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2 美國

「可以借一根菸嗎?」亞布問,「反正我放棄戒菸了。」
哈利聳肩。「不然你要她怎麼知道?」
哈利指著一張空桌,愛斯坦點點頭,捻熄手裡的菸,把一包派特羅香菸放進牛仔襯衫口袋,很專心地端起一杯剛倒滿的生啤酒走到桌旁,就怕灑出來。
「老天,那已經比我好多了。」
「我們正在開派對,不能等到明天嗎?」她露出懇求的微笑,哈利看得出她有多想把門重重關上。
「那你現在為什麼把不在場證明戳破?」
「我之前跟挪威銀行資料安全部的人談過,他說一般仍公認你為解碼先驅。」
「哈利,她看上你哪一點?安娜不喜歡輸家,至少她不會跟那種人上床。」
「我寧可你沒有……」薇格蒂絲開口,但沒把話說完。
一個假惺惺的磁性嗓音介紹著〈在天堂的一天〉,哈利關掉廣播。他搖下車窗.聽著從亞布屋裡傳來有節奏的沉悶低音,這是唯一干擾這片寂靜的聲音。一場成人派對。商務往來對象、鄰居和大學老朋友。不全是唱唱跳跳也不太喧鬧,而是琴湯尼、阿巴合唱團和滾石樂團。這群人還不到四十歲、受過高等教育。換句話說,回保姆那邊的時間不能太晚。哈利看著手錶,想起他跟愛斯坦一起打開電腦時,裡面的那封新郵件:
「既然都說這麼多了,你何不把其他事情也交代一下?」
月亮從兩片雲中探出頭來,那隻銅鹿雕像從花園影子裡踏出來,像隻虛幻的猛獸。
「警官,抱歉我得一再重複我的話。」亞布口齒不清地說,「但你一直在說的這個……電子郵件到底是什麼?」
「是你要求的。」
「亞布太太,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你們。我想跟妳丈夫談談。」
「你只想看我會有什麼反應,對不對?」亞布在大理石上捻熄香菸。「你想報復,所以才把事情告訴我太太。你生氣了。一個對攻擊他的東西展開反擊的憤怒男孩。你現在高興了嗎?」
「他在說什麼呀?」亞納大笑。「證據?電子郵件?」
那個人皺起眉。「有麻煩嗎?」
「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急著讓我知道你等在外面。」哈利說,「因為嫉妒嗎?」
他把電腦交給愛斯坦,向他借了計程車。他開著這輛七〇年代的賓士老爺車駛進住宅區,遇上路面的減速突起時,車身抖得像個老彈簧床墊,但這輛車仍是愛車人的夢想。看到穿著正式服裝的客人離開亞布家,他就決定要等了,沒必要把事情鬧大。而且,反正他要花點時間好好想清楚,免得幹出蠢事。哈利也想冷靜、理性一點,但這句「好無聊哦」卻橫加阻攔。
「你不該告訴她她死期到了。」哈利繼續說,很清楚自己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快失控。「不然至少你事後也該好好看看她吧。她把照片偷偷塞進了鞋子裡。就是這件事出賣了你的,亞布。」
男人聳聲肩,走開了。
「對,我不常過去。我們偶爾會通電話。」
「就算有人丟下核彈,他們都不會醒來。」她丈夫含糊地說。
「什麼機會?」哈利問。
哈利沒回答,亞布笑得更大聲了。
哈利把菸盒遞給他。
「噓,亞納,你會把孩子吵醒的。」薇格蒂絲說,懇求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哈利。
愛斯坦說起他們那夥同在奧普索鄉長大的朋友,說起席格跟一個在愛斯坦看來是高攀了的女人搬去了賀列督華鎮,說克里斯提安在明納遜村北部騎摩托車時出了車禍,現在得坐輪椅。「醫生給了他一個機會。」
「薇格蒂絲,沒關係。」亞布說著拍了拍她的肩。「去照顧客人好了,我送霍勒先生出去。」
「我以為你都已經都知道了。」哈利說。
亞布皺起眉,但仍然笑著。「警官,你喝酒了嗎?」
「我是酒鬼計程車司機,不瞭解資訊科技業的近況;認識我的人都會跟你說,只要跟工作有關的事,找我都靠不住。簡單說來,你來找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們是老朋友,你要的是忠誠,要我守口如瓶,對不對?」他拿起剛斟滿的啤酒,大大喝了一口。「哈利,我或許喜歡怪味啤酒,但我可不笨。」他大口吸著菸。「所以……什麼時候開始?」
