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林似乎心不在焉的說:「老弟,幹得好。你這麼做,他求之不得。」
「現在該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說,『由我們發問』了。」
葛林站起來,傷心的望著我。戴頓沒有動,他是只打一發的兇漢。他必須休息一下,撫一撫背脊。
葛林耐心說:「沒有人知道答案。那種事隨時都在發生。男人和女人都有。一個人忍耐忍耐忍耐,有一天忽然忍不下去了。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突然發狂。反正他確實發狂了,而且有人翹了辮子。於是我們就有事做啦。於是我們來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別再胡扯,否則我們把你抓進去。」
我回到家已是兩點鐘,他們坐在深色轎車裏等我,車上沒有警察標幟,沒有紅燈,只有兩條天線——天線不只警車有。我爬階梯爬到一半,他們下車對我大吼,兩個人照例穿平常的制服,動作照例懶散呆板,彷彿全世界都壓低了嗓門靜靜等他們吩咐。
葛林說:「偶爾,那是指多久一次?」
「匆匆見過一次,在他們結婚以前。」
「重要證人才怪。當做嫌疑犯。有凶殺案事後從犯的嫌疑。幫助嫌犯逃走。我猜你把那傢伙帶到某一個地方去了。目前我只需猜測。最近頭兒很兇。他懂法律書,但他有點心不在焉。這可能是你的不幸。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要你自白。愈難問出來,我們愈確定有必要。」
葛林說:「他已通過律師考試。你不能跟戴頓胡扯。」
他向我亮了一下警徽。沒看清什麼,若以為他是防疫人員也不為過。他是灰金髮色的白人,看來很討厭。另一位搭檔個子高高的,俊美整潔,有一種考究的猥鄙相,像是受過教育的暴徒。他們的眼神充滿守候和等待、耐心和警覺、冷淡和不屑,警察才會有https://m.hetubook•com.com那種眼神。從警察學校畢業遊行時就有了。
「誰死了?」我問道。
我說:「得了,小伙子。把那一套留到少年署去用。連他們都會覺得可笑。」
「別再拖時間。」
他有點臉紅,「她好像常常去那邊。晚上。有客人。屋內有燈,傭人隔著樹影看得見。車子來了又走了,有時候很晚,非常非常晚。夠了吧,呃?不要騙自己。藍諾士是我們要抓的人。他在凌晨一點左右過去。總管剛好看見了。大約二十分鐘後他一個人回來。然後什麼事都沒有,燈還亮著。今天早上遍尋不著藍諾士。總管走到客宅。小姐像美人魚全身光溜溜躺在床上,告訴你,他認不出她的面孔。她連面孔都沒有了。被人用一尊猴子雕像砸得血肉模糊。」
他們坐在客廳。我打開窗戶。輕風徐來。說話的是葛林。
「我是葛林警官,中央刑事組。這位是戴頓警探。」
「站起來,機伶小子。我上過大學,並不表示我會容忍你這種小蝨子胡說八道。」
「客舍裏床褥上。沒穿衣服。你該不是說她到那邊唱獨腳戲吧。」
葛林說:「因為過去二十四小時內你的電話號碼寫在他房間的一本便條簿上。那是帶日期的便條,昨天的已經撕掉,但今天那頁看得出印痕。我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打電話給你。我們不知道他去什麼地方,為什麼要去,什麼時候去的。可是我們必須要查,當然。」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戴頓酸溜溜說:「他不會告訴你的,警官。他讀過那本法律書。念過法律書的人都差不多,以為法律就在書裏面。」
他們給我戴上手銬,沒搜查我家,看來是他們疏失。也許他們覺得我經驗老到,一定不會m•hetubook.com.com在家裏留什麼對我自己不利的東西。這一點他們錯了。他們若搜查,就會發現泰瑞.藍諾士的汽車鑰匙。等車子找到了——遲早會找到——他們把鑰匙和汽車一核對,就知道他曾經跟我在一起。
葛林咯咯笑起來。戴頓臉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變化,但他好像突然老了十歲,猥鄙了十歲,鼻孔吐出的氣輕輕作響。
葛林輕拍大腿,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他靜靜對我咧著嘴笑。戴頓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眼神活像要吃掉我。
葛林走到電話邊,輕輕拿起為了這一趟冗長不討好的苦差事,臉都起皺了。跟警察打交道的麻煩就在這裏。你已打定主意要恨他們,卻遇到一個對你講人情味的,叫人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說:「好吧,吹呀。泰瑞.藍諾士是我的朋友。我在他身上投下了相當的感情,不會因為警察吆喝幾句就破壞掉。你有案子要告他,也許比你們說給我聽的更明確。有動機、機會、加上他開溜的事實。動機是陳年舊事,早就淡化了,幾乎是交易的一部分。我不欣賞那種交易,但他就是那種人——有點軟弱,非常溫和。如果他知道她死了,自然知道你們一定會逮他,其他的毫無意義。若有偵查庭,他們若傳訊我,我必須答訊。我用不著回答你們的問話。葛林,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我也看得出你的搭檔是一個他媽的有權力情結、愛亮警徽的傢伙。你若要我落入真正的困境,叫他再打我呀。我會把他媽的那根玩意兒打斷。」
