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就在我們家的巷口,叫美妃的那家,老闆從日本學美容回來的,連燙、帶染、帶漂一共七百。」
「什麼人?」
白楚正要拒絕,電話已經切斷了。
「你這瘋子總發瘋,受不了!」白楚笑罵著,卻又有一種很微妙的刺|激感,好像真的背著白子道在和別人偷情。
她又延遲幾分鐘,當她出現時,米楣君和白子道面對面在閒談,神態自然,沒有一點發窘和不安。
她倒希望白子道也能賺大錢,即使有幾個女人,她也不介意。人生就那麼回事!她比袁太太看得更透。
「你會炒菜?炒的一定好難吃!」
白楚眼珠一轉動,突然想起來米楣君,那是她的原動力,只是她絕不能宣佈罷了。
白楚在一旁注視著米楣君的熟練動作,不由得稱讚:「看你真好像蠻能幹的!」
「好看!好看得我真想把你吃掉!」
「白太太呢?」
白楚故意不出聲,原來米楣君不簡單!竟然很能應對。
「米太太,你好!」白楚想起米楣君的形貌,更覺可笑。
「老闆特別優待我,打七折,你們誰去我可以介紹。」白楚針對著頭髮灰白的胡太太表示關心,「胡太太,你可以染染,如果我不染,白的可比你還多呢!」
突然她的心一沉,除了白子道還會有誰?
「我當然要管!」米楣君接著以傻笑改變語氣,「你是我的,我不管誰管?」
午後,雲漸散去,從客廳可以對台北市俯覽無遺。高局長公館佔據山半腰的一大片園地,敞亮的大客廳佈置得有點俗氣,一如白胖而和藹、卻又端莊的女主人。
白子道見她打扮得很整齊,而且香氣四溢,以寒暄的語氣問她:
「啊?」米楣君立刻眉開眼笑,也不辨這話是真是假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白楚很可能受到自己的打動而決心付出感情。
純女性的聚會總是很熱鬧,其中有幾個倚老賣老,不論外型和談吐都已變成中性;再加上一個諧角,拿自己也拿別人作對象說說笑笑,自有一番樂趣。
「人家說女人要有人愛才年輕。」
通常白楚在倦歸之後便埋頭睡一覺解除疲勞,而今天情緒在激奮中,卻毫無睡意。尤其想到米楣君會來,不時看看錶,雖然還有一段時間,她卻趕早起來,為的是需要再裝扮一番,裝扮給米楣君看。
「喂!喂!」他不耐煩了,廚房的水管沒有關,他想就此掛掉。
「開玩笑的。」白楚望見米楣君身邊的紙盒子,「那是什麼?」
「聊吧!」白楚用鼻音笑笑,故意惡作劇地說:「白子道交運了,有小姐喜歡和你和-圖-書聊天。」
「你來?你敢來?你不是說過你討厭看見死鬼嗎?」
她不知道白子道怎麼想,但是在她眼裡米楣君特別斯文,恢復了兩分女氣。
「記得記得。米,米小姐,請坐。葆文,客人來了!」
燈光下,幾根皚皚的白髮在黑髮裡分外顯明,哈!原來他也有白髮了!當他意識到她的出現時,視線從老花鏡的上端投向她,看起來竟老態十足。
「我當然也請得起!可是你知道現在台北市的佣人多難請,常常拿蹻不幹,自己不會做可就慘了。」
「大概因為新做過的頭髮吧?」白楚翹著手指輕輕撫摸著蓬鬆的流行髮型。
「誰不敢了?我因為累才不出去。」
「好!我下廚,米小姐請坐。」
「喂!」白楚盡量忍耐,卻仍然忍不住笑出來。
她往裡走了幾步,聽見廚房的水聲。冷眼向客廳旁邊那間小房掃了掃,掃到白子道隨身攜帶的小提箱;她不覺雙眉一皺,心裡罵了聲:死鬼討厭!
