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旅館原是一家小旅館,心茹選擇的又是最便宜的一間,窄小不見天日,唯一的窗開在甬道上,裏面除了床和桌椅,中間的面積幾乎轉不開身。稚白去過觀光飯店喝喜酒,對於旅館的豪華已有印象在先,再也想不到這種地方如此簡陋。心茹卻絲毫未加挑剔,反倒作出一副很欣賞的態度,欣賞的原因是離醫院近,她深覺安慰地向稚白說:「從醫院走到這裏只用四分半鐘。」
「媽,」她故意以生疏的口氣喊著:「有人來了。」
「好了,稚白。」濤然喘了口氣說:「不要難過,爸爸還在活著。」
「什麼人?心茹。」
那聲音是爸爸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簡明與低沉和往日相同。稚白突然一陣激動,不由自主地喊著爸爸衝向裏面,衝到病床前,她才站住了。
「不要緊。」稚白這樣說目的為了使石阿姨安心,不過她自己卻很不安心,因為她記起和洪森的約會來了。從石小叔到家裏來開始,她的思想被爸爸生病的問題攪成一團。完全沒有空隙容納其他的人和其他的事。離開了爸爸,一些人和事又重新來到她的面前。已經十一點半了。
「媽媽呢?」
她遵照著爸爸的吩咐囁嚅的叫了一聲。她一點也不敵視石阿姨,只是含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羞意。如果爸爸現在是個健康的爸爸,可能她的感受又不同,只憑她的憔悴,已抵消了她不為世人原諒的行為。
「走得動,謝謝。」心茹勉強振作起來,送給她一個和善的笑容:「坐夜車沒有睡好,精神就不行了。」
「有什麼事嗎?」心茹注意到她在看錶,才發出溫和的問話,見她猶豫著不回答,自動說:「難得放假,天氣又這麼好,應該去玩玩。」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陸胡蘭琴這時才想起問一句。
「如果你真的沒有事,我倒有點事想麻煩你。」
「不用擔我的心,我這麼大的人,還不會自己照顧自己嗎!」心茹的話是笑著說的,但笑裏帶著眼淚。
「醫院。」
路上,她一直默喊著爸爸,爸爸,幾次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幾乎想哭出來。她記得她有個小學同學的爸爸就是生肝病死的,當時她還有點奇怪,原來肝也會生病。她不知道人的肝是怎麼回事,但是她很喜歡吃豬肝。王媽埋怨豬肝太貴,十元炒出來,只一點點,媽說聲白應該多吃幾片,見她多伸一次筷子就瞪眼。
「妹妹弟弟也都放假在家?」
五八〇病房的門是關著的,她站立著用喘息來平定呼吸。當她舉手整理頭髮時,才想到頭上的髮箍,她急忙拉下來,那紅髮箍很刺眼,和醫院太不調和。她反轉將無處可放的髮箍寄存到護士室,才又回到病房門外,提起敲門的勇氣。
「石阿姨,你沒有睡好,現在睡一覺吧,我走了。」
陸胡蘭琴兩眼發直,嘴角難看地向下撇著,一望而知和-圖-書在想很多事情。突然她咬了咬牙,有礙於心樵,她臨時把幾乎衝口而出的辱罵嚥進去,勉強更換了詞句:
一陣沉默,心茹低下頭,接著又把頭抬起來,平靜地說:
「和石阿姨一起走吧!」濤然趁機指示著她:「我不需要陪,石阿姨倒是需要你陪,她對臺北不太熟悉。」
「他病得不輕。」
接著一個女人出現在她的面前。
「這要等醫生診斷才知道了。」
她的話很有效,爸爸沉默得出奇,心茹開始不安地走動。趁著護士進來作檢查,她俯下身對他輕輕地說:
「爸爸什麼時候得的病?」
現在他們就為了節省幾元車費而走得冒汗。
心樵如同當頭受到一棒,怔怔然不知所措,而稚白卻感興趣地插了句嘴:
「什麼?」陸胡蘭琴立刻叫了出來,儘管扯著喉嚨,卻沒有一點掛慮和焦急的面容。不等心樵回答,便逕自下了判斷:「他病什麼?裝蒜!你用不著替他瞞我!他如果想讓你來打通我這一關,算他打錯了主意。他不回來,你看我這次找不找到臺南去!」
「她也跟來了嗎?」
爸爸上個月沒有回來,媽接著爸爸的信罵翻了天,什麼身體不適,假借名義,實際上還不是為了石心茹的關係!媽說下次再有同樣的情形,就要找律師告他遺棄。
「稚白坐吧!」
稚白點點頭,以為心茹要午睡,而讓她陪伴爸爸。她已經想起來她的髮箍了,順便可以去拿。
她遲疑著不能決定,因為她在想另一個約會的問題。可是現在趕去,洪森會不會還守候在冷飲店裏?而且把石阿姨一個留下來也過意不去。
心樵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他本來不願意把濤然的真實情況現在就告訴陸胡蘭琴的,只因為她表現得太寡情,聽見她生病,她一點也不關心,仍然對已形成的事實深深忌恨。夫妻尚且如此,而他,從昨晚到今天精神上承受這樣沉重的負擔,又為的是什麼?