「我有一位證人曾看到他們在一起。」哈利說,「我也知道那張照片是哪裡來的。」
「所以你太太說謊?」
「你瘋啦!」愛斯坦發出低沉的笑聲,舌尖舔過捲菸紙。「年薪一百萬和安靜的辦公室,我當然願意,但是哈利,我已經錯失機會了。電腦界像我這種搖滾男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雖然高處的風肯定很大,但哈利幾乎連一絲風都沒感覺到。一片片的雲飄過天空,偶爾遮住了月亮。他們慢慢走著。
「開車開得怎樣了?」
亞布搖頭大笑,他的笑聲讓妻子掙脫他的懷抱。
他已經好久沒來麻力客餐廳了,但打量了整間店一眼後,他可以肯定這裡完全沒變。愛斯坦跟他的男性(以及一位女性)酒友坐在吸菸區的桌旁,背景聲音是過時的流行曲、歐洲體育台和肥油在鍋裡煎的滋滋聲。這群人正興高采烈地談著樂透、近來發生的三起謀殺案,順便說說那位還沒到的朋友有些什麼道德缺陷。
薇格蒂絲打開了門:她演出了只有女魔術師才能精通、男人絕對無法探知就裡的把戲:她變漂亮了。哈利唯一認得出來的改變就是她穿了一件土耳其藍的晚宴服,跟她大大的藍眼和-圖-書睛相呼應。這雙藍眼睛忽然間因為訝異而睜大了。
「抓壞人嗎?你就想到我?老天爺!」愛斯坦的大笑轉成一陣猛咳。
「沒錯,我需要幫忙。我在辦一個案子。」
「另一件讓我驚訝的事是,儘管我已經拿照片跟你對質過,你竟然還自大地繼續寄信給我。」哈利說。
漆黑的夜裡,哈利看到自己呼出的灰色氣息。「你要去縫幾針。」他說。

哈利微笑。「唐氏症病人不會變好,愛斯坦。不過她過得還不錯,在松格區有了自己的公寓,還有了伴。」
托爾還是老師,但他已經跟西潔分手了。
反正哈利向來不是那種人。
他們走到了門口。
「沒事。」
「不,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哪來的權利這麼做?」
愛斯坦沉思地點頭。「所以你有麻煩了?」
夜晚降臨了史蘭冬區。門打開,一男一女出現在台階上。他們在笑談聲中離開了屋主的家,走上車道。碎石子被擦亮的黑鞋踩得嘎吱響,他們低聲聊著剛才的餐點、男女主人和其他客人。正因如此,他們走出通往畢攸卡特路的小路時,沒注意到停在路上稍遠處的一輛計程車。哈利捻熄了香菸,調高車上收音機的音量,聽著艾維斯.可斯提洛在《警探監看中》節目裡高談闊論。那是P4頻道,他早已發現,自己喜歡的音樂在有了些年代之後,會轉到比較冷門的廣播頻道。當然,他對這可能代表的涵義再清楚不過了——他也變老了。昨天他們在克里夫.李察(Cliff Richard)之後,播放了尼克.凱夫(Nick Cave)。
「你們先開始吧。」亞布說,「先讓我把這位紳士送走。」
「我想這位霍勒先生已經丟出核彈了。」她輕聲說.「看起來,他是想弄出最嚴重的傷害。」
哈利看到亞納.亞布走下樓梯。他的前額閃著汗珠.領結鬆鬆地垂在襯衫前面。哈利聽見樓上客廳傳來大衛.鮑伊硬要堅持「這裡不是美國」的樂聲。
笑聲愈來愈高亢,哈利走回計程車,他把車鑰匙愈握愈緊,鑰匙參差不齊的邊緣切進他的皮膚。
「現在你把事情想個清楚,」哈利低聲對著後照鏡中的自己說,「就可以做點蠢事了。」
亞布笑了。「這很重要嗎?現在只有你我兩人,月亮是沉默的目擊者。我事後可以全盤否認。老實說,反正我也不覺得你有任何能讓我定罪的證據。」
「嘗試中。」哈利伸手從隔壁桌拿來一個菸灰缸。「我有對象了。」
「你以為我是她的新歡?」哈利追問。「因為你以為,要是案子裡扯上我的名字.我會不敢行動,所以你可以跟我玩玩、折磨我、讓我發瘋。是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嗎?」
哈利打量他。「安娜鞋子裡的那張照片。照片是你跟她在幾星期前去拉可倫村的農舍時,她從一本相簿裡拿的。」
「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把蘿凱、歐雷克和莫斯科的官司告訴愛斯坦,還談起了生活。沒花多久時間。
