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蛇頭
6

「其他人呢?」惡鬼吼道:「那群豬呢?」
吳啟成匆匆趕去了。
一聲啪嗒巨響傳來,張山姆立即轉身,保持警戒。然而,這聲音卻是他兒子弄出來的,他已鑽進駕駛座,用腳踢破鑰匙孔附近的塑膠外殼。張山姆既驚訝又不悅地看著他兒子拉出電線,取出其中兩條,輕輕擦了一下。霎時,車上的收音機便突然爆出聲響:「祂會永遠愛你,讓我們的救主進入你的心……」
「我沒看到任何人,不過……」
「還在你身上嗎?」他兒子又問了一次。
還是保險一點好。他雖然想趕快找到惡鬼,但也知道非得小心不可。他立即離開馬路,閃進路旁的灌木叢。在樹叢掩護下,他拖著抽了筋、筋疲力竭的雙腿,儘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前進。
這段顛簸的航程讓惡鬼喘不過氣,但他仍努力向開車來的唐傑瑞描述他將要登岸的地點!大約在那個看起來像一排商店和房舍的聚落東邊三到四百公尺外的地方。
只可惜,車門是鎖上的。
唐傑瑞顯得有些緊張。「我們快走吧!」他撇頭比著車上的一個警用對講機。「海岸防衛隊知道我們在這裡,他們馬上就會派警察過來了。」
「你想幹嘛?」唐傑瑞急喊:「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他們馬上就到了,用不著十分鐘。你聽見我說的話嗎?」
一聽見槍聲,這兩個偷渡客家庭的成員全愣住了。
「我知道路。」這孩子抬起頭。「你要我開車嗎?」接著,他又不客氣地接上一句:「你開車的技術並不是很好。」和大多數生活在都市中的中國人一樣,張山姆平日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
「我也沒看到我的幫手。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離開那條船。」惡鬼把頭轉向海灘,目光掃過海岸線。
威廉把雙肩一聳。
身為父親的張山姆仍萬分驚訝地瞪著兒子。他以為這孩子被他一問,應該會低下頭,感覺相當羞愧才對,沒想到威廉竟然冷冷地回瞪著他。這是張山姆絕對不敢對自己的父親做出的行為,無論在何種年紀。
「不,」張山姆隔了一會兒才說:「你去帶他們到這兒來,沿著我們m.hetubook.com.com剛才走過的路。要確定他們不會留下任何腳印。」
在海灘邊二十公尺外的一條布滿砂粒的柏油路上,他看見唐傑瑞就坐在一輛銀色的BMW四輪驅動休旅車上。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朝這輛車走去。身形肥胖、鬍子未刮的唐傑瑞一看見他,便把車子向前開近了一些。惡鬼搭在駕駛座的車窗邊,劈頭便問:「你看見其他人了嗎?」
他們在這棟已飽經風雨侵蝕的房屋後面,找到了一輛白色的舊廂型車。張山姆曾透過網路和電視認識了一點英文,但這幾個印在車上的字他卻完全看不懂。不過,在他的堅持下,他那兩個兒子倒認真學了好幾年英文和美國文化。因此威廉只瞄了這輛廂型車一眼,便說道:「這輛車上寫著:『伊斯頓五旬節浸信會』。」
現在已是黎明時分——也許是五點三十分或六點——但這裡卻沒有半點人們活動的跡象。在那兩間餐廳外停有十幾輛汽車,包括一輛車上無人,但引擎兀自隆隆運轉的轎車。只可惜,這輛車子太小,張山姆需要的是一輛能運載十個人的大車,而在偷了車後,至少不能在兩、三個小時內被發現:,他聽說從上岸後到紐約市的中國城需要這麼多時間。
「走吧!」吳啟成著急地說:「快點,去看看車門能不能打開。」
然後,彷彿故意回答他似的,附近突然響起了一聲槍響。李桑尼立刻認出那是手槍的聲音。砰然一聲槍響,劃過這陰暗、潮濕的黎明時分。
只是,開槍的人是惡鬼嗎?還是當地的居民?(大家都知道美國人身上都會帶槍。)說不定,這槍是哪個美國公安開的。
「在船上交給你的那把,讓你割斷救生艇繩索用的。」
