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沒有燈光。光線在她臥室裏。」
我從頭說起:我怎麼會晤霍華.史本賽,怎麼認識艾琳.維德,她要我去找羅傑,我找到了,她請我到她家,維德要求我做什麼,我如何發現他昏倒在芙蓉樹附近……等等。速記打字員一五一十記下。沒人打岔。句句實言,沒有一句虛假,但並不是全部照實說。省略的部分不關別人的事。
「什麼感都沒有,組長。什麼感都沒有。」
「在房間內。門是開的。」
我看看歐斯。歐斯沒看什麼。他照例在嚼一根沒點燃的香煙。
赫南德茲冷冷說:「別說了。我們來作你的筆錄吧。從頭開始。」
我面對坎迪,「你在什麼地方看見維德太太脫衣服?」
「沒有天花板燈?」
歐斯揮揮大拇指,然後打開門。坎迪走出去。赫南德茲拿出一盒香煙,塞一根在嘴上,用金質打火機點燃。
他聳聳肩,依稀有點憂慮,「對。可是我看見她脫衣服了。」
「客廳燈光如何?」
他道聲晚安走出去。一位面無表情、黑眼珠冷冰冰的傢伙陪他走,那是他的貼身保鑣。門關上了。他走了以後,赫南德茲組長移到桌畔,坐進警長的巨椅,角落裏的一個速記打字員也把打字架從牆邊挪出來,增加一點活動空間。歐斯坐在書桌末端,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我站起來。
「她叫我進去,向我打聽他的情形。」
歐斯回到屋內。赫南德茲冷靜的說:「我剛才告訴他,若有庭訊,他在證人席上說那些話,就會以偽證罪在昆丁監獄坐一到三年牢。他好像不怎麼放在心上。他煩惱的理由很明顯。老式的性|欲旺盛病例。如果他在附近,我們又有理由懷疑是謀殺,他會是理想的靶子——只是他會用刀當武器。和*圖*書先前我覺得維德死他很難過。歐斯,你有什麼話要問嗎?」
「她臥室裏是哪一種燈?」
歐斯笑起來,「你明明知道理由嘛。」
全看你坐在什麼位置,自己的私人積分如何。我沒有積分。我不在乎。
赫南德茲對坎迪說西班牙話,太快我聽不懂。坎迪只是悶悶不樂瞪著他。
「你聽見警長的話了。」
他們看著我走出門,沒說晚安。我順著長廊走到希爾街入口,上了自己的車,開回家。
「陽台上燈光如何?」
彼德森用一根廚房用的火柴來點煙——在他的拇指指甲上點。彼德森警長從來不用打火機。他完全是「自己捲煙單手點燃」的類型。
「我說過了。」
什麼感覺都沒有,完全正確。我就像星子之間的太空,空洞又空虛。到家以後我調了一杯烈酒,站在敞開的客廳窗前,一面啜飲,一面聆聽月桂峽谷大道的巨大車流,凝視大道附近山坡上空那刺眼的都市強光。遠處警笛或救火車的不祥哀鳴此起彼落,難得肅靜很長的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逃,有人試著去抓他。在那千般罪行的夜裏,有人垂死,有人傷殘,被飛來的玻璃割到。在方向盤前被撞或死傷在巨輪下。有人挨打,被搶,被勒脖子,被強|暴,被謀殺。有人飢餓,生病,厭煩,因寂寞、悔恨、恐懼而絕望,氣憤、殘忍、狂熱,泣不成聲。一個不比其他都市差的都市,一個富有、活躍、充滿自尊的都市,一個失落、破敗、充滿空虛的都市。
「怎麼沒人給我拍照?」
「燈光不強。也許是床頭几的燈。」
「是啊。可是為什麼?」我抱怨道。
我說:「等一下,我想問他話。」
「是的,長官。」
