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嚴酷的一個月
第三十一章

「我是李警探。」
「說吧。我來看看喜不喜歡。」
麥特不時會對我們展示他圖畫的進展,凌亂排列著窗格的摩天大樓,以及他後來在紙上加上的雲朵和小狗。
「里奧納去幫忙一個賣古董的朋友:泰德.肯尼利。他和里奧納從小學開始就是朋友了。泰德在南區有個古董行,叫做肯尼利古董店。每兩個月左右,他們會開車去北卡羅萊納,到一個叫做威爾遜的小鎮。」
久久地看著我的雙眼之後,她點點頭。她不喜歡這樣,但是她了解我的固執,一如明白她自己的。她知道有些時候,與我爭執絲毫無益,我也同樣地知悉她的這些時刻。
「沒有。」
碧翠絲看向麥特,放低聲音。「那麼這和愛曼達有關?」
我點頭。「聽起來真棒。謝謝妳的建議。」
「我第一次聽到,」我說。
「別哭,尼克,媽咪愛你。媽咪幫你打點一切。」
「那種出賣自己人的問題嗎?」
彷彿我們只是夢境的一部分,他拾起一枝鉛筆,全副心力灌注在本子上,我很確定,我們和每件事物都從房裡消失無蹤。
「不見得。」
我強迫自己放慢速度,在他越過收費站一分鐘之後,才跟著穿過去。大約開了兩哩之後,我再次找到富豪休旅車。車順著左邊的車道開,速度大約六十哩,我配合他的速度,保持在一百碼的後方。
「謝謝。」
「當然了,妳能幫忙。不知道妳介不介意,讓我問幾個我確定妳已經被問過上千次的無聊問題呢?」
另一抹顏色吸引了我的目光,這回是在我擋風玻璃正前方的樹林對面。那是一抹深棕色,當我穿過樹林的開口看向右手邊時,布魯薩的富豪休旅車穿過路面。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要到城裡買牛奶,還是回波士頓,但是不管是哪一項,我都不能錯失良機。
「我會和你們碰面。」
「里奧納不在,」碧翠絲說。
在我們離開餐館之前,瑞爾森表示得很清楚,我們最不願意的,就是驚擾里奧納或碧翠絲。如果碧翠絲通知她的丈夫,說他受到懷疑,他有可能會永遠失蹤,而愛曼達的下落可能會隨之消失。
「我的天,」安琪說。
坐在她腰上的男孩愛睏地把臉藏到她的胸前,用天空藍的雙眼看著我。
「布魯薩有沒有兒子?」
「他是個好孩子,沒錯。」我表示同意。
「我沒有問她地址,該死。」
她點點頭,看到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瑞爾森的謊言,幾乎要讓我退縮。
我加速前進,因為他有可能轉上史多洛街接到北燈塔,或者在路口駛上收費道路,往東或者往西行。
她是個惹人注目的女人。寬寬的嘴劃過臉蛋,左側微微往上揚,這抹傾斜帶著某種肉|欲,和圖書微笑摒除了所有的幻想。匆匆瞥見她的嘴巴和頰骨,和她皮膚上閃爍的陽光,我很容易就可以誤認她從前曾是個模特兒,或是財經專家戰利品般的妻子。接著我看向她的眼睛。冰冷又赤|裸的聰慧讓我感覺不安。這個女人不會允許自己被放在男人的臂膀中炫耀。事實上,我很確定這個女人不會允許自己被放在任何地方。
「是啊,」我說,「真是我的天。」
「他沒有,還是不想要?」
「我覺得很奇怪。我可以用你的電話嗎?」
「所以,他有個兒子,」瑞爾森說,「那又怎麼樣?」
當我坐在瑞爾森的Suburban休旅車內,看著肯尼利的古董店時,所有的一切全部就位。
「就是她沒錯。」
「嗨。」
「不在?」我說,「去哪裡?」
當布魯薩轉進一條陡坡車道,通向一棟被矮樹叢遮住了窗戶的褐色房屋時,我繼續往前開,直到抵達路底一排聳立松樹的十字路口才停下。我迴轉車身,車燈投射在比城裡昏暗許多的黑暗當中,每道光束似乎都會突然照射到在夜間搜索糧秣的動物,而牠們閃爍綠光的眼睛就足以使我心跳停止。
「嗨,」女人站起身來,同時抱起孩子,讓他靠坐在她的臀部上,孩子一邊還吮著自己的大拇指。
