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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得掉嗎?」稚白捺住心裏的驚喜,這種驚喜由她被別人看得很重要而起。特別是她一向把心樵看得很重要,心樵卻從沒有同樣的對待過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
「那就夠了!」洪森慨然地說,少一點頭緒也好,他已經有了稚白。
「小子長得帥,口袋又麥克麥克,哪個娃兒不往壺裏鑽?」
「沒有。」稚白用一抹笑容緩和著臉上的嚴肅,他的話使她深受感動,心樵就從來沒有由她的表情判斷她高不高興。
「你不高興了?」
「我的照相簿在我媽媽那裏,因為她嫌我常把照片取下來。不過我玻璃板下面還有兩張,到我房裏去看,敢不敢?」
「你又吸烟。」
「馬馬虎虎,」洪森淡然地說:「因為那些地方我小時候都去過。」
「不是,我怕你媽媽回來。」
觀念的形成往往根據痛苦的經驗。小時候洪森的環境快樂而且單純,直到他的父親去世以後,奇特的遭遇才使他的個性逐漸轉變。不幸比快樂更能認識人生,也曲解人生。有些問題在他的心田盤桓不去,他不願意向別人討論答案,只有憑自己的能力慢慢地判斷,由於心情悒鬱,思想也就跟著錯綜複雜。在他的記憶裏,父親和母親感情非常融洽,父親撞車不治時,母親幾乎跟著尋死,以他的推測母親會在悲悽中渡過今生今世,不料日後她竟另結新歡,這不很明顯表示出「過去的,即不存在」?
洪森雖然沒有說明,但她知道他必定是跟隨他的父母去旅行的。由這一點,她聯想到他的童年生活。
和洪森失約,她事後在電話裏也沒有說對不起。她找了項遲到的理由,言下甚至埋怨他不等候到底。彷彿應該是他對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表示歉意。他再約她時,她懶得出去。如果不是樂隊練習,今晚她也不會到他家裏。她怨恨心樵,但拋不開他的影子,她總懷著產生奇蹟的幻想,他會突然來到她面前。
稚白對他這種姿勢雖然看不慣,但並沒有責備之意。他聽了微微一笑,同時立刻把烟熄滅了。
「你既然知道冷,為什麼把煤爐子熄掉。」
「他們今天晚上不來了。」
「真的?」稚白一驚,立刻轉過身來:「為什麼?」
「我也剛才知道。」
「那個女孩長得不錯,她姓什麼?」
「好小子,你們還在練呀?」
結束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廣大的世界上,女孩這樣眾多,他的感情不會空白著。洪森舒暢地仲看懶腰,今晚和稚白的感情已經很滿意,他看看錶,忽然想起應該往方家撥個電話。
「你說過不要我打電話給你,所以我不敢打。而且我想你來了我們兩個人談談。」
「少管閒事!」洪森又開始煩躁。
「是嗎?能不能把那些照片拿給我看看?」
「你們去了?」稚白言不由衷問了一句。提起畢業旅行,她心裏便是一陣委屈,畢業的幾班分三組人,野柳、臺中、臺南。媽偏以沒有人照顧的理由禁止她走遠,實際還不是為了省錢,結果她只好參加野柳一組,那天陰天風大,一點也不好玩。
「我想走了。」
「好極了!正想參觀你的房間。」
「不用怕。」洪森揚起眉毛讓滿眼笑意把煩躁趕跑:「她到日月潭去了。」
他們自然指樂隊的另外三個人,洪森沒有立刻答覆她,只對她說:
「周嫂!周嫂!」
「你上次說想看見她。」
「可是你一句話也不說。」
她當然知道。她又何嘗不需要和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樵單獨在一起呢?人多算什麼?見面比不見還難過,就為積怨於心,才對心樵發了一頓脾氣,她已對自己發誓,他不來,她絕不去找他,也不給他打電話。到現在整整一個星期,原來決定不去做一件事必須受這麼多的痛苦,一想到心樵,她的心像被煎熬一樣,放學以後不知如何把時間打發過去才好,有兩晚她睡得奇早,大家都以為她病了。生活在人口眾多的家庭幾乎沒有孤獨的自由,每個人過來問一句,雖然是關心,她也認為很多餘。有一晚她忍不住撥出心樵辦公室的號碼,只是還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又急忙放下,接通以後她對他說什麼?她不願向他道歉,因為她沒有錯。即使她錯了,她也不肯承認,她沒有認錯的習慣,多少年以來她在家裏就從來沒有聽見誰向誰說過一聲對不起。
「我們去玩了三天,高雄、鵝鸞鼻、墾丁公園,兜了一大圈。」
洪森的語氣傷害了她,她不服氣的說:
「叫小朱把姓祁的也約上,她怎麼樣?」
「鼓手有事,改到明天晚上練習。」
電話接通,便聽見樂器聲音。
「啊?」洪森大感興趣:「長得好不好看?」
「日月潭不過是個小水池子,有什麼好?」
「為什麼,你討厭我?」
稚白搖搖頭。從洪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推測,他的母親一定是和羅又勉去遊日月潭的。李明如說他是要人,要人常到臺中開會,聽說從臺中到日月潭很方便。
「你把那女孩送回家啦?」
「唱得很好,長得不好。」
「你這傢伙泡迷死泡到現在!大家都在等你一個,小朱找的主唱也來了。嫌時間太晚,祁咪|咪剛走。」
「她來找你,一定瞞住家裏吧?」
