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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請說。」他說。
亞麗抬起頭。他倚著敞開的紗門,木然的雙眼注視著她,冷酷的微笑停駐在唇上。中風奪走了他的表情,將他的臉孔打磨成一副面具。一側是毫無生氣,只有青色血管在慘白皮膚上延展刻畫,嘴唇向上彎成飽受煎熬的笑。另一側,生動鮮活的那一側,則學會了模仿同樣的表情,這是對著浴室鏡子練習的成果。總之,現在的他總是在微笑,隨時隨地,有事沒事一律笑臉迎人,即使在痛苦或悲傷或憤怒中,也掛著笑。
「別被唬了。所有的鳥都是催魂鳥。」
「拜託,我需要你給個說法。」亞麗說。
「你在飛回佛蒙特的班機上是這樣跟自己說的嗎?就在鄰座從阿模斯特來的商人一邊自以為不落痕跡的跟你搭訕時,那念頭在你心頭不斷嘶吼,『這跟夜間課無關。這跟夜間課無關。這跟夜間課無關。』」教授扯開嗓門,語音旋即被屋子吞沒。然後他笑了——爆出一個殘忍凶惡的短促笑聲。
「這樁謀殺……比以前的兩樁舊案更戒慎小心。比較節制。」
「他們也覺得受到你的威脅嗎,亞麗珊卓?」
她上方有隻冬季鷦鷯從一棵樹上乍然飛起,嚇得她縮了一下。亞麗這才明白,自己多麼恐懼重回舊地、再度靠近他。她督促自己集中精神。教授是當今世上頂尖的傑出人物,但他也老奸巨猾,一定會逮著她這個小辮子大作文章——她必須嚴加防範。
「你還沒接受事實。」他說:「事實就是歷史重演了。」
她一時語塞,望著那張被中風毀掉的臉,風切劃過她裸|露的頸項。「你下地獄去啦!」她心裡喊著。
他靜默片刻,開口:「印象不深。」
「我不能苟同。」她說:「我說過了,這回跟舊案不同。」
「他們接受你跟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的騷包鞋子嗎?」
「聽說我們那個朋友出了事。真……慘。」笑意擴散到他的眉宇。「我就曉得他們遲早會派妳來找我。」
「教授,」她嘆了氣,「別這樣!你幫不了我就算了。但如果你可以伸出援手,那我……」
她依舊無語。
「是的。」
話音方落,他整個人僵住。就這區區幾個字,亞麗.席普利向他下了戰帖——她感受到小房間裡的空氣凝結。他淪為甕中之鱉。
「原因不只這些,亞麗珊卓。」
「坦納博士,」教授從她背後說,「我知道他是被斧頭砍死的。跟另外兩個,以前那兩個……的死法一樣。『他將斧頭整個抽出來,雙臂並用的揮舞斧頭,壓根兒沒顧慮自己的安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幾乎像具機器,將鈍端砸到她頭上。他動手時,用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力量。』」
他抬起頭,興致全來了。「怎麼說?」
「對。不是我最愛的文學巨作,但書裡有你要的答案,亞麗珊卓。這之間是有關連的。兇手不過是個有樣學樣的蹩腳貨色,一個逍遙法外的模仿犯。你在找的兇手——是個拿不出自己想法的蠢蛋。」
「這麼說,妳是來看我,像個老朋友那樣。或者該說,像老情人。」
片刻後,他沉吟:「然後警方就找上你。」
亞麗.席普利博士下了她租來的車,走向靜謐屋舍的前門。她足蹬高跟鞋——真是該死,她本以為來到犯罪現場,最好別作學者打扮才能給賈斯博學院的人留下好印象。現在,她卻覺得自己的服裝是丟人現眼。因為教授必然會注意到她的裝束,並在即將展開的心理戰中占上風。