「誰告訴你爸爸住院的?是心樵嗎?」
「肝病,他已經拖很久了,恐怕很嚴重。」
可惱的是他這樣問她,又把她視為無物,不等她回答便逕自大步走進去。她忿忿地望著他的背影,本來打算趁此機會溜出去的,但她不願意拋開心裏的好奇。自然她更不願意把心樵拋在這裏。
爸爸躺在那裏,疾病改變了在她印象中的容貌,如果不是他向她慢慢點點頭,並且作出一個在她一向熟悉的手勢,她幾乎不認識他了。爸爸的氣色那樣可怕,又灰又青,人瘦得厲害,卻帶著浮腫,眼泡鬆鬆的,瞳孔暗淡,沒有一點神采。輕微的動作消耗他許多體力,同時稚白的來臨使他心情頓失平衡,因此他呼吸困難地張大鼻孔。
「爸爸。」稚白原打算笑的,可是笑不出,反而哭了起來。
和-圖-書實有什麼特別事故,因為他的臉色很壞,好像熬了夜一樣蒼白。儘管他的態度穩定如恆,但他的眼睛裏透出一絲不安寧。他的禮貌不知那裏去了,如果是平時,他必定笑著招呼她,並且問她好。她不相信他會忘記他們上次是怎麼分別的,即使他不向她道歉,也應該問問她是不是還生他的氣?但他對她毫不注意,只是眼望著裏面問她:「稚白,媽媽在不在?」
在喧鬧的道上,兩人併排行走著默默不語,顯得特別沉悶。晴朗的天氣,使稚白紅撲撲的臉看起來更動人,心茹撇開自身的不幸,對她表示點關心。
「石阿姨走不走得動?」
那個女人,稚白從沒有見過,但她一眼便知道她是石心茹。
「石阿姨,爸爸的病要緊嗎?」
「看過,到臺北看病是幾個醫生會診的結果。」
隱隱顯露在石心茹臉上的意外表情,瞬息間便由慣有的寧靜撫平。那張原就不曾美麗過的臉,早年可能豐腴過,但到了兩頰下陷的中年已變得又瘦又窄,幸而那付細邊眼鏡為她增加一份優雅,她的眼神既溫柔,又堅定,當她去注視一件事物時,好像可以看透似的。在容貌上,如果不經指明,看不出她和心樵相像之點,不過在氣質上姐弟有著共同的含蓄和深沉。她很矮小,給人的感覺比實際上的身材要高。
「稚白,你願意留在這裏陪爸爸還是現在和我一起走?」
「啊?你怎麼來了?」陸胡蘭琴的最初反應也是很驚訝,接著大喊:「請石小叔坐,稚白。」
「如果媽媽不在,請你給我打個電話。」
從知道爸爸住院開始,稚白沒有一秒鐘安寧過。如果消息是別人說出來的,她還不會這樣慌亂,在她的印象裏,心樵的言語像山石一樣沉重難移,他不但不誇張,而且有幾分含蓄,因此她對他所說的爸爸病情嚴重非常相信。趁著心樵在應付媽媽的怨天怨地,她轉身便往外跑。打開大門衝出去時,王媽恰巧從菜場回來,彼此未加注意,她幾乎撞翻了王媽的菜籃。王媽罵得好大聲,她只當沒聽見,如果是平時她絕不甘示弱,定要回罵王媽自己瞎眼,但她沒有時間去應戰,仿佛再不趕到醫院,便看不見爸爸了,因此她心焦如焚。
「來醫院的時候,我記得那邊有家旅館,如果你不累,轉個彎就到了。」
彼此不熟稔,有很多問題都被稚白壓在心裏不能發問。由同情引起來的關懷,她不知道石阿姨把家交給誰照料了?媽曾經歸罪於孩子的牽累無法搬到臺南,而石阿姨卻能拋開兩個孩子跟爸爸來臺北。媽搬到臺南,地位是社長夫人,石阿姨跟來臺北,自知理屈地藏藏躲躲,這不是愛是什麼?