「和蕾秋,對啊。」
「喔。我能不能幫你什麼忙呢?里奧納明天下午會回來。」
派斯卡開著一輛福特Bronco越野車離開,而布魯薩踩著喝醉酒特有的謹慎自持腳步,走向一輛富豪休旅車,往後退到威斯登道上,然後朝東邊去。在幾乎沒有車輛的路上,我遠遠地跟在後方,當他的車尾燈消失在查爾斯河畔時,我幾乎跟丟。
波士頓警察被要求住在大都會區裡,但是我就知道有幾個人,把位在波士頓城裡的公寓轉租給友人或親戚,然後住在較遠的地區。
瑞爾森看著後照鏡裡的我。「你怎麼想?」
安琪看了我一眼。「怎麼了?」
「好極了,麥克雷迪太太。」
我們跟著進到起居室,她的兒子麥特抬頭看著我們走進來。他趴在地板正中央,用各式各樣的筆、鉛筆和蠟筆,在一本紙上畫圖。麥特是個長相俊秀的孩子,下顎可以看出一絲如同父親,獵犬般下垂下巴,但是肩膀上卻沒有沉重的負擔。他的雙眼遺傳自母親,在黑色的眉毛和頭上波浪的髮絲下,閃耀出湛藍色的光芒。
「我有一隻狗,」瑞爾森說,「你們第一次聽說。對吧?」
她在哪裡?
「不是的,女士,我也希望是這樣。就像我說的,只是建立一些資料庫的基本後續。因為妳的丈夫是在妳外甥女失蹤當晚,第一個到現場的人,我希望能和他重新檢視過程,看看他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事情——和-圖-書瑣碎的小事之類的,也許可以給案子帶來一些新的想法。」
瑞爾森聳肩。「我們想和妳的丈夫確認一些事。」
她轉向坡道,上下搖著孩子,撫摸他的臉頰,穿著紅藍相間伐木襯衫和牛仔褲的苗條身軀,像個舞者般地擺動。
「你說什麼?」
「但是他們想要車子,」瑞爾森說,「啊?」
我見到蕾秋.布魯薩腰際上的金髮男孩,以及在她愛撫他臉頰時傾瀉而出的疼愛。
「瑞爾森先生,」碧翠絲說,「恐怕我們沒見過面。」
她的小手消失在他長長的手掌下。「我是尼爾.瑞爾森,女士,在司法部服務。」
「什麼事?」
「什麼事?」
「波士頓來的嗎?」
「因為,麥特,」碧翠絲說。
派斯卡和布魯薩在其他人駕車離去後,在停車場上聊了一會兒,接著派斯卡再次給布魯薩一個緊緊的擁抱,在大個頭男子背上捶了幾拳,然後兩人分開來。
「他們為什麼沒辦法進去車裡?」我問。
「他有一個兒子,」我說,「他絕對有個兒子。」
「別做傻事,」瑞爾森說。
在我接近布魯薩的車道時,一名高䠷苗條,棕色長髮披肩的女人,手上牽著個孩子,從濃密松樹的角落裡走出來。孩子在車道上撿起報紙遞給她,她彎下腰來。
「我當然確定。他沒有。」
「奧斯卡,」我說。
安琪說:「好啊。」
「幾個想要搭車的人,」麥特說。
當麥特繼續著色時,我們一邊喝茶,瑞爾森一邊問著碧翠絲一串早就回答過的問題:有關愛曼達失蹤的那一夜,海倫為人母的方式,愛曼達失蹤初期那些混亂的日子,當碧翠絲組織搜尋,自己負責與媒體的接觸,在街上張貼外甥女照片的經過。
當我在威斯登道上伸長脖子看的時候,我找到富豪休旅車在昏暗的光線下朝收費道路的西向收費站前去。
「老天爺,」我大聲說。
「你確定?」
「好孩子。」
凌晨兩點,布魯薩、派斯卡,以及「行俠仗義」足球隊的其他幾名成員離開拜以恩酒吧。從他們在停車場互擁的樣子看來,我知道他們聽說了波爾的死訊,並且流露出真心的痛楚。一般來說,警察並不會互相擁抱,除非其中有一人陣亡辭世。
「有誰會讓當過妓|女的人領養孩子?」
她注意到我的相機。「賞鳥?」
「她從前是做這行的?」
「的確。」
麥特點頭,把本子轉回向自己。「我接下來要加上房子。圖裡要有房子。」
也許孩子也感覺到了什麼。也許他只是累了。也許,因為他只是個小孩,而小孩就是會突然間張嘴號啕大哭。
「她是個好女人。」
和-圖-書
「但是沒有孩子?」
