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到底是怎樣,凱勒?」她不耐煩的問。
(告訴他,)她想。(告訴凱勒那本書、那條留言的事,告訴他艾迪斯是無辜的。)她張嘴,卻說不出話。她將啤酒舉到嘴前,灌了一大口。
「他在戶外上課。記得基礎人類學的漢弗萊思嗎?」
……在這個世紀,女人必須置身在一切的中心,安.瑪莉尋思著。她必須置身在事物的核心、絕對的正中央——柏拉圖的液體黃金。
「那絕對是有意義的,凱勒,一定有。」
「對。因為艾迪斯說要找到法奧斯,得從盧瑟福開始查,我希望看了地圖,可以了解老師在說什麼。結果找到了……」
她要找的目標在南端。她的目光隨著凱勒的手指移過格線,進入一個區塊。一瞬間她狂亂的幻想自己置身其中、在這座鎮上、步行過那些街道。然後她從幻想抽身,回到背後有吉他激昂演奏的酒吧,看到他指著小鎮南緣一條突出在河邊的道路。她喘不過氣。
「這是他,亞麗,無疑是他。你看日期。」
「雕像嗎?」
「我以為你信不過艾迪斯。」
她碰碰他的手,阻止他繼續發言。就這一碰,她覺得像觸電她看得出凱勒也一樣,他也靜靜的抬頭看她。
「我……」
「正是如此。《螺旋》是天殺的地圖。」
「怎樣?」她說,「說嘛。」
他聳聳肩。她看著他,思考。
「我想是橄欖油。」亞麗說,「橄欖。柏拉圖在戶外上課,常以橄欖樹打比方給學生聽。也許法奧斯的盤算是將象徵符號隱晦的安插到字裡行間,讓人難以識破。這是個起點,凱勒。一定是。但下一步要往哪走,我完全沒概念。」
「你說法奧斯?」
她眨眨眼。「是嗎?」
「只是這傢伙好像表面上是一個樣子,實際上卻是另一個樣子。」
「嘆?」凱勒問,頓時起了興趣。「你找到什麼了?」
這一頁的場景是女主角在愛荷華哈姆雷特的家中,她正在規畫前往紐約市的旅程,這趟旅程會解放她。亞麗足足看了兩遍,卻沒有看出什麼有意義的內容。一無所獲。
凱勒將書捧在巨掌上,轉向自己。然後他看了亞麗在求知若渴的大一時代,寫在文字旁邊的筆記。她看到他無聲的跟著唸,看著他的嘴形說出:(液體黃金。)
「這麼說,你有同感?」
男孩向下伸手到包包裡抽出東西。那是個厚實的皮革書包,側邊繡著「我愛佛蒙特」字樣。
「然後呢?」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說你在圖書館找到什麼?」她問。
他將書轉個邊,指著。在那裡,就在他手指邊緣,頁面有個瑕疵。那痕跡根本毫不起眼,只是個無形無狀的小點。小到亞麗以為那是油墨暈開,試圖撥掉它。
一個點頭。「對,我想沒錯。就像……」
「不是作夢。」他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吻堅定。「我趴在桌上。我待在閱覽室,然後……」
橄欖街。
那天晚上她去麗貝佳酒吧見凱勒。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了,筆記卡攤放在條紋桌上,是個格線和圈圈叉叉切割的足球場。他看到亞麗出現在充滿菸味的酒吧另一側,向她招手。
「我倒有可能知道。」
亞麗說:「給我看你發現的東西。」
「我剛說過,我今天早上去了圖書館,打算看書,搞定明天晚上上課前要看完的部分。可是我看了幾頁就累了,想睡覺。我們星期六比過賽,我還沒恢復精神。」
他遞出來,但她即將摸到照片時,他卻立刻抽回去。她以為他又在玩遊戲,以為他又想要吻她。可是,當她抬眼看他,看到他正經八百的,便沒了笑容。
「不然咧?」
它指出了方向。
「信得過就有鬼了。但我也想瞧瞧這堂課的後續發展,亞麗。我想查出他曉得什麼、他在那間監獄裡查出什麼。他讓我入迷了,這正是他對這堂課的打算,不過話說回來……」
亞麗停口,抬頭看凱勒。他依舊不明白。
「漢弗萊思告訴我們,柏拉圖總是在戶外上課。」她複述。「雅典戶外有什麼?」
「原來那是我們的來意?」他問,笑容停駐不去。「來念書的?」

「盧瑟福就住那裡。」她說,沉浸在他們此刻對談的節拍中。現在每個路標、每個關連點看來都昭然若揭,非常明顯。她的心臟在胸膛裡劇烈跳動。