我走上去,把門打開。你不會跟大都市的警察握手。那樣太親密了。
「有個叫泰瑞.藍諾士的人。認識他吧,呃?」
戴頓說:「對他來說全是廢話。他懂法律書。」
結果證明這其實沒有任何意義。警方永遠和圖書沒找到那輛車。車子在半夜被偷走,可能被開到艾爾帕索,配上新鑰匙和偽造的文件,最後在墨西哥城賣掉了。手續只是例行公事。錢大抵變成海洛因流回來。照流氓黑道的看法,這也是睦鄰政策的一部分。
我慢慢站起來,走到書架前,取下加州刑法的裝訂本,遞給戴頓。
「我們偶爾共飲一杯。他住在恩西諾,娶了有錢人。我沒到過他住的地方。」
「當做重要證人?」
葛林說:「我打個電話。但我知道答案是什麼。你是隻小病雞,馬羅。一隻病得很重的小病雞。滾開,別礙手礙腳。」最後一句是對戴頓說的。戴頓轉身走回去,拿起便條簿。
「那個以後再說——等我們抓到她丈夫以後。」
我說:「會有那樣的結果,大抵是靠直接或間接的威嚇達成的。法律上沒有這種義務存在。誰也不必告訴警察任何事情,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
「那是含糊的說法。就是偶爾嘛。可能一星期一次,也可能兩個月一次。」
他說:「我們再試一次。剛才那回你還沒準備好。不算真正就緒。」
然後他抬頭和和氣氣說:「馬羅,再問一次好作筆錄。上回你見到泰瑞.藍諾士,在什麼地方,怎麼見的,談了些什麼,剛才你從什麼地方來,說——還是不說?」
戴頓小心翼翼放下便條簿和原子筆。他雙眼發亮站起身,走過來站在我前面。
我由側几上拿起一根煙斗,填上煙絲。葛林身子向我這邊傾。高個兒坐在後面,手拿原子筆和一本紅邊便條簿,等著記錄。
葛林冷靜的說:「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笨方法,可是挺管用。來吧,馬羅,我正吹哨子叫你呢。」
葛林說:「我有時間,不過我已經花了不少時間在附近等你。先生,趕快說。我們知道你是誰。你也和_圖_書知道我們不是閒著沒事來培養食慾的。」
我看看葛林。他正俯視大拇指,好像在研究指甲上的肉刺。我不動也不說話,等他抬頭。我若再站起來,戴頓會再打我。其實他不管怎麼樣都會再出手。但我若再站起身而他打了我,我會要他好看,剛才那拳證明他是拳擊手。他打在恰當的位置,但要打倒我需要好多好多拳。
「好。等你已經有了代罪羔羊,不太麻煩的話。」
從提花納開車回來,覺得路好長,而且是全州少有的無聊路段。提花納沒什麼,那邊的人只要錢。小男孩羞答答走到你的汽車邊,用渴望的眼神看著你說:「老爺,一毛錢,拜託。」接下來就會向你推銷他的姊姊或妹妹。提花納不等於墨西哥。沒有一個邊境城只是邊境城而已,正如沒有一處水濱只是水濱。聖地牙哥?世界少有的美麗港口,除了海軍和幾艘漁船什麼都沒有。晚上卻是仙境。巨浪柔得像唱聖歌的老太太。可是馬羅必須回家數湯匙。
葛林不耐煩的說:「噢,閉嘴。你在找退路,你自己也知道。坐下。藍諾士的太太被殺了。在恩西諾他們家的一棟客宅裏。藍諾士逃了,反正是找不到人。所以說我們正在找凶殺案的嫌犯。你滿意了吧?」
我站起身來,還沒站穩,他就出手打我。他給我一記漂亮的左鉤拳,沒打中。鈴響了,可不是吃飯鈴響。我用力坐下,搖搖頭。戴頓還在那兒?現在他笑咪|咪的。
「什麼另外一個傢伙?」
我不理他,開口問道:「另外一個傢伙呢?」
戴頓警探開腔了,他的語氣嚴厲、成熟、一副「別跟我鬼扯」的味道。「馬羅,只管回話。我們是在做例行調查。你不用知道太多。」
戴頓輕輕鬆鬆站著,重心很穩。他眼中有柔和甜蜜的光輝。
北行的道路像水手歌一般https://m•hetubook.com.com單調。穿過城鎮,下山坡,順著海灘走,再穿過城鎮,下山坡,順著海灘走。
他靜止不動。他想狠狠打我,我們倆都知道,但他在等時機。可見他不敢確定自己若行為不檢葛林會不會支持他。
他說:「每個公民都必須跟警察合作。多方合作,甚至以實際的行動配合,尤其要回答警察認為有必要問的、不含歧視性的問題。」他說這話的口氣嚴厲、機警又流暢。
「為什麼在客宅裏呢?」我發問,沒指望他回答,他竟答了。
我說:「泰瑞.藍諾士不會幹那種事。沒錯,她背叛了他。陳年舊事了。她一向如此。他們離婚又再結合。我猜他不太愉快,但他怎麼會到現在才為那種事發狂呢?」
組長吩咐把我逮進去,而且來粗的。
也許我又累又氣吧。也許我有點愧疚。我甚至不認識這個人就可以討厭他,只要隔著自助餐廳的距離看他一眼,就恨不得踹他的大牙一腳。
葛林說:「你作筆錄,暫時別用腦筋。假如你真行,我們會讓你在警察吸煙室唱『馬丘利媽媽』。」
我說:「我只是在思考,我們以前常去維多酒吧,比較不常到『綠燈籠』和『野貓與熊』——落日區底想裝出英國客棧風味的那家——」
我把書扔進一張椅子,回到葛林那張茶几對面的沙發上。我問道:「為什麼來找我?我從來沒走進那棟房子。我告訴過你了。」
「你只管回答,嗯?」
我對葛林說:「你跟他打一架。他跌倒我會抓著他。」
「你叫馬羅?我們要跟你談談。」
「見過她太太?」
「你別講話,我們會把你關進去,馬羅。」
我點煙。煙草太濕。我花了一段時間才點燃,用掉三根火柴。
「麻煩你找出我必須回答這些問題的條款給我看好嗎?」
「去你的,警官,但願我這句話沒冒犯你的官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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