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她勉強含笑點頭,轉身走開。我看見吧檯在幾扇非常大的落地窗旁邊的角落裏。是那種可以推來推去的吧檯。我盡量不撞到人,走到一半,有個聲音說:「噢,馬羅先生。」
「那本書,呃?你非賺那筆錢不可嗎?」
「是啊,」他說著突然冷靜下來,若有所思,「你通過考驗了,老兄。來這邊住一陣子如何?你光是待在這兒就可以幫我不少忙。」
她露出笑容,「我想你已經道過歉了。沒什麼。」
他笑一笑,伸手去攪密密的鬈髮,用食指戳胸膛,「馬羅,你當冷門行業的冷門從業員,眼光正確。所有作家都是廢物,我更是最沒用的。我寫過十二本暢銷書,如果能把桌上那堆亂糟糟的東西弄完,也許可以算十三本。沒有一本有一丁點價值。我在一個只限千萬富翁居住的住宅區擁有一棟迷人的房子。我有個迷人的太太深愛著我,有個迷人的出版商厚愛我,我尤其愛自己。我是個自我中心的混蛋,一個文學妓|女或皮條客——隨你用什麼字眼——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寄生蟲。你還能為我做什麼?」
「很好,只是我太快就累了。可惜四日長醉,很難克服。酒醉過後我的工作成績往往最好。我這一行很容易繃得太緊而僵掉。然後寫出來的東西就不好了。好的話很順。你讀到或聽到跟這相反的東西都是大雜燴。」
琳達.洛林說:「愛德華很累。愛德華經常很累。」
一輛低檔迴轉的積架車在我前面繞過山丘,減慢了速度,免得懶人谷入口前半哩的不良路面噴和圖書得我一身飛砂。他們好像有意讓路面維持這個樣子,防止禮拜天在高速公路閒逛的遊客駛進來。我偶爾瞥見一條亮麗的圍巾和一副太陽眼鏡。偶爾有人漫不經心向我揮手,像鄰居對鄰居。然後路面塵土飛揚,灌木叢和曬乾的草地上原來就罩著一層白膜,如今更是白花花的。我繞過突巖,路面開始平整起來,一路沒有阻礙且保養甚佳。活橡樹向路面群集,似乎想看看誰走過去,桃紅腦袋的麻雀跳來跳去啄食只有雀鳥認為值得一啄的東西。
我說:「我去端。那天晚上對不起。」
「現在什麼都不要,多謝。維德先生要見我。」
我回頭,看見洛林太太坐在一張沙發上,身旁的男人看來很拘謹,戴無框眼鏡,下巴黑了一塊,好像是山羊鬍子。她手上端著飲料,一副厭煩相。他則雙臂交疊,怒目靜坐著。
「不,我只是必須完成一件已經開始的工作,否則我就完蛋了。我是以朋友的身分要求你。你替藍諾士做的不止這些。」
他後退一步,撞到沙發邊緣,但是沒有失去平衡。
「我懂。只要在這邊就行了。每個月一千元你有興趣吧?我喝醉了很危險。我不想變成危險人物,我不想酒醉。」
「醫生往往這樣,」我說:「洛林太太,我給妳端一杯酒來好嗎?你呢,醫生?」
我說:「我懂了。你需要找個人來侮辱。儘管講啊,朋友。覺得心痛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不知道。我手上的情報不足。何況人人都會逃避某種東西。」
我說:「也和圖書許要看作家是誰。福婁拜寫得也不輕鬆,出來的卻是好作品。」
「我沒法阻止你。」
他粗聲笑起來,「我喜歡你,我們喝一杯。」
他懶洋洋說:「馬羅,多謝你賞光。隨便坐。你喝過一兩杯了吧?」
他簡短的說:「是啊,但他們應該與眾不同。否則他們有什麼用處呢?他們是一郡的精英,卻跟一票喝廉價威士忌的卡車司機差不多。還沒他們好。」
「她喝得夠多了,」那人說話,沒看我們倆一眼,「我不喝酒。我愈看喝酒的人,愈慶幸自己不喝。」
「不是每個人都酗酒。你逃避什麼呢?是青春,是罪惡感,抑或自知是冷門行業的冷門從業員而想逃避?」
他滔滔不絕說:「滾你的。談不成。我不怪你,當然。有些事我想要知道,非知道不可。你不曉得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敢說一定知道。我只是確定事有蹊蹺,一定要查出來。」
我走過去。她微笑伸出手。「這是外子洛林醫生。愛德華,這位是菲力普.馬羅先生。」
他站起來,「我們不必在這裏喝。我們到外面,看看那種你賺夠爛錢可以住在他們那一區時會認識的天之驕子。」
「沒什麼好光火的。我只是聽你自怨自艾。很煩人,但不傷我的感情。」
「你為什麼不光火呢?」
「嗟。別對我動感情,馬羅。」他以手掌側邊頂著喉嚨,「我受夠了軟弱的傻瓜。」