「親愛的,有權利怎麼做?」
「有沒有回奧普索鄉過?你爸還住在他那棟房子裡,對吧?」
「不要錢?」亞布拉開身子。天上有幾顆閃爍的星星。「那這是私事囉?你們曾經是情侶嗎?」
哈利聽到亞布太太深深吸了口氣。
「你不會查到的。」亞布說,「抱歉了,老兄,我們可以繼續玩遊戲,但你贏不了的。」
亞布點頭。「或許是吧。但為什麼要這樣讓她知道?」
「你單獨行動,沒有逮捕令,還想用抓我去警局的理由唬我。如果你去過拉可倫村的農舍,你惹上的麻煩至少跟我一樣大。」
「幾星期?」薇格蒂絲邊問邊看著她丈夫。
「還好,我剛換了家計程車公司。上一家公司覺得我很臭,那些笨蛋。」
「幹得好。」另一個人說。哈利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彎著身,長髮像簾子一樣披在啤酒前。「消滅惡人。」
「你是指我殺了她的事嗎?」他又笑,笑聲比剛才還大。「調查這種事,不是你的工作嗎?」
「發生了什麼事?」愛斯坦翻了個白眼。「你知道我的個性,一日嬉皮,終生嬉皮。我需要麵包,所以破解了一個不該破解的密碼。」他點燃捲好的菸,看了看桌上卻沒找到菸灰缸。「你呢?再也不碰酒瓶了」
「有可能。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各位,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警察,就是他對澳洲的那個人開槍的。一槍正中腦袋瓜,對不對?」
「我自己被牽扯進這個案子裡。」哈利說,「要把整件事說清楚有點困難,但我想追查寄電子郵件給我的人。我想他是用國外某處的匿名用戶端當伺服器的。」
好無聊哦。你是害怕還是人蠢?
「安娜著待愛情的態度很認真。她熱愛愛情。不,該說崇拜,對。她崇拜愛情。愛與恨是她生命中唯一有份量的東西。你知道中子星是什麼嗎?」
「再嘿咻的機會。」愛斯坦說完,把酒杯喝乾。
亞布看著沾滿鮮血的手,放聲大笑。「天哪!哈利,你真是輸不起的人。我們互相用名字稱呼沒關係吧?我想你這一拳讓我們更親近了,你不覺得嗎?」
「那是金星。」
「亞布太太,因為他們是情人。」
「亞納,快點!克里斯提安要發言了!」一個手拿酒杯和雪茄的男人搖搖晃晃地站在樓梯頂端。
「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問?和*圖*書」哈利咕噥著。
音樂停了,一陣怪異的爆笑聲從屋裡傳來。克里斯提安開始了。
「你妹呢?她好一點沒?」
「哎呀,哈囉,哈利!」愛斯坦粗啞的聲音蓋過這堆噪音污染。他把油膩膩的長髮往後撥,在褲腰上擦了擦手,朝哈利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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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亞納面露微笑,伸臂攬住妻子的肩頭。「我可以加入嗎?」那個笑容充滿興味,同時又很開朗,幾乎給人無辜的感覺,像未經准許就開父親車子出門的男孩所流露的肆無忌憚喜悅。
「當然。你拿照片來的那天,我們就同意她會替我做不在場證明。」
「真對不起。」他說,「但之前妳丈夫說他不認識安娜.貝斯森,那並不是實話。我想妳也沒說實話。」哈利用正式的口吻這麼說,不知道是因為那件晚宴服,還是因為這場對質。薇格蒂絲的嘴形成一個無聲的O字形。
她眨了兩次眼。
亞納和薇格蒂絲互看了一眼。
「完全沒有。」薇格蒂絲急忙說,「湯瑪士,你回去他們那邊吧。」
「亞布先生,請告訴我。」哈利說著點燃香菸。「上星期二晚上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之間,你人在哪裡?」
「為什麼是這裡?」亞布問。
