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酒鬼有各種體型,各種樣貌,各種儀態。他們全是癟三。看來這一位曾動過整容手術。」
他說:「不錯,她百分之百有理。」
他一副不解的樣子,然後發起脾氣來,但那時候我已上車啟動了。
「我怎麼會來這裏?」他四處張望說。
搭電梯下樓的時候,我恨不得回樓上搶走那瓶蘇格蘭威士忌。但事不關己,而且不會有用的。酒鬼想喝,總會想法子去弄酒來。
服務生就是尋常的半吊子小混混,身穿白外套,胸前縫有紅色的飯館名稱。他受不了了。他語帶尖刻說:「喔,先生,你能不能把腳伸進車裏,好讓我關門?還是我乾脆把門打開,讓你滾下來?」
「把我的車子開過來,拜託。」我把停車券交給他。
「我在那邊住過。不是那邊生的。若能叫到計程車,我馬上走。」
服務生將白髮青年列為自己可企及的低收入階層。他說:「喂,老兄,我得去停一輛車。改天再見——也許。」
等他把我的奧斯摩比車開過來,我已經像扛著一袋鉛那般沉重。白外套服務員幫我把他扶上前座。貴客睜開一隻眼睛謝謝我們,又睡著了。
「帶他回家,讓他醒醒酒,說出他住什麼地方。」
當然他說的也有點道理。泰瑞.藍諾士給我惹來好多麻煩。不過那hetubook.com.com畢竟是我的本行呀。
我第一眼看見泰瑞.藍諾士的時候,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露台外的一輛勞斯萊斯「銀精靈」車上。停車場服務員把車子開出來,一直開著門等候,泰瑞.藍諾士左腳懸在車外,似乎忘了有這麼一條腿。他的相貌年輕,頭髮卻是天然白。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塗,此外他跟一般穿著晚宴裝、在銷金窟花掉大把銀子的高尚青年沒有兩樣。
少女挪到方向盤下。她用冷如不鏽鋼的嗓音說:「他喝醉酒,他媽的英國味十足。謝謝你扶他。」
那年我住在月桂峽谷育嘉街,是一棟死巷裏的山坡小房子,前門有長長的紅木台階,對面有個油加利小樹林。房子帶家具,屋主是一位婦人,目前到愛達荷州孀居的女兒家暫住去了。房租很便宜,半是因為屋主想要隨時一通知就搬回來住,半是因為那些台階。她年紀漸大,每次回家都得面對一長列台階,她實在受不了。
「你是英國人?」
「是啊。」我給他一元小費,他謝謝我。整容的事他說得不錯。我這新朋友的右半邊臉僵僵的,比較白,有幾道細疤,疤痕旁邊的皮膚看起來亮亮的。動過整容手術,而且是非常劇烈的手術。
少女拋來一個凌厲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刀、足可捅出他背脊四、五吋的眼神。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一點也不驚慌。你若以為花大把鈔票打高爾夫球能給大人物帶來很多東西,「舞者」雇有一種人會讓你大失所望。
「你打算怎麼安置他?」
勞斯萊斯順著匝道開上日落大道,向右轉,就此消失。我正目送她,服務員回來了。我還扶著那個男人,他現在睡得正香。
他自己走下台階。前往威士伍區的路上他沒說多少話,只是向我致謝,還抱歉自己這麼惹人嫌。他可能對很多人說過很多次這種話,不由自主就說出來了。
「噢,我明白了。」現在熱力全失,連一片乾果冰淇淋在她身上都化不掉了。
「多謝你。」他客客氣氣的說。
他討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端出來,他小心翼翼端著托碟緊靠著咖啡杯。
他冷嘲熱諷說:「當然。何必為一個酒鬼傷神?他們都麻煩得要命。」
少女突然魅力十足說:「寶貝,我有個好主意。我們何不搭計程車到你那兒,把你的敞篷車開出來?今夜開車沿著海岸到蒙蒂西托一定很棒。我在那邊有幾個熟人正在開池畔舞會。」
「賣了,寶貝?你是什麼意思?」她輕輕挪開,坐得離他遠遠的,但是聲音好像更疏遠。他說:「我是說不得和圖書不賣。為了吃飯錢。」