「白太太,好久不見。」米楣君向她欠身笑笑,「你忙你的,我和白先生聊聊天。」
「嗯?」她不能不答應了,因為白子道已向廚房走來。
「我替你陪陪客人。」白子道有點窘,「你們聊、你們聊!」
白子道望著她微微怔了怔,顯然並不知道她回來。
「有朋友來看你。米小姐。」
「我還會有誰愛?」白楚故意自憐:「老太婆一個,心早就死了!」
「你笑什麼?」米楣君也忍不住在笑,聲音卻氣呼呼的。
「夠了,下面的事我做,你先到客廳去當客人吧!」
胡太太也夠客氣的,一直送她到家門口,她對胡太太虛讓了句請進來坐坐,禮貌而已,不真誠。胡太太自然婉謝了。
白楚見米楣君向廚房走,只好跟在後面。
「你不是說不怕死鬼嗎?」
「請等一下。」白子道放下聽筒,喊了聲:「葆文,你的電話。」
「喂!」
「真的,你好像越來越年輕了。」
「誰要出去了?」她的聲音很低,卻是冷冷的反問。
沒有聲音。
思想的陰雲一轉即逝,至少有一點她比他強:她不戴老花鏡。這多半歸功於她少用視力,從沒有閱讀的習慣。
參加聚會前,白楚總是慎重地挑選衣服,並且去銀行的保險箱取出首飾。今天戴的是南洋珠鑲碎鑽戒指,耳環是日本養珠;配上深灰條紋的混紡套裝,把身材襯托得比原來修長,裡面穿了件高領毛衣,桃紅色的,特別嬌豔。
卸下出客裝,白楚在床上躺了片刻,雖然閉著眼睛,思想卻在活躍翻hetubook•com.com騰;午間太太們的交談和米楣君在電話裡的言語組合成一支輕舟,駕著她在湖面漂搖,頭暈暈的,心甜甜的,久已消失的滿足感又出現了。
「我故意裝的女氣,免的他疑心。他回來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白楚哼的一笑:「我要再嫁的話,也要那個人請得起佣人。」
「電話。」他見她正用鑰匙開臥房門,也就不再打擾,索性把手抹乾,拿起聽筒。
邊說邊向廚房走,她樂於和吉普賽談話,雖然牠不會對答,但牠的眼神卻能表示出很懂得她談些什麼。
「好好,我知道你餓了。來,我們弄飯去。」
雖然她冷眼相待,暗自不禁惴惴然!倘若自己不化粧,一定比他還慘!
「我想通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上刀山、下油鍋都可以。」
感情沒有白白聯絡,三點鐘盡歡而散,以抽籤的方式,收會人是江太太。下月聚會由江太太作東。
「那家老闆有新配方,可以先給你作試驗,不會出毛病。你把頭髮一染,看起來一定比我還年輕。」
「我也不知道。我剛進門,連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
好一個米小姐!白楚好笑著。
本來她想問他這次住幾天,是開什麼會回來的?心裡厭煩,也就懶得開口了。而且這時黑貓又「妙嗚」的跑過來用頭摩擦她的腳背,於是她連連點著頭說:
白楚是坐計程車上山的,有些方面不能節省。本來她可以順道搭江太太的便車,而胡太太竟然邀她一起下山;美國名廠出品的轎車舒服平穩,車上她又投其所好地給胡太太不少美容進言,深深博得胡太太的好感。
「不怕就好。白楚,我想你想的好苦一下午,我隔半個鐘頭就給你打一次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好容易有人接了,我一聽是他,好像當頭挨了一棒,本來我不願意說話的,又怕他疑心,逼的非說話不可。」
「我想請你出來吃晚飯。」
「不行,剛回來,不能又出去。」
在這十多個太太中間,半數妻以夫貴;其他的也各有神通,可算是女中豪傑。唯有白楚,以丈夫的地位而言,談不到什麼,她個人更是默默無聞;她之所以能加入這個高貴的小團體,全得力於她的表妹劉令珩。時間一久,由於她勤於活動,反而她和大家更熟稔了;除去固定的每個月一次輪流作東,她經常聯絡三五人小聚,所費無幾,卻維持著良好的公共關係。像白子道的職務遣調,便是錢太太助了一臂之力。
喝茶,看報,他倒會享受!