她唸出聲:「『女孩們站著不動,各自慫恿別人上前。然後她們帶著奧德修斯到一處遮蔽處,讓他可以坐下,這是善心的阿爾基諾奧斯國王之女瑙西卡的吩咐。在他身邊的地上,她們放下一件長袍和披風供他穿,並且給他盛在金瓶中的清爽橄欖油,她們叫他到溪流中盥洗。』」
她抬起頭,意識到凱勒說了話。在你靠近他坐著之前,你很難感受到他的塊頭有多大、體魄有多結實。他渾身上下沒有皮鬆肉弛的地方,而且他相貌也英俊,眼神和善安靜,一張嘴巴總好像彎成一個諷刺的笑容。
他從包包裡拿了另一樣東西,是照片。
「就是照片印在書上的百科全書推銷員。」
凱勒笑嘻嘻。「不要。」
「那我們就陷入膠著。」
「這是定位符號。」她脫口而出。
「地圖。」她說,記起史坦利.費斯克之前說的話。
說是遲那時快,她瞧出端倪。
她檢視腦海,尋找相關的線索。凱勒已經大有斬獲,發現書上的標記及這行用詞古怪的奇怪段落,她知道門鎖內的齒輪逐漸移向開鎖的正確位置。她知道謎底會出現,也感受到謎底正在接近。但答案不會自己變出來,通往保羅.法奧斯身分的大門不會自動敞開。
(指引。)她心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師是指引。)這必然有番道理,她知道自己必須準確揪出解答,才能連結到下一條線索。但願她可以抽絲剝繭,擠榨、萃取出答案。

「我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投入其中。」她說,視線掠到他後方,看到梅俐莎.李在一個角落的包廂裡。她在跟三、四個英文系學生講話,亞麗很訝異麥可.坦納跟他們一道。梅俐莎瞥見亞麗在打量他們,亞麗便將目光移向凱勒,雙頰火熱。
「再看一遍。」
他扮個鬼臉。他沒跟上她的思路。
「正是如此。所以艾迪斯第一次上課才會提到這個小鎮,亞麗。現在一切概無疑義。他在設法跟我們說哈姆雷特的事。」
「好吧!我保證。」
「別鬧我,我是認真的。」
她依然故我,看了一行又一行。
「幫你點啤酒嗎?」
凱勒將一本書扔到桌上。書溜過平滑的桌面,撞上亞麗的手臂。她拿起書,檢視封面。她見過這本書,看過很多次了,是法奧斯的《螺旋》。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們一步一步來。」她柔聲說,「誰是柏拉圖?」
「別跟我說你是夢到的。」
亞麗向前坐,但凱勒沒再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裡,交叉手臂,目光空洞的望著她。點唱機播出尖叫樹木樂團(Screaming Trees)的歌,舞池裡有幾個醉酒的姐妹會女生。酒吧裡越見喧囂。
「請先容我說一聲,你很厲害,席普利小姐。」凱勒說,「相當厲害。但讓我向你展示我的能耐。今天我重看費斯克圖書館的一些舊地圖,找到愛荷華州哈姆雷特。察爾斯.盧瑟福住在那裡,也死在那裡。」
「就在這附近。」她說,挫敗滲進嗓音。「我記得我們班在看《奧德賽》的時候,有一次漢弗萊思講到希臘人的天性。這邊有關於樹的資料,關於……」
此時她碰觸書封,手指撫過冰冷的表面。書封圖案令人迷惑,詭異。一名女子置身在城市中,但那是一座奇怪的城市。摩天大樓沒有影子,全部呈「之」字型的街道通往都心,都心有一顆被藤蔓層層纏繞的黑心。書名向上揚,字跡是由那顆被層層纏繞的心長出的捲鬚、枝枒構成:
「我是認真的,凱勒。他是誰?」

「那個,程序遊戲。」
凱勒笑了。「差點就猜中了,聰明鬼。」他翻轉地圖,將啤酒放在桌角。他們都站起來,注視愛荷華。這是一幅舊地圖,影本上污痕斑斑,一條河流與交錯的街道之間界線不明。整個鎮以一大片模糊圓圈框住,深色的大字標示著「哈姆雷特」。
「對不起。」他說。
「別費事了。」凱勒說,「那是永久的。印在這一頁上面。我以為可能只有我這本才這樣,印刷廠出了差錯之類的。所以我到書https://m.hetubook.com.com庫,找到圖書館館藏的《螺旋》。結果一樣。同一個位置有一模一樣的污痕。」
亞麗幾乎就要舉白旗,告訴凱勒她看不出弦外之音,她顯然不如他聰明。當然她大可告訴他,她心裡在想別的事,說她發現關於艾迪斯的其他晦暗資訊,而……