「赫南德茲組長,www.hetubook.com.com如果維德太太在自己房門口或房間內,客廳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看見她的頭頂——就算是他站起來——而他自稱是坐著。我比他高四吋,我站在屋子前門內只看得見敞開的門楣板。她要到陽台邊緣脫,他才會看見他說的情景。她怎麼到陽台脫呢?她甚至不可能到門口脫衣服。不合情理嘛。」
「帶他出去。」赫南德茲說。
歐斯輕輕搖搖頭。赫南德茲皺眉不說話。
「他打電話到我家是十一點差十分。那天晚上我最後一次進書房,早就過了兩點。你要說下半夜也可以。」
「這是誰?」他用渾厚的男中音問道。
「你撒謊。客廳裏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直接看見她在房門口脫衣服,更不要說在房間裏了。她必須到陽台邊緣脫。若是這樣,她會看見你。」
「把家僮帶進來。」赫南德茲說。
「藍袍。長長的,像家居襖。她用腰帶紮起來。」
「為什麼關門?」
他怒目瞪著我。我轉向歐斯,「你見過那棟房子。赫南德茲組長沒有——有嗎?」
「維德太太在什麼地方?」
他們已叫坎迪坐上警長辦公室前廳一張貼牆的硬椅子。他恨恨看著我走過他身邊,進入彼德森警長開庭會客的方形大房間——屋裏有好多大眾感激警長二十年忠誠服務的褒揚狀。牆上掛滿馬兒的照片,每張都有彼德森警長。他的雕花書桌四角是馬頭,墨水池是加框磨光的馬蹄,他的筆插在裝滿白沙的同式樣馬蹄框中。兩個馬蹄上釘的金牌刻著某一日期發生的事之類的。在一塵不染的書桌吸墨板上放著一個短角牛皮的皮包和一包棕色香煙紙。彼德森自己捲煙抽。他可以在馬背上單手捲煙,而且常這麼做,尤https://m.hetubook.com.com其騎大白馬坐在一副綴滿墨西哥銀飾的馬鞍上引導遊行時,一定露一手。在馬背上他戴的是平頂墨西哥寬邊帽。他騎術好極了,他的馬兒總知道什麼時候該安靜,什麼時候該頑皮,好讓警長含著莫測高深的微笑一手就把馬兒拉回來。警長很會表演。他側面像老鷹,十分俊美,現在下巴有點凹陷,但他懂得頭怎麼擺才不會顯出來。他花了不少心血露臉拍照。他今年五十五、六歲,丹麥裔的父親留給他一大筆錢。警長是深色頭髮、棕色皮膚,泰然自若像雪茄店的印第安人,腦筋也差不多,所以看起來不像丹麥後裔。可是沒有人會叫他騙子。他那部門有過幾個騙子,愚弄大眾也愚弄了他,但那些欺騙行為可沒連累過彼德森警長。他只是騎著白馬引導遊行,在照相機面前盤問疑犯,不費吹灰之力就順利當選了。那是組長的說法。其實他根本沒問過案,也不懂怎麼問;只管坐在桌邊嚴厲的望著嫌疑犯,向照相機亮一亮側臉。閃光燈亮了,攝影師恭恭順順謝過警長,嫌犯根本沒開口就被帶開,警長就回到聖佛南度山谷的牧場去了。他在那邊隨時聯絡得到。你若找不到他本人,可以跟他的某一匹馬說話。
「組長,你情報不正確。」
我多多少少知道他會說什麼。坎迪用平靜、兇狠、沒什麼怪腔的聲音提出他的說法。他好像可以任意扭開和關掉嗓門似的。他的說法是他逗留在樓下怕主人找他,部分時間在廚房弄了點東西吃,部分時間在客廳。在客廳時坐在前門附近的一張椅子上,曾看見艾琳.維德站在房門內,看見她脫衣服。他曾見她披了一件袍子,裏面什麼都沒穿,還看見我走進她房間,我關了門,www.hetubook•com.com在裏面待很久,他想有兩個鐘頭。他曾上樓聆聽,聽見床鋪的彈簧吱嘎響;也聽見竊竊私語聲。他的意思非常明顯。他說完用刻薄的眼神看看我,嘴巴恨恨緊繃著。