白楚的心情有點激動,正預備移步,而hetubook.com.com門鈴又響一聲;她聽見白子道問:「誰呀?」以後,反而猶豫起來。白子道已經站起來了,自己又何必去開門呢?
「笑話!我的手藝可以當廚師,誰要做我的婆子,我就天天伺候她。」米楣君把嘴一撇,擺出個歪臉,「不像他,回家還要當大爺,要你伺候他。」
「鈴……,」可能又是米楣君的電話。
「是呀!」
「晚飯你不要動手,在旁邊看我的。」
奇怪!在這已陷入蕭瑟秋意的生命裡,突然峰迴路轉,轉入另一個春天。
「白太太打扮得真漂亮,看起來才二三十歲。」
「不敢當,米小姐一起吃晚餐。」
「她在廚房,米小姐請坐。葆文!」
而這時白子道從後面趕過來了。
她一點也沒有想白子道,他在她的心目中沒有任何地位。直到她走出臥室,才發現他正坐在客廳,開著燈看報紙。
「誰讓你打那麼多電話的?」白楚帶著責備的語氣,暗自卻有快意,一種屬於對抗白子道的快意。
白楚已進了臥房,心神在不寧中,站立著什麼也沒有做。百分之百是米楣君打來的,只是當白子道喊她時,她卻矜持地問:
何必用假設式呢?米楣君一定會來。
「一頓午飯吃這麼久?吃到現在呀?」
「是的,請進請進。」
白楚經常感嘆此生虛渡,為了彌補才華未得發展的遺憾,平時只要有能發揮智慧的機會,她必然竭力掌握住。
「哎呀!有什麼好看的?」
「姓米。」
儘管如此,她並沒有放棄尋找,問題在她的條件太高:在感情上,仍然存著少女的夢想;在物質上,歲月培養出一份現實。而男人到了中年,稍稍具備經濟基礎的,若要從裡面挑出一個專情者,恐怕比駱駝穿針眼還難!
使她安慰的是這番話畢竟證明兒子已經長大了,只是她聽了僅能苦笑;她很想喊一聲:傻孩子!我對男人早就看穿了!
「那我來。」
「姓米,米太太。」
已操作多年的家務,自然有一套省勞力的方法,冰箱裡貯存不少現成東西,下鍋就可以吃。平常她一個人簡單得很,白子道回來只好做兩個菜。說不定米楣君也來。
「你貴姓?」
倘若感情已不再存在,美好的也變成可厭可憎了。憑良心說,白子道在一般人眼中還相當神氣,身材高,而且挺拔,架著輕度近視眼鏡的圓中帶方的面孔有幾分書卷氣,笑起來表情很天真,滿嘴好牙齒,頭髮到現在還烏黑。
「你留客,你下廚。」
而她就是覺得他不順眼!這麼多年她一直覺得他不順眼。緣早已盡,可是兩人仍www.hetubook.com.com然在一起保持著夫妻名份。
懶散地用鑰匙將大門打開,黑貓已「妙嗚」地迎來。好奇感使白楚已顧不得把貓抱在懷裡,因為原來凌亂的客廳現在竟恢復整齊。
「燻雞,買給你們吃的。」
米楣君不敢過分放肆,只得適可而止。然後態度轉為一本正經。
果然吧?有人按門鈴了。
「你剛才還說不怕他呢!為什麼不敢出來?」
「沒有沒有!」白子道急忙更正,並且對白楚說,「葆文,怎麼這樣對客人?」
「好。」米楣君挨了罵,反而開朗地笑著說:「下了班我就來,再見。」
她搶了幾步,決定先打開上鎖的臥房門,在臥房接電話心理上自由得多;就算真是米楣君,她也不可能說什麼,只是她不願意被白子道聽見。
「噓!小聲點!我那麼說是免得他疑心。」米楣君在廚房一把抱住白楚,「剛才在他面前,我一直不敢看你,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再說。」
「別胡說好不好?」白楚不安地望了望房門,雖然還可以聽見後面的水聲。
揮手目送車子遠去以後,白楚上樓的腳步很遲緩。這是一個和胡太太進展感情的好時機,可惜沒有把握住!是她自動放棄的,一下午匆匆忙忙,什麼都沒有整理,她不願意把亂糟糟的家落在胡太太眼裡。如果換個熟人就不這麼在乎了,像米楣君,再髒再亂都可以;只要她答應,米楣君還巴不得替她動手清掃呢!