「亞麗。」
「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精神導師。」凱勒說,「艾迪斯現在是我們的精神導師了,不是嗎?是我們的指引?」
「在這裡。」
「感覺滿陳腔濫調的。」
「你看我的筆記。」她說,「看教授對這段的說法。」
「還有呢?」亞麗問。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她再度思忖。她閉著眼睛,十指按在太陽穴上,按摩著。這是她父親深思時的動作,她的按摩指法跟她印象中父親頭痛時一樣。(把心拉回來,亞麗,)她向自己說,想到油,想到德州,想到與希臘絕對無關的知識,想到她覺得自己認不出那一行文字、那文本、那標記等等一切——(可惡。可惡至極。)
她傾身拿起自己的書包,抽出《諾頓世界文學選粹》。她信心十足的在書頁上移動手指,這本書她翻查過多少次了,在教授等待學生回答的時候展開多少次的尋寶記?她搜查的功夫爐火純青,總是找得到資料替自己的推論背書,甚至有些教授懷疑她把這部磚頭書倒背如流。
凱勒歪著頭,笑容饒富興味。亞麗在他不經意間,逮到他看著她。「你覺得這遊戲聽起來很好玩?」
但影中人並非艾迪斯,差得遠了。
他將照片送過桌面遞給她。是個男人站在一間木板小屋前面。她看過他,但這張照片的他看來不一樣。極為不同,年紀較長,對,但也黝黑一點,眼睛較暗,嚴峻,像極了理查.艾迪斯。
男孩嘆息。「古典哲學家。希臘人,有很帥的鬍子。蘇格拉底是他的艾迪斯,而柏拉圖是亞里斯多德的艾迪斯。讓一些洞穴裡的人獲得自由。」
當他再度迎視她,她看到他目光中的希望。「什麼意思?」
「你在說什麼,亞麗?」
「好好好,戶外有什麼……我想,應該就跟賈斯博學院戶外一樣。花啊、草啊、樹啊。」
亞麗停下動作。她找到舊筆記了。
那個印記。它的形狀。那個小點,在九十七頁邊緣的暗影暈糊。看來像……
「別鬧了,凱勒。」
亞麗開始閱讀。
「我看不出半點名堂,凱勒。」她說,「在我看來只是一個場景,只是文字。」
最後他說:「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
「我要九號啤酒。」
他傾身上前吻了她和_圖_書。動作快捷無聲,桌腳輕微滑動,他們的啤酒瓶鏗鏘作響,就像麗貝佳酒吧側門外,正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亞麗一時之間愣住。
她看了。右下角有日期標記: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一日。
「我覺得那簡直像是超級書呆子。」凱勒說,「但我確實想聽他去愛荷華的事,跟他去的人……叫什麼來著?是洛克。」
她笑了,凱勒紅了臉。
「你想說什麼,亞麗?」凱勒問,彈著手指。「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凱勒吸氣。他的手探向前方,碰碰書本——但動作戒慎,彷彿書通了電流。「艾迪斯是對的。書裡暗藏玄機……老天,亞麗,裡面有東西指引我們上哪裡找他。」
凱勒將啤酒一仰而盡,把酒瓶推到一旁,拿起小說,研究封面的圖案。那顆黑色的心、女子站在迷宮之前。他跟亞麗先前的表情不同,他審度這本書的神態透著冰冷。一種懷疑。
「我做了點調查。」他說。
「也許只是我有毛病。」他低頭看桌子,將啤酒擱到雙臂之間。「也許是我疑心病太重。」
這像一拳打在她身上。
「你之前說過的話。你說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艾迪斯。你在講什麼?」
凱勒抬頭。「咦?」
亞麗再看第二遍,然後抬頭看凱勒。他將啤酒瓶舉在嘴前,但仍然掛著笑。
「艾迪斯。」她說。
(一幅地圖,)她又想。(每幅地圖都有圖例。)她盯著那標記,然後指甲按到頁面上,視線筆直移到對應的幾行。正在看時,她瞥見凱勒的笑容。
「說吧!」她說。
「你不准問我照片是哪來的。」他說。
