我只知道那已足夠了。
我正在門廊上的椅子裡打盹。一睜眼,便看見今冬的初雪。我對著雪花眨巴眼睛,甩了甩頭,想要擺脫她那殘酷甜美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清晰,使我在那瞬間幾乎要像個傻子般以為我不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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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呢?」
「你有沒有在那裡面藏著葛瑞絲.高或梅兒.高?」我說。
我不知道我們夜出遊蕩時大多時候都在幹些什麼,我也不知道當我們走過社區裡那漆黑一片的水泥森林時,我們都在談些什麼。
「好的。」
傑瑞.格林的死因經內部調查後裁定,在奧斯卡以頭三槍有效導致死者死亡之後,狙擊手還繼續向死者屍身發射十四發子彈,警員與聯邦探員是在合法執行「必要的、極端的武力」。
「以後都不是嗎?」我問。
「真正的雪耶,」安琪道:「誰料得到啊?」
「再見。」
他探前身體。「那我們該怎樣幫助你解決這問題呢?」
「這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聽的一句話,安琪。」
安琪
好讓我們的城市有一天會跟人類墮落之前的伊甸園一樣安全,我們的生命受到保護,而那些具有傷害性的隨機力量不能傷害我們。
一個小時後,他告訴我說我患了臨床憂鬱症。
「有什麼聖誕節目?」她說。
「我想你,」她說,把身體向我擠來。
葛瑞絲和梅兒在傑瑞死後兩天從紐約州北部一處安全所在返家。葛瑞絲重新取得她在貝絲以色列醫院的職位,我出院那天她打電話給我。
我從郵件堆裡揀出來的唯一一樣東西是安琪寄來的明信片。
「可是,派崔克,你有深度憂鬱,你需要——」
「我也想你,」我說。
想你。
艾迪.布魯爾的情況沒有改變,他仍舊處於昏迷狀態。
晚上七點三十分
他母親丹妮爾寄給我一張聖誕卡,裡面的短箋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道謝的話。她向我保證,任何時候我路過瑞丁,都可以享用勞森家的熱餐與友誼。
從我的喉嚨到胃部像有個大洞在破裂、擴張、延伸。
「我們到客廳去吧,」安琪道:「把收音機關掉。」
「我離不開這兒,」她說。
派崔克:
有關推翻哈迪門判決的聲請,目前尚在待決階段。
「也該是時候了。」
和_圖_書他點點頭。
在審核過勒格史東一案之後,州法院決定由於該案的僅存人證只有一個精神分裂患者、一個神智不清的酒鬼和一個等不到案子送審便要不治的愛滋病患者,又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實體證據留存下來,他們會將提姆森的檢控事宜交由聯邦機關處理。
她吻我的臉頰,撥弄我的頭髮,凝視我許久,雪花聚集在她的眼睫毛上。
我也想你。
「我不認為那樣做有什麼好處,對你或對她。」她的聲音哽咽了。她短促地吸一吸氣,像一聲啜泣。
「再見,派崔克。」
「我很高興。」
我聽到的最新消息是,提姆森準備以承認妨害罪為條件,換取檢方撤銷他的共謀罪名。
「因為這種狀態是自然的,就像秋天。要是你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事情,你非憂鬱不可,不然你就是個瘋子,對不對?」
彼得.史迪莫維奇和潘蜜拉.史托克的父母聯合起來提出團體訴訟,為伊凡卓.阿魯賀被放出監獄一事控告州政府、州長(又是他)以及華爾波監獄。
「你想他還能支持多久?」安琪道。
在我家門廊上。有人在便利商店槍擊一個神父的三天之後,等待著我的人生再度起步。
我真的醒了。那句話不是來自夢中。
我的公寓堆積了大堆郵件——帳單、超市小報、本地電視台和電台邀我上談話節目的邀約信函。談、談、談——我想道——愛談就談吧,但是管你怎樣高談闊論也無法改變格林存在於世,以及許多他的同類存在於世的事實。
「可是……」
我因此加倍地寂寞。
有傳聞說賈克.勞斯和凱文.赫里易藏身在開曼群島。
「嗨,」我說。
我聽從朋友的忠告,在十二月的第一週諮商了一個精神科醫師。
「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這麼簡單。」
我可以看見我們小時候爬出各自家裡的窗戶,在馬路上會合,然後一起在上面奔跑,因為溜得輕易而大聲笑,穿過冷得刺骨的寒夜去敲安琪的窗,拉她加入我們的亡命團體。
耶誕前夕
我瞄一眼他身後的一扇門。該是個衣櫥,我想。
我或許會去里奇和雪莉琳家,或許和圖書去戴文家。他和奧斯卡邀我參加他們的單身漢聖誕派對,微波爐火雞餐和大分量的傑克丹尼爾威士忌。聽起來確實誘人,可是……
「我可不可以跟她談談?說聲再見?」
她伸出手來。我在廚房的黑暗中握住她的手。雪花將我的窗戶塗上柔柔白點,我尾隨她踩過走廊走向客廳。
史丹利.提姆森從墨西哥飛抵洛根機場時被逮捕,所依罪嫌為共謀謀殺勒格史東以及妨害聯邦調查程序。
他死後三週半,考克斯出版社發行了一本真實犯罪體裁的《波士頓肢解狂魔》,由《新聞報》的一個記者所撰。書出來後熱賣了兩天,可是一旦德罕的屠宰場被發現,大家便興趣缺缺了,因為就連一本只用了二十四天寫成的書也跟不上時代的步伐。
「為什麼不?」
我的瘋房東史丹尼斯竟然邀我明天過去他家吃聖誕餐,但我拒絕了,說我安排了其他節目。
她有些顛躓地踏出一步,我也向前踏了一步,然後我就已經擁著她,厚實的白色雪花簌簌落在我們身上。
「我們可以同時愛上不只一個人,」菲爾說過:「人總是夾纏不清的。」
「有時候讓事情淡化反而更好。」
「謝謝你所費的時間,醫生。」
「葛瑞絲,我——」
想你,她這麼寫。
「你答應我?」
播報員向我們許諾,全城的人屏息以待。
「派崔克——」
三十四名受害人當中,有十六名是逃家少年。正如波頓所懷疑的,其中一名在德州的拉博克市遇害,另一名在佛羅里達州的戴德郡未併入區被殺。
坎貝.勞森沒有因為傑瑞.格林所用的過量氯仿而受到任何損傷。按照醫生的說法,這簡直是個奇蹟。他應該有永久性腦損傷才對,然而他醒來時除了頭有點痛便沒事了。
我肯定是個夾纏不清的人。
(全書完)
「我需要安琪,醫生,就這麼簡單。我知道我有憂鬱症,但是現在我沒法改變,也不想改變。」
「你不冷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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