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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堂課也很吸引人,與她在賈斯博學院上過的課截然不同。有機會破解保羅.法奧斯的身分,不論聽來如何遙不可及,卻正是亞麗渴盼嘗試的冒險。由於這項怪異的作業,她知道自己會留在艾迪斯的班上,直到修完課,死也不退選。
「普萊恩同學,千萬要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那一夜,亞麗.席普利輾轉反側。

「你們英文系的,」她說,「念書總是那麼拚。」
她已經看完《螺旋》的前七十五頁。她的書是書脊上有折痕的平裝本,擱在房間另一端嵌在牆壁上的小桌,橙色的二手書貼紙黏在書側。從大四一開始,她日子便過得清苦。曾經有一段時間,亞麗只買新書,不在空白處寫字。可是如今她必須為進入哈佛攢學費,使用二手書成了她唯一負擔得起的作法。其他學生的筆記從字裡行間蔓延開來,將空白處蠶食得一乾二淨。看在她眼裡,那就像褻瀆。
可是今夜,情況變了。
她匆匆翻閱小說,試著尋找與深色大衣有關的字詞。她快速瀏覽頁面,直到字句變成一團模糊。謎題絕對和這本書有關係,這是課堂上唯一的教材。明天才會有大綱,沒有講義。艾迪斯必然是在帶領他們進入《螺旋》;一定是。
(你在想些什麼啊,亞麗。對一個冷血謀殺兩個人的傢伙憐憫成這樣。)
話一出口,艾迪斯便不再作聲,幾秒後便沒了影像,他再度從螢幕消失。
「凱勒同學,我的意思是,」艾迪斯說,「你們在這堂課的作業之一,是發掘保羅.法奧斯到底是誰。」
亞麗根本摸不著頭緒。《螺旋》最初幾章都在描寫世紀交替時的紐約社會。這是一www.hetubook.com.com部符合最傳統定義的小說。亞麗知道書中有弦外之音,不只關乎敘事,同時也關乎法奧斯朋人,但她讀不出來。她在中學時代破天荒頭一遭閱讀經典作品時,一點也沒被故事感動。(就憑這點本事?)她記得自己這樣想。(這書居然佳評如潮?)
狂野的鉛筆字,數字與字母夾雜,符號在書頁上迴旋,宛如瘋狂又磨人的語言。
「下次上課之前,法奧斯的傑作《螺旋》要看到第五十頁。完整的課程大綱,明天早上會放在各位的學校信箱裡。」艾迪斯說,「不過今晚我要先給你們一個問題,就當作是下一節課之前的作業。這是保羅.法奧斯傑作上的一道謎題。」
她想著謎題。艾迪斯的「作業」。
亞麗瀏覽下一頁,繼續看完那不經修飾的字跡。她找到同樣用力刻畫的幾行手寫字。
她躺在菲布里克宿舍大樓的房間,室友在上鋪微微打鼾。她瞪著黑暗,思緒千迴百轉,轉來轉去總是想著理查.艾迪斯,想著他在那一夜第一堂課的授課方式,想著他發病的經過。可怕!一切古怪又可怕,亞麗想不通當初怎麼會選修這堂課。
是有幾個學生聽過保羅.法奧斯。他們告訴艾迪斯自己對這位作家的認識:他們知道沒人能確定法奧斯的真實身分——沒人能夠斷定;他的第一部小說一炮而紅,但評論家及學者對法奧斯越感興趣,作者越是拒絕現身;他像個鬼魂幽幽消失;大家一個勁的揣測,有些揣測印成鉛字發表,也有些純粹是全美國各大文學系裡的謠言:法奧斯是品瓊、是巴特、是艾可,或者他是察爾斯.盧瑟福——一個百科全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推銷員,但是他的照片卻印在法奧斯著作的背面。迄今沒人說得準。沒有法奧斯的訪談,沒有口述歷史,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斷定「法奧斯」是不是筆名。
名字……深色大衣……遊戲……
亞麗跳下床,在上鋪的室友動了動。這位室友來自新漢普夏,叫梅樂迪絲,主修化學。亞麗思緒紛飛,伸手摸索前方的黑暗,找到擱在桌上的《螺旋》,然後到兩人共用的小浴室——這可是大四學生的特別待遇,立刻關上門,打開鏡子上的燈。
亞麗的心裡有把火在燒。她盡量保持自然的走到圖書館櫃檯,借走這本書。像老鼠的館員沒有察覺任何異狀。
「找出他的身分是什麼意思?」一個叫雅各.凱勒的男孩終於發問。他是賈斯博足球隊的進攻內鋒,是個令人費解的人物:一個大塊頭,眼裡卻是一團和氣,笑口常開,指尖總是被繪製碼線的白粉染白。他是美式足球隊裡唯一可以背誦濟慈詩句的人。
文學評論書籍在後頭的架位。她對這裡瞭如指掌。在賈斯博念大一的時候,她曾在書庫工作,什麼不為人知的角落她都一清二楚。
她垂眼看那人的臉孔、他往後梳的頭髮、近乎做作的微笑、他雙手在大腿上交疊的樣子。她看著他穿的深色大衣。
在此向看到這段話的人說聲恭喜。你已大有進展。現在務必借閱這本書。