「柏拉圖是個指引。」
這人是察爾斯.盧瑟福。這是他四天前才拍的照片。
螺旋  保羅.法奧斯著
「法奧斯的句子,跟這完全沾不上邊。」他說。
他們彆扭了一時半刻。這可不像跟他一起上課,亞麗心想,這是另一碼事,是真正的約會。倒不是說她在賈斯博都窩在宿舍裡;她和別人一樣常出門。不過由於哈佛已經接受她的申請,也因為她父親健康惡化,她沒多少時間社交。總之,她覺得自己好呆,很不習慣。
「什麼鬼?」亞麗說,一口氣喘不過來。
「但他要我們在橄欖街找什麼他始終找不到的東西呢?」
當她翻到那一頁,開始瀏覽字句,凱勒湊向前。她臉頰發燙,感覺到他的狐疑。「你找錯東西了,小姐。那不是我們要的希臘。」
「怎樣?」她問。他們的啤酒來了。
凱勒沒應聲,只是翻開靠近那塊污痕的部分,指給她看。她看到那一小點墨痕飄浮在書側外緣,形成一顆小點。
凱勒聳聳肩。「考倒我了。這個就靠你來解答啦,哈佛小姐。」
「這不好笑,凱勒。」她說,想著他剛才移向她的速度真快,想著他的呼吸輕輕吹送到她的唇上。「我宿舍裡也有一本一樣www.hetubook.com.com的。」
「沒關係。」
她注視他,現在睜大了眼睛。「就是這個,是樹。」
「你沒有疑神疑鬼。」

「可是這個標記一定別有深意,凱勒。絕對是有意義的。」
「正是。」凱勒現在眼裡發出興奮的光芒。「像個書籤之類的。固定是在這一頁,因為下一頁沒有這個標記。是九十七頁。」
「我只是做點功課。」他在她坐下時說。酒吧裡喧囂吵鬧,正合她的意。
他們雙雙沉默下來,掂量這件事的意義。
「不知道欵。」她說,思忖著,(兔子洞……)
「來。」
「要是你不給我看,凱勒,我就……」
現在她查起一部著作。不是柏拉圖的,而是荷馬的。
「魔法帽酒廠出品。」凱勒不禁刮目相看。「好酒。」他叫來女服務生,為兩人點酒。
「凱勒!我以為我們今天晚上是來念書的。」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亞麗出聲說。這個詞簡直從紙頁跳出來。
「我查到一些東西。今天,在費斯克圖書館。」
「你要保證,亞麗。交給我的人要我發誓絕對保密。他相信這堂課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我有同感。但他想要幫助我,幫助我們。拜託你,請你不要問我他的名字。」
「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說法。」她說。
「解開謎團。」凱勒說,壓低嗓子,唯妙唯肖的模仿艾迪斯。他牛飲一大口啤酒,眼睛閃閃發亮。就在那一刻,亞麗發現一件事:她玩得很開心。
「你今天火力全開,凱勒。」
她嘆息。她討厭這些考驗。先是艾迪斯和費斯克,現在是凱勒——測驗一個接一個,挑戰接著挑戰,凡事都得之不易。她再度閱讀。在這一幕中,安.瑪莉向母親解釋她要前往紐約市,她心意已決。她可以住在東區的公寓,因為一位年老的伯父願意讓她同住。在九十七頁底部,安.瑪莉說:「這是我想做的事,母親。我明天就離開哈姆雷特。」這一頁就此結束。什麼都沒有。
(柏拉圖的液體黃金,柏拉圖的——)
「液體黃金街。」
「很呆吧?那樣陷進書本裡?簡直像他們想要找到一個洞,然後直接滑進法奧斯的小說裡。」
「柏拉圖在雅典教亞里斯多德。他給人上課——他在哪裡給學生上課的,凱勒?」
那幾行是:
凱勒沒理會她的打趣。「一開始我不相信他。」他說,「只覺得艾迪斯又在玩把戲。可是我開始看書,我是說很認真的看,用教授上課討論的方式看,用功鑽研。鑽進字裡行間,解構它。」
「握,悍婦拉屎,反基督的人。」
指出了頁面中段的一行。印記的邊緣向內延伸,像指著文字的箭頭,將她的視線引到那一段。絕對沒錯,亞麗責罵自己怎麼沒一眼看出來。
「別吵。」
「哪種調查?」
凱勒瞪著她。搖搖頭。
「還不要。」
「對,所以呢?」
「這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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