「他要來殺了我們,他就要趕來把我們全殺光。」
原本他們構想不管用說服或武力的方式,都得強迫那位來接應他們的駕駛把他們載到中國城,但這個計畫似乎落空了——這裡根本沒有前來接應的卡車。張山姆心想,若不是這位駕駛等錯了地點,就是惡鬼在決定炸船的同時,已先聯絡過司機,通和_圖_書知他回去不必等了。先前他和吳啟成曾費了幾分鐘呼喚被拋下救生艇的宋約翰、李桑尼和那對夫妻的名字,但在他一看見惡鬼的那艘橘色救生艇接近岸邊,便立即帶領眾人離開馬路躲進旁邊的草叢灌木中。現在,他們便隱身在樹叢間,慢慢朝著那群燈光走去,只希望能在那邊找到一輛貨車。
張山姆環顧四周,尋找有沒有什麼東西能拿來打破車窗,但威廉卻湊近車門邊,仔細研究門鎖。在嘈雜的風聲中,他轉頭朝父親叫喊:「我那把刀子還在你身上嗎?」
「拜託,」吳啟成哀求:「我們快回去載他們吧。」
張山姆忍住衝動,不質問兒子到底從哪學會偷車的本領,而只問他:「你知道該怎麼走嗎?」
「告訴我。」
惡鬼喊道:「如果你看見任何豬隻,就宰掉他們。聽見我說的話嗎?他們就在你附近,去找他們!全宰了!」
「那是『你的』嗎?」天知道他兒子隨身帶著這種武器做什麼?那可是一把彈簧刀。
「幹!」惡鬼罵道。他自己身上也只擁有那把五一式手槍,此時只希望能有一把機槍之類的重型自動武器。
然而,一道大浪從艇側撲來,往他整個人身上蓋下,通話頓時中斷。惡鬼瞄了電話螢幕一眼,螢幕整個黑了,電話已發生短路。他咒罵一聲,便把電話丟在橡皮艇底。
張山姆抬頭看向張傑池,發現他父親的呼吸雖然很重,但在經歷了海上的風雨和那一段奮力泅泳上岸的歷程後,這個老人的狀況大致還算沒什麼問題。他對兒子點點頭,表示可以繼續下去。於是,這群人便再度在狂風暴雨中動身前進。
李桑尼睜開眼睛,立即感謝起地獄判官——不是因為他逃過沉船溺斃之劫,而是為了這兩個星期以來,那種揮之不去的作嘔暈眩感覺,此時終於完全不見了。
「宰他們?你想……」
當救生艇撞上岩石時,他、宋約翰和那對年輕夫妻都被拋進海裡,一下子便被浪潮捲走。李桑尼霎時便看不見其他三個人的蹤影,自己則被大浪沖向看來似乎還有一公里遠的海灘,直到他的雙腳觸及沙地為止。他掙扎著從海中爬出,儘可能遠遠離開海水,才頹然倒和*圖*書在地上。
「沒錯,」張山姆喃喃說:「是槍聲。」
「我誰也沒看到,」唐傑瑞提高了聲音說:「不過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了。」
「這是……」吳啟成先開了口。
「你的刀子?」
一道岩壁隱約出現面前,惡鬼駕著橡皮艇避開它,朝岸上小鎮左邊的那塊開闊海灘駛去。這樣會多花一點時間,才能回到那群豬隻上岸的地方,但他自己可不想為了追趕他們而冒著撞上海中礁石的危險。儘管如此,想把船開上海灘仍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他快抵達沙岸時,救生艇被一道浪峰高高托了起來,惡鬼急忙減速後退,才驚險逃過翻覆的下場。不過,後面接連而來的一道大浪,狠狠撲上他的背部,濕淋淋地將他擊倒在橡皮艇底,也把艇身打轉了半圈。下一個大浪猛烈襲來,重重把橡皮艇整個給拋上了海灘=螺旋槳離開了水面,頓時發出刺耳尖銳噪音。惡鬼擔心這聲音會讓他的位置暴露,便慌忙爬向引擎,迅速把引擎關掉。
他要其他人等在一叢高大的灌木後,並用手勢示意他兒子威廉和吳啟成跟著他來。他們蹲低身子,慢慢移動到那群房舍後面。在加油站後,有兩輛卡車停在那兒,但都在加油站內的一位年輕服務員的視線之下。儘管大雨不斷打在玻璃窗上,使他可能看不清外面的動靜,但如果他們一把卡車發動開走,肯定就會立刻被他發現。
在離岸半公里外的海面上,惡鬼正弓身蓋住他的行動電話,以免在他破浪追逐那些豬隻時,被暴雨和巨浪給打濕了。
「我知道。」張山姆回他。他的內心正在痛苦地嘶喊——為宋醫生,為李桑尼,為那對夫妻——不管他們之中是誰剛剛死在惡鬼的槍下。只是,他能怎麼辦呢?