她一言不發。
「為什麼?」
他領著她到後面的某間房裡,在hetubook.com.com磨損的扶手椅上坐下,面向那扇窗戶。這裡也有書,研究已逝作家的專書,擠滿墨跡的紙張彷彿山崩似的掩埋了小桌上的一臺盎得伍牌打字機。上方,則是一張描繪了男子面孔的海報,只有一個潦草的字爬過他的雙目和口鼻。這個字是「誰?」,鉛筆芯的粉末在微光中幾乎看不出來。這張臉屬於神祕的小說家保羅.法奧斯。底下,狂放的紅字替海報下了標題:
『誰是法奧斯?』
「沒有。」她說,又補充:「可是校園裡有些流言蜚語。八卦。」
「真是的。也許再被人相信是件好事。但也有可能會讓人心生畏懼。」
「你錯了。」但她的氣勢很虛弱,空洞。
「對,但有出入。」
「叨擾了。」
「有嫌疑犯嗎?」
「《罪與罰》。」
「你記得他嗎?」她問道。
她沒作聲。她以沉默代替作答。
小屋內滿滿是書。一落一落,堆積如山,在暗處歪斜堆疊。格局不太方正的幾個小房間裡,沒有人工照明,只有洗碗水色澤的天然晨曦。她從一扇窗戶看到屋後的湖水呈半結冰狀,像一枚深色的指紋。
「我猜,這次的命案跟之前的一樣。」他說。
「因為不管誰幹的,那人仍然逍遙法外。因為我們兩個都跟麥可.坦納有淵源。還有,對,因為你欠我人情。」(你欠我的人情可大了,)她心想。
「這麼說,你是答應幫忙了,教授?」
「難不成我欠你人情?」
「我想你心裡有數。」
「我家距離那個爛地方只有幾哩路。」他接腔,簡直像自言自語,「他們怎麼說的我都聽得到。我知道他們的德性。」
亞麗這會兒斟酌起字句。起碼這部分得交代清楚,必須說出賈斯博學院裡兩個頭頭交代她轉告教授的話。(千萬不能和圖書出差錯,)他們叮囑她。
她轉為沉默,看著他。她感覺到他在動腦筋,感受到他思緒腦波的擾動。在她認識的人之中,就數他最傑出、最卓越。而她會在最莫明其妙的時刻,察覺自己想到他,想起那門課,想起他們調查一位神祕作家的身分,以及她挖掘到教授那兩樁命案的全部祕密。
她轉身抄起皮包,走出房間門口。現在屋裡太黑,外頭的太陽躲到雲朵背後。她不記得東西南北,只見到書本在明處和暗處層層疊疊,歪歪斜斜,強勢從牆面挺出。這些房間像是一枚有隔間的鸚鵡螺,螺旋型向外伸展,一個疊著一個。她舉步在這個迷魂陣穿梭,詛咒自己幹嘛沒事跑這一趟,難道她以為教授好歹能給個說法。(該死,亞麗,你幹嘛一廂情願,以為他會洗心革面?何必……)
「表面上,麥可的命案就像你以前、就像一九八〇年代那兩樁杜蒙特命案。」她說,「可是仔細看,就會發現情況不太一樣。另有蹊蹺。」
「是『我們』。」
「這跟那堂課扯不上關係。」
於是她遵照命令,向教授說出那兩人吩咐的臺詞(這是誘餌):「這個命案……像一道謎題。」
「今天一早就來打擾你,是因為……」她說不出口。即使他不是面向她,她仍然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他沒把她視為獲得終生聘約的比較文學教授,只把她看作昔日那個慌亂的學生,一個孩子。
「早安,教授。」她說。
「但大部分是男的。我見過他們。一個個全都是自以為了不起的蠢材,走到哪裡,都以為自己是最有才氣的一個,從無例外。我去過哈佛一次,當時我還沒把微笑練到完美無瑕。那是場頒獎典禮,我是去領獎的,但好像沒人正眼看我。他們覺得受到威脅,也許他們是怕我。」
「儘www.hetubook•com.com管問。」她說。