「我不知道。大概三分鐘吧。」
「那麼,你若沒真的看見她脫衣服,就不會知道她袍子下穿什麼囉?」
「能不能把問題的措辭修改一下?你的問法暗示我會有喜歡的地方。」
赫南德茲輕快的說:「好吧,馬羅,我們進行吧。」
「在前門和兩張相對的長沙發之間?」
歐斯出去帶坎迪回來。他們叫坎迪坐在一張椅子上。赫南德茲問了幾句話,確定他的身分之類的。接著他說:「好吧,坎迪——為了方便,我們就這麼叫你——你幫馬羅扶羅傑.維德上床後,發生什麼事?」
「你是說因為我高高的,黑黑的,長得英俊,人家也許會注視我?」
「她脫掉衣服以後——站在門內,你說——她披上一件外袍。什麼樣的袍子?」
歐斯搖搖頭。赫南德茲看著我說:「明天早上回來簽署你的口供。到時候我們會打好。十點該舉行調查庭報告,反正是預備程序。馬羅,對這安排有什麼不喜歡的地方嗎?」
「沒有。」
我和歐斯進門時,彼德森警長站在書桌後面,攝影師由另一扇門魚貫而出。警長戴著史泰森氈帽,正在捲一根煙。他已準備好要回家了。他用嚴厲的目光瞪著我。
「我們再看吧。你走出房間後,下樓到書房,躺在沙發上過夜。也許我該說是下半夜。」
他不耐煩的說:「好吧。走啦。我要回家了。」
「一盞燈。俗稱橋牌燈的高桿燈。」
他說:「當然我從未相信坎迪對我們玩的花招。只是用來當開瓶器。希望你沒有反感。」
赫南德茲往後靠,拿起一www.hetubook.com.com枝警長的筆,將握柄弄彎。握柄又長又尖,是馬毛弄硬做成的。一放開尖端,又彈回來了。
「帶他出去。」赫南德茲說。
歐斯說:「警長,他叫菲力普.馬羅,維德開槍自殺時唯一在屋裏的人。你要拍照嗎?」
警長打量我,「我想不必了,」他說完轉向一個頭髮灰色、一臉倦容的大塊頭男子,「赫南德茲組長,你若有事要找我,我在牧場。」
「那是他誣告我。我正在談可以證明的事。」
選舉期間一到,偶爾會有誤入歧途的政客想搶彼德森警長的飯碗,會叫他「鑲嵌側像人」或「自行煙燻的火腿」等綽號,但都影響不了他。彼德森警長就是順利當選連任,活生生證明在我們國家擔任重要公職不需要什麼資格,只要不管閒事,面孔上相,緊閉著嘴巴就行了。如果再加上騎馬英姿迷人,那就永遠扳不倒了。
「我坐在前門附近的一張椅子上。」他用很不高興的口吻說。
最後赫南德茲說:「很好,但不太完整。」這位赫南德茲真是冷靜又能幹的危險人物,警長辦公室總得有個精明人嘛,「維德在臥室裏開槍那天晚上,你進了維德太太的房間,關著門在裏面待了一段時間。你在裏面幹什麼?」
赫南德茲只是看著我,然後看看坎迪,「時間方面呢?」他柔聲問我。
「組長,你不知道怎麼問。你沒在場。他撒謊,他自己知道,我也知道。」
「這裏由我發問。」赫南德茲高聲說。
「維德剛睡著,我不想吵他。而且家僮正伸長耳朵在附近徘徊。還有,是她叫我關的。我沒想到這事會這麼重要。」
我把酒喝完,上床睡覺。
「問吧。」他終於說。
「你在裏面多久?」
赫南德茲冷冷說:「依我看你在裏面待了兩個鐘頭。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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