他連續幾次重複了這個問題。「武器!」
張山姆睜大眼睛,簡直無法置信。「你怎麼懂這樣搞車子?」
「別走到泥巴地上,」張山姆提醒他兒子和吳啟成,「我們只能躲在草地樹叢或石頭後面,免得留下任何腳印。」小心謹慎是張山姆的本能:長期處於公安局和人民解放軍特務的監視下,中國的這些異議人士很快就學會如何掩蓋他們的一切活動。
威廉在廂型車裡www.hetubook.com.com找到一本當地地圖,便仔細研究起來。他邊看邊點頭,彷彿已把方向全記進了心裡。
他們繼續前進,穿過不斷被如鞭狂風抽打的灌木和樹叢,經過了幾棟房舍。有的屋裡仍一片黑暗,有的則已露出家人甦醒後的晨間氣象:電視光芒閃爍、早餐正在準備之中。眼見這正常生活的景象,張山姆不禁洩了氣,因他們此時的處境而感到絕望悲哀。但是,正如他在被政府奪走太多東西的中國時所學會的,他強把這些哀傷的感覺推開,轉而催促他兒子和吳啟成再走快一點。終於,他們來到這一長排社區的最後一間房屋:一座內部漆黑一片,顯然無人在內的小教堂。
「不,我割開救生艇繩索後就扔掉了。」
但惡鬼完全不理會他,逕行越過馬路向海灘走去。那個剛爬上岸的豬隻抬起頭,雖然看見惡鬼迎面向他走來,但顯然已折斷腳骨的他別說想逃,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他開始慌慌張張拚了命想爬回海裡,而這只讓惡鬼覺得奇怪,不明白他何必多此一舉。
但唐傑瑞畢竟只是一個收帳的人,他比較像生意人,不像殺手戰士,因此惡鬼最後得到的答案是——他身上只有一把小手槍。
惡鬼在哪裡呢?李桑尼心想。
這些話再度讓張山姆感到詫異,驚訝他竟然出現這種幾近妄自尊大的口氣。然而,這時吳啟成已帶著其他人出現了。張山姆立刻上前,幫忙把妻子和父親扶上廂型車,同時回頭對他兒子喊道:「好,就你開吧。」
從眼角餘光中,惡鬼瞥見附近的浪花中似有個東西在動: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男人,像一頭受了傷的動物般,正掙扎著爬上岩石脫離海水。惡鬼立即大步朝那裡奔去,從腰帶上掏出手槍。「你在這裡等。」
在傾盆大雨中,他動也不動地躺著,一點一點地讓暈眩和頭疼的感覺慢慢消退。好一會兒後,他才撐著站起來,忍受著黏滿沙粒又浸飽鹹水刺|激物質的牛仔褲和汗衫對皮膚造成的刺痛,緩緩向馬路走去。他左右張望,一開始什麼也看不到,接著,他才想起剛才在海上望見的那個有燈光的小鎮似乎是在他的右手邊,於是便沿著布滿沙粒的馬路,朝那個方向走去。
「海www.hetubook.com.com岸防衛隊,」唐傑瑞對他說,但內容被電波雜音和呼嘯風聲給吞掉不少,「他們在……這裡。我正在聽……掃瞄……得離開。那邊……」
在二十公尺外的地方,還有一座陰暗的房舍,後面停著一輛無蓋貨車。但在像這樣的暴雨惡劣天候下,張山姆不願讓他的父親和那些孩子暴露在外;而且,如果他們這十個發生過船難渾身濕透的中國人,一起擠在這輛破爛不堪的貨車貨台上,像流動人口——巡迴在中國各大城間找工作的勞工——一樣朝紐約市區前進,絕對很容易就被人發現。
「你身上有什麼武器?」惡鬼朝著電話吼著。
吳啟成拉了張山姆的手臂一把。「快走吧!我們得趕緊接家人上車離開這個地方,惡鬼馬上就會追過來了。」
遠方又傳來微微一聲槍響,讓張山姆愣了一下。惡鬼不知道又殺掉他們之中的哪一個人了。
那群吸引了他們的燈光,原來是一排餐廳、一座加油站、幾間像廈門碼頭邊的商店一樣販賣特產品的店舖,以及十或十二間民房和一座教堂。
「什麼?」唐傑瑞也吼著。
海上的收訊並不佳。行動電話的訊號發出後,得透過衛星先發射向福州和新加坡才又回射過來,但他還是努力和他的另一位幫手唐傑瑞聯絡。唐傑瑞住在紐約的中國城,惡鬼偶爾找他幫忙,而現在,他就正等在這附近的岸邊,準備接運他。
他兒子皺了一下眉頭,表情幾乎可說相當不尊重,但張山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理會,轉而繼續在大雨直落的地上搜尋。他找到一根金屬水管,立即掄起它用力朝廂型車的窗戶揮去,玻璃應聲碎裂成幾百顆冰晶般的細碎顆粒。他鑽進前乘客座,打開置物箱尋找鑰匙,在遍尋不著後,只得又下車踩回泥濘的地面上。他轉頭看向那棟教堂,心想這輛車的鑰匙會不會就放在裡面?如果是,又放在哪兒呢?會在辦公室裡嗎?裡面也許有管理員在:如果被他聽見,出來阻擋他們的話該怎麼辦?張山姆知道自己不能傷及無辜,即使是在這種……
威廉立即按住儀錶板上的一個開關,把音量調小,接著繼續換其他電線,一對一對相互碰觸。在冒出星點火花後,引擎竟然就這樣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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