長長的白棕雙色交雜的鼻子朝車窗歪過來的時候,我在座位上跳了一下,動作驚嚇到好奇的動物。在我甚至確定自己真的看到牠之前,這隻鹿跳到草坪上,進到林子裡,白色的尾巴在兩棵樹幹間搖了一下,然後不見蹤影。
「老實說,女士。司法部有個部門,叫做少年暨未成年犯罪預防辦公室。我們配合國家失蹤暨濫虐兒童中心,以及國內失蹤兒童組織,為這些單位的資料庫進行許多後續工作。都是一般性質的。」
我們離開之後,就踏進瑞爾森的Suburban休旅車,他撕掉另一支細長雪茄上的玻璃紙,用一個鍍銀的裁刀切掉雪茄尾端。他一邊點上雪茄,一邊回頭看去。
「為什麼不領養?」
「好,好了。」她笑著再次親吻他的頭頂,上下搖著他。「沒事,尼克,沒事的。來,媽咪弄東西給你喝。」
「車鎖住了,」麥特說,似乎這個答案足以解釋一切。
「怎麼了,甜心?」她親吻他的頭。「累了嗎?」她輕敲他圓胖的臉頰,雙眼中的愛意極其明顯,並且令人卻步。
雖然希望不大,但計畫終究還是成功了。
「嘿。」瑞爾森在他身邊蹲下。「我是尼爾。你叫什麼名字?」
「嗨,派崔克。嗨,安琪。」他帶著友善地好奇看著尼爾.瑞爾森。
她在車道上轉個彎,她和孩子消失在隔開路面與房子的同一片樹叢後方,離開我的視線。
「他沒有孩子,」瑞爾森說,「對嗎?」
我向他道謝並說了再見,掛了電話,交還給瑞爾森。
安琪說:「比較可能是在三哩外。」
「我也是,」安琪說,「而我們在去年十月裡和他相處的時間不算短。」
「再和你們碰面,」我說,「我有事得辦。」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一雙迷人的棕色眼睛正瞪著我看。這雙眼睛既柔和又哀傷,猶如銅脈的岩板一般深沉。並且一眨也不眨。
「祝你在大自然裡交到好運,」她回頭喊著。
「北卡羅萊納州,」她說,往後退到門裡。「請進來。」
「呃,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他點點頭。「要和我一起去嗎?布魯薩人在外面,對你們兩個來說,這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麥特,」他說,「麥特.麥克雷迪。」
我從置物箱裡拿出一組鎖撬,把照相機背在肩膀上,搖掉腦袋上的蜘蛛網,離開車內。我走到路上,盡量靠近鬆軟的路肩,今年第一個溫暖的日子籠罩著我,滿是氧氣,沒有煙霧的天空如此之藍,我很難相信自己依然身處麻州。
我看著相機,搖頭。「大自然罷了。從我來的地方,沒什麼機會看到。」
他的聲音變了。「另外一件事如何了?」
麥特將簿子轉過來,好讓我們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各色有著圓腦袋、線條身軀的人物攀爬在足足有身子三倍高,長度猶如客機的一輛車子上。
「是啊,她的確是。」
「所以不是案情有所突破才來的?」碧翠絲用手指和腕際捏著襯衫下襬,抬頭看著瑞爾森的臉。
「嘿,華特.佩頓!身子還好嗎?」
「南區只有少數幾家古董店,」我說,「肯尼利的店在布羅德街上,就在一家叫做亞美因的餐廳對面。」
「我們認識你還不到一天,」安琪說,「而且你的狗也不是小孩。如果你有個兒子,並且還花了長時間和別人進行監看任務,你會提到他的。他常提到他的妻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像是『我得打電話給我太太』,『錯過晚餐會被我老婆給殺了』之類的。但是,從來沒提過孩子,一次都沒有過。」
瑞爾森點頭。「那裡是北美的古董中心,沒錯的,女士。」他笑了。「我從那一帶來的。」
「這真令人討厭,」他說,邊點著火,邊吐出煙霧。
他的手從話筒上移開。「我得告訴你多少次,肯錫?他媽的沒有孩子。」
瑞爾森揮手遮去笑臉。「全是好東西。」
「很不錯。」瑞爾森抬起眉毛。「畫的是什麼?」