長廊在回程中,同樣長得難以走盡。稚白悄然注視著心茹,走出病房以後,她發現她突然變成另一個人,笑容不見和_圖_書了,彷彿千斤重擔承擔於一身,那原就單薄的身體每一邁步都像搖搖欲墜似的。她忍不住問她:
將小箱放下來,任命已完成,稚白才透了口氣:
「都不用去,他已經來臺北了。」
「放春假。」
稚白在門外答應著,雖然石阿姨竭力拒絕,但她仍然把小箱接過去。她奇怪爸爸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心細?有生以來她沒有聽見過爸爸說過一句體貼的話,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她已有很多新發現。
現在卻非躺不可了。
「病早了,他一直瞞著不肯說。」心茹悽然地笑笑:「你知道你爸爸的性格,他不願意當個廢人躺著。」
「耽誤你這麼多時間,真抱歉。」
「誰來臺北了?你是說濤然?」陸胡蘭琴順著心樵說的話,臉色大變:「好哇!以前把家當成旅館,現在索性不回來,我胡蘭琴是那麼好欺負的?惹急了我非跟他拚命不可!他在什麼地方?你趕快告訴我!」
「沒有。」稚白想解釋,卻因太麻煩而作罷,學校放春假的日期不同,像麗白根本沒有春假。
心樵定住腳,開口以前異常嚴肅。他的語氣沉重而且費力:
「大嫂,我是心樵。」
不料在她答應以後,心茹才低聲把點表示出來:
聽見石心茹的輕柔話聲,她沒有動,只悄悄瞥了瞥她,她發現石心茹的眼圈紅紅的,她也知道她的讓座包含著讓她止住悲哀的意義。
「心樵,你怎麼不坐呢?稚白也不給石小叔倒杯茶!來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心樵的聲音使她大為驚訝,甚至在她急忙打開的剎那,還覺得不可能。他來已經很難得了,何況又是現在來,按照他的生活習慣,除非有特別事故,再也不會起那麼早。
「我先走好不好?等一會我再來。」
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從身邊經過,由那個人,稚白為爸爸而憂慮:
媽更想知道他來的原因,匆匆忙忙就從房裏出現了。媽梳洗以前真慘不忍睹,臉色蒼黃,眼泡浮腫,看起來蒼老許多,但媽好像並不自覺,一連串地大聲說:
其實爸爸不回來對每一個人都沒有影響。以前她把爸爸回來看得很重大。那是因為她太空虛,現在她只顧忙自己的事,難得在家。洪森大約已經在電影院對面的冷飲店在等她了,搭車還需要一段時間,但她不願離開心樵,雖然她和他僵持著。另外她想知道他來找媽作什麼?
「吃過午飯以後,我希望你到醫院看一下。」
稚白忽然覺得石阿姨和她很接近,雖然她們才認識,卻像已認識很多年了。原來石阿姨的柔情不止只對爸爸,對每個人都如此。一個人能夠忘記自己,專替別人著想,實在太不容易!媽天天罵她瘋呀死的,從沒有說過體貼的話,如果媽肯鼓勵她去玩,也許她會常常在家。本來她想一到旅館就可以交差的,經石阿姨這麼一說,她反而不忍把她拋開m.hetubook.com.com了。既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只有置洪森不顧了。洪森是老臺北,而石阿姨是陌生客,而且她獨自一人住旅館,更值得憐憫。
一陣出奇的沉寂,病房裏只聽見她在唏噓,越想停止,越控制不住。
「石阿姨住在那裏?」
「什麼事?」稚白義不容辭。
王媽一定還沒有從市場回來,否則不會任電鈴響了兩次還不去開門。稚白對著鏡子往頭上套紅髮箍,把頭髮繃得緊緊的,不但露出平滑的前額。也是一種時下流行美。錦白從西門町的街攤上買的髮箍只用一次,發覺和臉型不合適,便扔給稚白了。平常上學自然不能戴,趁著放春假在家打扮一下。其實若真的守在家裏,她才懶得打扮呢!她所以打扮自己是為了想出去,和洪森約好的,看早場電影。
「我不睡,睡也睡不著。」心茹望著她:「我們一起吃中飯好不好?」
「今天沒有上學?」
「叫石阿姨,稚白。」
「你慢慢起來吧!不用照顧我。」
「如果可能,我以後搬到醫院去住,照顧他比較方便。」
「在家,」稚白吸著鼻子回答時,想起媽媽的辱罵,再看心茹的凝重神色,忽然發覺如果媽也在場,空氣將如何窘僵?因此她有意提醒:「媽大概馬上來。」