亞麗不假思索,立刻走出浴室展開行動。她套上牛仔褲和賈斯博學院運動衫,把梅樂迪絲的羊毛帽硬套到頭上,努力不發出聲音的離開房間,手上猶抓著那本小說,搭電和圖書梯下樓,離開宿舍到冷死人的校園。
書頁邊緣有手寫字跡。
理查.艾迪斯是清白的。要找出在杜蒙特謀殺兩位學生的真兇,必須先查出保羅.法奧斯的真實身分。這兩樁謎團一而二、二而一。別告訴任何人你看到這段話。
她母親住在距離學院僅僅三十哩的大令鎮。她告誡亞麗不要修艾迪斯的課。邪惡,她母親說。這個人、他的課——徹頭徹尾的邪惡。但亞麗知道理查.艾迪斯教授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他在獄中撰寫關於美國偉大作家的論文,亞麗一一拜讀了,並覺得論述清晰透徹,頗有遇見同道中人的親切感。他的書評也獲得她的認同——感覺上,那是最真實無欺的溝通形式,既原始又神聖。他曾在某處寫道,「書籍是鎖,讀者是鑰匙。」(對極了,)亞麗完全認同。
她僵住。

但即使是筆名都可以追查到本尊。法奧斯卻不能。
現在她翻到對應的頁數,在近乎黑暗的光線下瀏覽尋找名字……
但這會兒冒出了個理查.艾迪斯。告訴他們法奧斯的小說根本不是小說,而是個遊戲。小說家本人就隱身在遊戲背後。而且艾迪斯更進一步,在那天晚上給了一條線索,讓他們或許得以進入……他怎麼說來著?對了,進入兔子洞。
學生們等候著,筆舉在筆記紙上。
她眼睛終於感到疲倦,視線離開書頁,移到洗臉臺上的鏡子。(該放棄了,忘掉這件瘋事,她想。總有人已經破解了謎題,等那人找到答案,我們九人都會……)
話雖如此……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亞麗現在慢騰騰的,將書翻過來。
「保羅和*圖*書.法奧斯在玩遊戲。」艾迪斯說,「在這堂課,我要帶你們進入遊戲。我們要解開的謎團,就是作者身分之謎。法奧斯現有的兩本小說我們都要看,要是運氣好,說不定我們可以發掘作者的真實身分。」
背面書封有傳統的作者玉照。那是一個男人,她知道此人其實不是保羅.法奧斯„起碼,沒人能斷定那是不是作者。那張照片在後續的版本遭到批判正是這個原因:沒人確定作者的身分,百科全書推銷員的肖像卻因而留下。
亞麗翻到索引,找到她要的條目:作者玉照(可能造假)。其實是百科全書推銷員的影中人姓名,就在她舌尖上卻想不起來。她知道艾迪斯那晚在課堂上提過他的名字。(該死,亞麗,上課要專心啊!)
史坦利.M.費斯克圖書館只有西側入口未關。亞麗鍵入密碼,進入溫暖的圖書館。夜間館員正在執班,是個像老鼠的女人,叫道絲,衣著像珍.奧絲汀筆下的角色。「亞麗珊卓.席普利你怎麼跑來了……」
就在那裡。在鏡中。封底就映在鏡子裡。
接下來的字句改寫了亞麗.席普利的人生。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什麼鬼?)

但有東西使她停下動作。她定在那裡,在血紅的光線下,圖書館的靜滯包圍著她。她先前狂親的脈搏,詭異的減緩。亞麗沉靜下來。腋下和頭皮上湧出的熱汗現在轉冷。她整個人都僵了。
(那個身穿深色大衣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亞麗掃視手寫字跡。在書頁下緣,她看到幾行辨識得出的句子。筆跡與其餘的不同。色澤較深沉,陷入書頁的肌理,簡直像刻進書頁裡。一隻冰冷的手。這隻手的和-圖-書主人決心讓人看到自己的訊息。
大家在困惑中沉默片刻。
學生們你看我、我看你。他們深深感到振奮、精神全來了,但同時也有點害怕。第一節課的時間即將結束。他們事前就知道,螢幕會在下課時間到的時候變黑。時間一到,傳輸就會中斷。
「那說不通吧!」後排的一個聲音說。路易斯.普萊恩輔修心理學,全班大概只有他不是為癡狂的樣子。「專家、學者、陰謀論者,大家尋找法奧斯三十年了。憑我們賈斯博學院一個小小的夜間課,怎麼可能找得到他呢?」
話還沒說完,亞麗已經通過櫃檯到後方書庫。現在這裡空盪盪的,只有幾個殭屍也似的人坐在檯燈下看書。
她在最裡面的一櫃找到那本著名的保羅.法奧斯研究書籍,位置在紅色的緊急照明燈光下,昏暗得令她幾乎辨識不了書名。這書是《心智謎團:保羅.法奧斯的世界與作品》。版權頁寫著一九七九年,奧佛蘭出版社發行。作者是理查.艾迪斯博士。他在杜蒙特命案之前三年寫了這本書。
亞麗躺在床上聽著學生三更半夜不睡覺、在底下方院裡嬉鬧吵嚷的聲音,她理不清是哪兒變了,無以名之。認為艾迪斯將使她人生從此不一樣的想法,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便瓦解了。倒不是說她不再相信他可以啟迪她,或許他這個人、他對文學的奇異想法便足以啟迪她。問題在於,他並非像她想的那般所向無敵,不如他遣詞造句的直率優雅。螢幕上的那人有股……有股近乎脆弱的氣質,易於受傷害。
(這人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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