「你在『舞者』門外醉倒在一輛勞斯萊斯車上。女朋友丟下你走了。」
「你認識他?」
「真抱歉,我赴約要遲到了。」她踩油門,勞斯萊斯開始滑動。她冷冷靜靜微笑說:「他只是一條迷路的狗。也許你可以幫他找個家。他飲食大小便的習慣還不錯——可以這麼說。」
他放手讓車門盪開。醉漢立即滑下座位,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馬路上。於是我走過去,及時伸出援手。我猜干預酒鬼永遠是一項錯誤。就算他認識你而且喜歡你,還是隨時會出手打你的嘴巴一拳。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來。
「有輛現成的車等著。」
「他是我見過最有禮貌的酒鬼。」我對白外套說。
他住的公寓又小又悶,一點溫馨的感覺都沒有,若以為是那天下午才搬進去也不為過。綠色硬沙發前面的茶几上有一個半空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瓶、一碗融化的冰、三個汽水空瓶和兩個玻璃杯,玻璃煙灰缸堆滿煙蒂;有些沾了口紅印,有些沒有。屋裏沒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原該是租來開會或餞別、喝幾杯聊聊天、睡睡覺的旅館房間。不像人長住的地方。
「我聽見那位小姐叫他泰瑞。否則擺在運牛車上我也認不得他。我才來兩個禮拜。」
白外套對我咧嘴一笑,「好吧,凱子。要是我,我就把他丟進水溝,儘管走。他們這些酒癡只會給人添麻煩。我對他們這些傢伙有一套哲學。現在競爭這麼激烈,人得省點力氣,在緊要關頭保護自己。」和圖書
「噢,居然這麼搞法。」我告訴白外套服務員。
「我來把他扶進後座。」我說。
一輛低檔迴轉的外國敞篷跑車開進停車場,有個男人下了車,用打火機點起一根長香煙。他身穿套頭格子襯衫、黃色長褲和馬靴,在裊裊煙圈中慢慢走去,連看都沒看勞斯萊斯車一眼,可能覺得平淡無奇吧。到了通往露台的階梯底,他停下來戴上一個單眼鏡片。
白髮青年彬彬有禮說:「真抱歉,那輛車不在了。我不得不賣掉。」聽他的口氣和語音,你會以為他只喝橘子水沒喝過酒哩。
我總算把酒鬼扶上了台階。他很想幫忙,但兩條腿像橡皮不聽使喚,每次說抱歉說到一半就睡著了。我開了門鎖,把他拖進屋內,癱在長沙發上,給他蓋上一條毯子,讓他繼續睡。他像大海豚打鼾打了一個鐘頭;然後突然醒來,要上廁所。如廁出來後https://m.hetubook.com•com,他盯著眼睛偷看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什麼鬼地方。我跟他說了。他自稱名叫泰瑞.藍諾士,住在威士伍區,沒人會為他等門。他的聲音很嘹亮,清清楚楚。
他請我喝一杯,我婉謝了。我沒坐下來。我走前他又謝了我幾句,不像我為他爬過高山,卻也不像一點都沒什麼的樣子。他有點顫慄,有點害羞,卻客氣得要命。他站在敞開的門口,等自動電梯上來,我進了電梯。不管他有什麼缺點,他至少很有禮貌。
我咬著嘴唇開車回家。我算硬漢,可是那人有讓我動心的地方。除了白髮、疤痕臉、嘹亮的聲音和禮貌的態度,我不知道是什麼。也許那幾點就夠了。我沒有理由還會見到他。正如少女所說的,他只是一條迷路的狗。
他沒再提那位少女。也不提自己沒有工作,沒有前途,最後一張鈔票已為一個高級盪|婦付了「舞者」的帳,而她竟不能多逗留一會兒,確保他不會被巡邏警察車關進牢房,或者被一個粗暴的計程車司機捲起來,甩到外面的空地去。
「我看得出來,你從中發跡。」我說。
他身邊有一位少女,頭髮呈迷人的暗紅色,嘴上掛著淡漠的笑容,肩上披著一件藍貂皮,差一點使勞斯萊斯車黯然失色。當然不至於如此。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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