哈利開口準備回答,說他以為她有權利知道,而且反正事情終會敗露的等等,但他卻沒開口,只站定了望著她。她很清楚他為什麼要告訴她,而他自己也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他吞了口口水。
薇格蒂絲咬緊下唇。「但我不是已經說他在……」她開口。她已經不美了。
口渴的人在哪裡都能喝。就拿特雷塞街的麻力客餐廳來說吧:這是一家漢堡酒吧店,即便跟到處是缺點的施羅德酒館相比,這裡都稱不上是一間像樣的有照酒吧。這裡的確提供漢堡,據說還是競爭下的產物;心地善良的人可能會說,裡面稍帶印度風的裝潢配上挪威皇室照片的確有種過氣的魅力。然而這裡終究是速食快餐店,願意花錢喝好酒的人,絕對不會想喝這裡的啤酒。
「好久不見。」愛斯坦說著捲起一管菸。「對了,跟其他人一樣,後來都沒再見面。大家全都搬了家,又是結婚、又是生小孩的。」愛斯坦大笑,那是沉重、苦澀的笑。「大家都定下來了,每個人都一樣。誰會想得到呢?」
哈利搖搖頭。
「隨便哪裡的一隻鞋……」亞布說,一手仍撫摸著妻子的頸。「你知道挪威商人為什麼沒辦法在國外做生意嗎?他們忘了鞋子。身上的Prada西裝要價一萬五克朗,他們穿的鞋卻是在挪威買的。外國人覺得那樣很可疑。」亞布指了指下面。「你看,手工縫製的義大利鞋。一千和圖書八百克朗。要是你買的是自信,這個價格很實惠。」
「好。很多人認為,只要不用真實姓名登記伺服器,就可以寄出匿名信。他們都錯了。我的駭客朋友剛才把全部情況都跟我說了,說得詳細清楚。你還是會在網路上留下電子軌跡,別人可以透過這個軌跡追查出寄發信件的來源。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們絕對會查出來,問題只在於該從哪裡去找而已。」哈利從內袋中取出一包菸。
「謝謝。」亞布把香菸叼在唇間,湊近去用哈利的火。「你想得到什麼?錢嗎?」
哈利往亞布揮出一拳,指節打上去的聲音又悶又短。亞布踉蹌退後,摸著額頭。
「為什麼……?」她結巴起來。「為什麼……?」
「嗯。」
「我剛才說過了。」哈利從鼻孔噴出一縷煙。他知道這樣唬人很牽強,但要是不裝得像一回事,就一定會失敗,而且現在也沒辦法收回了。「我們可以在這裡或去警局。要不要我告訴你的客人派對結束了?」
哈利凝視著她的眼。
「他在家。」薇格蒂絲說。
哈利搖頭。亞布舉起菸。「那是密度和重力都很大的天體,要是我在這種星球上掉了一根菸,就會產生跟核彈一樣的效果。安娜也是這樣,她對愛與恨的重力非常強,中間無法容納任何東西存在。任何一件小事都會造成核子爆炸。你懂嗎?我花了一陣子才明白,她就像木星,藏在永恆的硫化物雲層之後,也藏在幽默與性感之中。」
「哈利,先驅就代表已經過時了。沒人有空理一個跟最新發展脫節十年的落伍駭客。這你懂吧?而且還要應付一堆麻煩事。」
「安娜和我約好在半夜會面。」亞布說,「她說她有幾件我的東西要還我,我在十二點到十二點十五分之間,把車停在索根福里街上,我們約好我會從車上打電話給她,而不去按電鈴,因為她說她鄰居很愛問東問西。總之,她並沒有接電話,所以我就開車回家了。」
「你要在這裡或在警局回答都可以。」哈利說。
「你說什麼?」
「他的機會就不怎麼樣了。」愛斯坦說,「胖了三十公斤。所以她才要分手。真的喔!托基爾有次在鎮上遇到她,她就說她受不了他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他放下酒杯。「但我猜這些都不是你找我的理由吧?」
「很抱歉,」哈利說,「遊戲結束了。我們已經找到需要的證據,現在資訊科技專家正在追蹤你用來寄發電子郵件的地址。」
「我把照片給他看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哈利說,「他昨天去了拉可倫村,把加洗出來的照片放了回去。」
「等我查到電子郵件地址,就逮到你了。」哈利說。他已經不生氣了,只覺得疲倦。
「還是不想回到電腦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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