「是『你幫不了我們』,亞麗珊卓。你在賈斯博有頂頭上司,現在他們要你再度扮演偵探,事情不就是這樣嗎?我相信,你目前任教的那間大學也一樣。我忘了……是哪間?」
絕不能讓他得逞。
「沒人派我來。」她說。
「夠了。」
理查.艾迪斯博士湊近她。「再重講一遍你發現我無辜的經過。」
亞麗,現今
「在那邊,你有男性上司。」
教授的視線慢慢移向她。「不會是因為你掌握文學細膩幽微處的能力領先群倫。比你更能解讀這案子裡象徵符號的教授,我想得到一大堆。我想,案子裡絕對有文學符碼,否則你今天早上不會大駕光臨。這一點,你我都心知肚明。」
「你擔心這場不幸的變局,會像聚光燈一樣照出修過那堂課的人。尤其是你。」
他沒有給她椅子,任她杵在房間中央,看著鼎鼎大名的教授呼吸。即使在那裡,背對著她,他也散發出一股殘暴的氣質。現在狀況更加不妙。更糟,她心想,因為他清楚他們需要他。她需要他。
她停下腳步,站在那裡,聆聽這幢老房子的接縫在風中呼號,等待著。
他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只問你一件事。」
「是我自己想來的。」
「亞麗珊卓,」他說。沒有冠上教授,也不稱呼她席普利博士。(她,也會留意這些小細節。)他沒有邀請她進屋。按照慣例,他會讓她站在冷颼颼的前門門廊,吃點小苦頭。他永遠在下戰帖,永遠在測驗。亞麗才不要讓他稱心如意,讓他看到自己抱著手臂取暖。
這些話,那蓋棺論定的口吻使她心頭一凜。她別開視線。
亞麗默然不語。他根本就知道她是在哈佛教書。
「杜斯妥也夫斯基。」
「什麼?和_圖_書
他覺得這個謊言真有意思。「沒有嗎?」
亞麗等著。她想起那天早晨那兩個男人的面容。兩張臉,一位是學院院長,一位是警探,他們在校園另一頭麥可.坦納凌亂的住家書房裡見到的一切,令他們大驚失色。她感同身受,因為她揹負著相同的心靈疤痕。
「洗耳恭聽。」
「也有女的。」
「你會幫忙嗎,教授?」
「有人覺得可能是他老婆。」她說,亦即莎莉.坦納,娘家姓米契,是那一門課的另一位同學。亞麗實在想像不到她會和麥可變成一對,全沒料到他們會結為連理,十五年後夫妻倆都在賈斯博學院教書。不過,想當然耳,有太多事情她都不知情。「莎莉發現了屍體。還有,她給警方的行程表——有點前後矛盾。」
「怎麼個不同法?」
「要不要進來坐坐,亞麗珊卓?」
「麥可,」她輕聲說,「他也有份。他熱愛書本,就和我們一樣,文學是他的生命。向他下毒手的人是有計畫的,一個曠日費時打造的周全計畫。你剛說的話,說中了一些事。警方相信兇手是模仿舊案,刻意重現二十七年前的杜蒙特大學命案,因為被害人是文學學者,牆上的血跡像羅夏克墨漬心理測驗圖(Rorschach),麥可書房的書本被重新排過——可見兇手研究過以前犯罪現場的照片,教授,兇手研究了照片。」
他當然是記得的。麥可.坦納博士,賈斯博學院的現代文學專任教授,他在母校教書。麥可十五年前和她一起修過那門夜間課。她連麥可的座位都記得:在最前面,離電視螢幕不太遠。
他怒目相視。「他們以為這次的事我能脫得了關係嗎?」
教授從她在窗戶上的倒影對上她的視線,迎視她。「麥可死了,不在人世,你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事實。」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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