周嫂已把爐子點著,而洪森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沒有好氣。他剛從外面回來,頭髮被風吹得有些散亂,他的眼睛像貓一樣閃著不安的光彩。他在客轉了個圈,然後坐下來,點了支烟,伸長了腿,頭靠在沙發背上。目中無人似的,對她一眼也不望。
「告訴我一點你小時候的事吧!」她坐下來,好奇而又安詳地望著他。
「你在哪裏?」胖子禁止住小朱打鼓,然後問:「你還來不來?」
「啊!和誰去的?」
「今天晚上算了!」洪森正在說話,胖子手中的話筒被阿黑搶去了。阿黑不像胖子那樣文雅,一上來就用粗大的喉嚨說:
「少廢話,」話筒又被胖子接去:「團長,明天你該請客吧?圓環去吃沙茶牛肉。」
「你怎麼不問唱得好不好,先問長相!」阿黑用粗大的喉嚨笑著:「你這是吃一、望二,眼巴巴的還想再泡個迷死不成!」
她注視著他的眼精,很想從他跳動的目光中尋找出他的話有幾分虛假,幾分真誠。
「你早不告訴我。」稚白開始不安了,逐漸熟悉的環境又突然陌生起來。
「客廳沒有人,點著爐子多浪費。」
「上次人多,這次我一個人就有點害怕。」
「什麼?」
「這題目真大,怎麼開始呢?」他用手托著下顎,忽然一笑:「我小時候又白又胖,我有很多照片,都照得像女孩。」
田嫂縮著身體,打了個呵欠,本來應該回她的小房間去睡的,但她沒有忘記太太走前多給她一百元外賞時說的那句:「好好照顧小妹,注意少爺。」小妹很乖,現在已經熟睡,惟有這位少爺,她總感到無能為力。
「別說我多嘴,我是好意勸你,要是不當心,讓女孩家裏知道了,又會禁止她和你來往。」
「先坐下來再說。」
「是不是我來得太早?他們呢?」
「不信和-圖-書試給你看。」洪森在她旁邊坐下來:「不過有一個條件。」
「又不浪費你的!」
洪森對周嫂的背影怒目而視,並且狠狠把煙蒂熄去。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這樣不聰明?總喜歡提別人不得意的事情。他很少追念過去,也很少留戀過去,認為凡是已經失去的,連同價值也一同失去,他重視現在,因為現在的感受才是最真,而且惟有用現在來代替過去最切實。
「那很容易,每天都可以在升降旗見面。」
年來幫工的經驗已使周嫂看慣他大發雷霆。如果不是優厚的薪水,她早就離開這個畸形家庭。
「哎呀!」洪森覺得有點燥熱,他躲了躲煤油爐,實際上是他的心燥熱:「這有什麼好問的?」
「我不是開玩笑,」洪森的表情嚴肅了:「你明知道我要的是我們單獨在一起。」
洪森藉著噴煙淡然嗯了一聲。
「好是沒有什麼好,不過很多學校畢業旅行都會去那裏,原來你們沒有去。」
「你去過日月潭嗎?」
「來了,」周嫂披著衣服,由後面跑到客廳,向雙手插著腰,滿臉不耐的洪森說:「什麼事?這麼冷的天,剛睡下。」
「陸。」洪森閉看眼睛,他不想理會周嫂,卻又情不自禁地回答,和稚白分別後,她的影子一直沒有離開他,包括她的笑容、她的嬌嗔,他記起了答應為她戒煙的事,但他仍然深深不在意地吸了一口,反正她不在眼前。
踏進客廳以前,稚白便開始奇怪了,在門外沒有聽見應有的喧鬧。客廳裏寂寂無人,唱機播出的熱門音樂更顯得環境安靜。撲面一股熱氣。煤油爐把房裏烤得暖暖的,她回過頭去問洪森:
洪森心裏一算,五五兩百五,還不足搖動財力,於是毫不遲疑地答應著,並且說:
「一定很有意思!」稚白忍不住表示內心的羨慕。m•hetubook•com.com
周嫂無趣地退了兩步,滿心不服:
洪森正要笑罵阿黑混蛋,話筒又被小朱抓過去了。
洪森的癡態在她眼裏有點好笑,說不定她在心樵眼裏也是很可笑的。這樣想著她便不忍笑他,也不忍拒絕他了。
「他媽的這小子真有辦法!」阿黑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了得意,於是又羨又忌的罵了一句。
她不想和他兩個人談,這樣太緊張,好像孤立無援。和洪森單獨在一起缺乏心樵給她的那種安全感。但心樵對他又過分冷漠,他的心好像石頭做的。
受到「敢不敢」的觸怒,稚白拋開了心裏原有的遲疑。老實說她比男的膽子還大,起碼比心樵膽大,她怕什麼?
「我把話說到前頭,不聽,你到時候自己難過。」
「他們怎麼還不來?」稚白故意走唱機旁邊去挑唱片:「你說女生沒有時間觀念,看你們男生不也一樣。」
人少,客廳比稚白印象中的大了,有些擺設上次沒有注意到。厚海棉墊坐著真舒服,她家那張老爺沙發裏面的彈簧常吱吱響,如果這間客廳是她的,她會整天坐著哪裏也不想去,可是洪森卻像坐不住似的,她坐下,而他踩著柔軟的地氈來回轉,並且拿起放在煙灰碟上的半截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讓烟在裏面打了個圈,才仰起頭老練地吁了出來。
「你連日月潭都沒有去過?」
「喂!報告一下你今晚的戰獲。」突然阿黑又湊過來,大叫一聲:「姓洪的,打Kiss了沒?」
「好了!」洪森的思想接觸到好容易才被遺忘的往事,立刻將一陣出奇的不快爆發出來:「你走開行不行?」
「要你鼓勵我,每天和我見面。」
「等你等得很著急才吸的。如果你討厭我吸烟,我就戒掉。」
稚白笑著躲避,她有點畏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在彈吉他時那樣微微瞇起,看起來很神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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