「布魯薩結婚了,對嗎?」
「那麼,你繼續畫,」他說,「畫得不錯。」
麥特抬頭對他微笑。「對啊。」
「痛,」我說,「痛得要命。」
麥特毫不猶疑地便向瑞爾森伸出一隻手,眼神中的率真,出自一個被教導要尊敬,而非恐懼成人的孩子。
「我要去監視泰德.肯尼利的店。他的店離這裡是不是大概一哩遠?」
「他們有個孩子?」
她點點頭,看向報紙,甩掉上面的露水。「以前都會用塑膠袋包起來,避免濕氣,」她說,「現在,閱讀頭版之前,我還得先把它在浴室裡掛上一小時。」
我回頭望向碧翠絲的房子,和起居室亮著燈的黃色窗口,想到裡面所住的人,他們甚至沒有發現到有個旋風正在他們的生活中盤旋,聚集能量地吹襲。
我往回開,再次找到屋子,繼續前進了八十碼,直到車燈照在一個沒人居住的屋子上。我將車子停進鋪滿去年秋天落葉的車道上,把皇冠維多利亞轎車藏在一排樹後,在裡面坐了一下,蟋蟀和風在樹林間發出了在這似乎是一片幽靜的中心處,唯一的窸窣響聲。
奧斯卡的聲音稍稍模糊起來,我發現他用手圈住話筒。他的聲音簡直就是低語。「蕾秋沒辦法懷孕。那是他們的大問題。他們想要孩hetubook.com.com子。」
「沒什麼重要的。」我把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會去找妳的,好嗎?拜託,給我一點空間。」
「棕髮嗎?」我說,「很漂亮?」
她很快地搖頭。「不會,一點也不介意。如果幫得上忙,我可以回答一整夜。我來準備一些茶好嗎?」
我搖頭。「普羅維登斯。」
瑞爾森靠向方向盤,臉上帶著震驚茫然的表情,瞪著擋風玻璃的外面。「我的天。」
當她回頭看我的時候,愛意離去,有一下子,我察覺到恐懼和懷疑。「那兒有個森林。」她指向路底。「就在下面。那裡是普佳托利峽谷州立保護區的一部分。那邊一定可以拍到一些漂亮的照片,我敢說。」
瑞爾森看著我。「肯錫先生?」
他將電話交給我撥號,我看著外面的泰德.肯尼利古董店,店面窗戶上掛著沒有營業的看板。
「喔,不會的,」我說,「我可不會。」
我感到腦子一陣暈眩,昨天球賽造成的傷痛不見蹤影。
「他打從哪裡弄來的?」
該死的。她人在哪裡?
「很高興見到你,麥特。你在畫些什麼?」
我的距離太近,不能停下來,她抬頭,遮住照進眼睛的陽光,對我露出不確定的微笑。牽著她的手的孩子可能有三歲,淺金色的頭髮和白皙的皮膚看來不像那名女子,也不像布魯薩。
但是我還是能聽到她的聲音。
我開始後悔來到這裡。我是這個家裡的間諜、叛徒,希望蒐集證據,來將碧翠絲的丈夫和麥特的父親送進監獄。就在我們離開之前,麥特問安琪,是否可以在她的石膏上簽名。在她說當然好的時候,他的眼睛閃亮了起來,花了三十秒的時間來尋找恰當的筆。當他跪在石膏旁邊,仔細簽下全名的時候,我感覺到一陣痛楚爬到自己眼睛後方;如果我們對他父親的判斷沒錯,法律會介入並且摧毀這個家庭,這個想法使得一股強烈的憂傷湧進我的胸口。
但是,壓倒性的強烈掛念,仍然強到足以止住我的羞愧。
我發現布魯薩住得相當遠。經過了一個小時,下了收費公路,經過幾條又小又暗的鄉間道路之後,我們來到位於普佳托利峽谷州立保護區邊上的蘇頓鎮,這裡離羅德島和康乃迪克州界的距離,比到波士頓還要近。
「你要下多少賭注,」我說,「不管那個尼可拉斯.布魯薩的生身父母是誰,他們可能不是盡職的雙親?」
「是啊,他就是這樣遇見她的。他當時在兇殺組,兄弟,和我一樣。這毀了他的事業,被冰在緝毒組,直到道爾把他拉出來。但是他愛她。她也是個好女人,一個很不錯的女人。」
麥特點頭。「因車子——」
他抬頭看她,剛開始有些困惑,但是接著就笑了。「對。因為車子裡有電視,Gameboy電玩,漢堡,還有——嗯,可樂。」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