他咧咧嘴,我走進去。老套的雞尾酒會,人人大聲講話,沒有人聽,人人捨不得放開酒杯,眼睛發亮,臉頰或紅或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直冒汗,看每個人喝下多少酒精和酒量多大而定。這時候艾琳.維德來到我身邊,身穿淺藍衣裳,還是那麼美。她手上拿個酒杯,看來不過當作道具罷了。
他轉過身子,有了回應。我離開那邊,向吧檯走。在丈夫面前,琳達.洛林好像變了一個人。言語尖刻,表情帶著不屑,即使生氣也不曾這樣待我。
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狠狠瞪著他。「我害藍諾士送命,先生。我害他送命了。」
我說:「聽著。省省吧,別再說了。他們跟別人沒什麼兩樣。」
一切都飛逝而過,湖面的閃光顯得又熱又亮,我開始看門柱上的號碼。我只見過維德家的房子一次,而且是在夜裏。白天看來沒有晚上來得大。車道上滿是汽車,於是我停在路邊走進去。一位穿白外套的墨西哥總管替我開門。他是個苗條整潔好看的墨西哥人,外套優雅合身,週薪五十元又沒被苦工整垮的墨西哥人就是那個樣子。
坎迪在吧檯後面。他問我要喝什麼。
我問道:「軟弱?只是好心而已吧?」
我想我大概不會喜歡坎迪。我盯著他,沒說話,他又說:「不過我去看一下。馬上來,先生。」
「咦,能做什麼?」
他巧妙穿過人群,一下子就回來了,「好的,朋友,我們走吧。」他愉快的說。
「先試三個月。我可以把那本混帳書寫完,然後遠行一段時間。躲在瑞士山區的某一個地方圖個清靜。」
她正色說:「慶幸你能來。羅傑要在書房見你。他討厭雞尾酒會。https://m.hetubook.com.com他正在工作。」
「跟誰有關?嫂夫人嗎?」
「我不懂怎麼幫法。」
維德坐起來說:「好吧。原來你讀過福婁拜的作品,你是知識分子,評論家,文學界的學者。」他揉揉額頭,「我正在戒酒,好討厭。我討厭每一個手上拿酒的人。我必須出去對那些討厭鬼微笑。他們每一個都知道我是酒鬼,所以都想知道我在逃避什麼。有個佛洛伊德派的混蛋把那一套變成常識了。現在每一個十歲的小鬼都懂那一套。我若有個十歲的小孩——上帝不許——他會問我,『爸,你酒醉想逃避什麼?』」
我說:「敝姓馬羅。坎迪,你想搶誰的鏡頭?我們在電話裏談過話,記得吧?」
我又說:「別再說了。你要醉儘管醉。可別罵別人出氣,他們喝醉也用不著到佛林傑醫生那兒住院,更不會發神經把太太推下樓。」
我跟著他由客廳這頭走到那一頭。他打開一扇門,我踏進去,他隨即把門關上,噪音就減弱下來。那是角間,又大又涼又安靜,有落地窗,屋外種了玫瑰,側窗裝有冷氣。我看見湖水,看見維德平躺在一張長長的淡色皮沙發上。一張漂白的大木桌上有個打字機,打字機旁擺一堆黃色的紙張。
山羊鬍男子看了我一眼,略略點個頭。此外一動也不動。他似乎要保留精力做更值得做的事情。
「這麼吵也能工作?」
「還沒,」我坐下來看著他,他還顯得有點蒼白和憔悴,「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他似乎從來不怕吵。坎迪會給你端一杯酒——還是你寧願自己到吧檯——」和*圖*書
「他很忙,先生。很忙。」
「去他的沒什麼。」
我往後靠,點了一根煙,「你找我想談什麼事?」
接下去有幾棵木棉卻沒有油加利樹。然後是一片密密的卡羅萊納白楊遮蔽著一棟白屋。再來有個女孩牽著馬兒順著路肩行走。她身穿李維牛仔褲和豔麗的襯衫,正在嚼一根小樹枝。馬兒看來很熱,但沒出汗,女孩輕聲對牠哼唱著。一扇粗石牆裏有個園丁正用電動除草機剪一大片波濤起伏的草地,草地末端是一棟威廉斯堡殖民時代的豪華巨廈的門廊。不知道哪兒有人正以大鋼琴彈奏左手練習曲。
「回來吧,小喜芭。」洛林太太作夢般說。
他用西班牙語說:「晚安,先生,」說完咧著嘴笑,恍如完成了一件差事,「請問尊姓大名?」
「愈來愈嚴重,不過我一向是個好酒的人。人年輕困苦,可以承受許多懲罰。年近四十就不那麼容易復原了。」
他走到門口,把門推開,我們就出來了。
「就我所知,這都是最近的事。」我說。
「不在這裏喝,朋友。不要你我單獨喝。我不想看你喝下第一杯。誰也阻止不了你,我猜也沒人想阻止。可是我用不著幫倒忙。」
他若存心讓我不自在,那他已經達到上乘的效果。
他以上唇咬住下唇,再反過來,「我想是跟我自己有關。我們去拿酒喝吧。」
「馬羅,你想我是逃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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