「免得打擾別人。而且都離醫院太遠,每天跑來跑去花太多車費。」
聽見裏面在問「什麼人」,心樵才知道陸胡蘭琴還沒有起來,頓時一陣出自冒犯的猶豫,偏偏椎白不直接回答她,只說一聲:「你不會自己出來看呀?」他才不得不自我通報:
「我從來沒有對大嫂說過假話。」心樵盡量掩飾住自己沉重的呼吸:「昨天晚上我收到限時信。我一點也沒有睡,早晨去車站接大哥,然後陪他在臺大醫院辦好住院的手續,我就到這裏來了。」
心茹爭著提箱子,卻被她堅持提到底。這樣固然很吃力,但她的身體強過心茹的瘦弱身體。
「要去臺南我也去。」
「你,」這次是陸胡蘭琴怔怔然了:「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陸胡蘭琴正想罵稚白出氣,心樵已擺手說:
她跑了幾步,跑到他前面。
爸爸的語氣使稚白提高警惕,樂觀中間充滿了淒涼的意味。爸爸確實還在活著,如同已經燃到最後的燭光,無力地跳躍著,已將到終止的時候。在她的常識裏,添丁應當道賀,生病應當祝福,她不能以悲哀增加病人的沉重。她低著頭,用手背抹去眼淚,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稚白知道心茹所謂的可能,並非指醫院的規章,而是指是否得到媽的諒解?她發現石阿姨遠比媽愛爸爸,媽的脾氣像是狂烈風沙,不論是愛還是恨,發作起來足可摧殘一切。石阿姨那般似水柔情表面上平靜無波,卻能在無形中滲透人的心魂。
如果讓她選擇,她原m.hetubook.com.com想留下來的,既然爸爸已經表示意見,她只有接納。現在離開也好,免得媽媽看見她在這裏挨罵。
雖然她不能否認石阿姨的行為出於愛,但她仍舊感到把愛字和石阿姨放在一起極端不調和。她以為愛屬於年輕人的。也許她現在就談愛又太年輕了一點,誰讓她迷迷茫茫無所寄託呢?
「是我。」
「為什麼要住旅館,不住親戚朋友家呢?」稚白問著,暗自在想她可以到石心蓉家住,除非她的堂妹因她的行為而不接納她。
「讓稚白替你提小箱。稚白。」
醫生、護士、病人,以及探病人,過往於醫院的長廊上,個個形色匆忙。有孩童在奔跑。稚白也奔跑了幾步,發覺奔跑太引人注意,才不得不改成行走。她的嘴微微張著,幫助急促地呼吸,她的目光焦急地查看著每一排病房,走了半天才走到二字頭編號,在門口她已經查出爸爸住在五八〇,長廊好像再也走不完,越來越覺灰暗且陰森。她的額頭雖冒出汗來,但她的心卻被這環境壓迫得發冷。不久以前她還到醫院去探望韻白,那時的情緒和現在截然不同,韻白生產是喜事,而爸爸生病是可悲的事。
「大嫂,大哥他病了。」
她的聲音,她的態度,完全像在對待過分溺愛的孩童。稚白在旁邊極其不自然,平時嚴肅冷峻的爸爸哪裏去了?現在竟然這樣軟弱無力,尤其爸爸伸出握住心茹的手時,從眼鏡流露出的依依不捨,使她感到分外難過,她故意背過臉迴避著,然後她聽見心茹對她說:
稚白向心茹點點頭,這時她已恢復平靜而悄然注視病房了。她告訴自己下次要帶一束花來彌補這間病房的單調。
按鈴的人非常有耐心,相同的節奏,相同的間歇,稚白不能不理會了,並不是她忽然變勤快,而是她知道媽醒了,媽在喊王媽,再喊不答應,會自己爬起來,如果發現她在家不去開門,又是狠狠一頓罵。早一步出去就好了!她一跑出房,一面不耐煩的問誰呀?不管是誰都最好不要驚動媽,免得媽見她又要問東問西。
向爸爸說罷再見,稚白知趣地走到門外,她避免看到石阿姨和爸爸分離。當石阿姨走出來時,眼睛是潮濕的,她實在不懂這麼大年紀的人還會有年輕人的感情。
稚白遠遠地依靠著門邊,以背對著心樵,卻用眼梢偵查他的動作。看樣子他一定有什麼事,否則不會不坐不來,而在客廳裏徘徊。如果是平時,他會關心地和她談幾句話,她才不理他呢!除非他先理她。可恨他目中無人似的,沉默得出奇,神色也嚴肅得可怕,他這樣踱來踱去,使她很容易聯想起爸爸。
「在臺南沒有看過醫生?」
當稚白打量她時,她也沒有放過稚白。她牽動著沒有口紅的嘴唇,露出一個哀憐的溫柔笑容。稚白乾咳了一下,不安地扭絞著手指,正不知如何開口才是,聽見裏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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