「在哪家做的?」好幾個人感到興趣。
她屏息站立著,靜聽客廳的情形。
「那怎麼好意思?下廚是女人的事。」米楣君急忙搶先,「白先生,你坐,我們去做飯。」
「說實話,你看起來是比以前年輕,告訴我們你怎麼保養的?」
「出去呀?」
「你管得著?連死鬼都不管我,要你管!」
白子道斷定白楚已在房裡接聽,才把話筒掛好,回到後面繼續清洗工作了。
倒是米楣君很認真,而且專一。
「瘋子少說瘋話。」
「謝謝,我叫米楣君,以前見過你一次,大概記不得了吧?」
厭煩歸厭煩,既然白子道回來,她不得不盡主婦職責,畢竟他把每個月的薪水袋都交給她。
兩人在談談說說中把晚飯弄好,只待端上餐桌,白楚才推著米楣君說:
但這次卻傳來細弱而輕微的話聲:「請白太太聽電話好嗎?」
兒子雖然偏向著爸爸,而出國以前曾經對她透露過真心話:「媽,與其這樣倒還不如離婚算了,趁著不太老,可以再找個人結婚。」
白子道雖然是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但是她並不歡迎他回來,至少在她沒有認為和*圖*書他該回來時卻回來,不啻侵犯到她的自由。她總認為他是有意對她突擊檢查,雖然她從沒有什麼把柄落在他手裡。而他卻有把柄落在她手裡過。
和眾人和諧地交往,是絕高的技術。在這方面她認為劉令珩不及她多多,至少她知道這個小團體裡面有一兩個人對劉令珩有微詞,認為她端架子。本來她應該代劉令珩解釋的,但是她覺得沒有必要唱反調而開罪別人;何況她並不時分滿意令珩,偶然她也跟著別人清淡地批評幾句,表示她大公無私,並不偏袒自己的親戚。
胡太太半信半疑,和白楚交換了電話號碼,聽說胡太太的幾個近親都很有權勢,說不定將來可能在台北為白子道謀個官職;夫妻到底是夫妻,儘管已沒有感情,但是名份還在。像座上的袁太太,雖然丈夫另結新歡的事無人不曉,而袁太太仍然是袁董事長太太,看得很開,每天玩玩樂樂,自尋快活。
米楣君為了避嫌,不能殷勤過分,只有聽白楚吩咐;臨離開廚房時,還情不自禁地低聲說:
「誰伺候他?我還不是因為你要來。」
「當然了,這麼多年我一直照顧我老媽,有時候什麼都得一把抓,又要快,又要好。看我夠資格讓你嫁給我吧?」
仍然沒有聲音。
「二三十歲,比你們都老!」白楚謙虛著。她深深瞭解在女人堆裡若要廣結良緣,必須多對別人捧場。
白子道自討無趣以後,不知說什麼好了,只有端起旁邊的大玻璃杯,品嘗足有半杯茶葉的青茶。
每次參加罷這種聚會回來,白楚總是無限的感慨;論人才,她可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論經濟,卻要矮上一載。想當年自己也是金枝玉葉,而那些太太中間有好幾個當年都是刻苦起家的,如今卻有人服侍著享清福,不像她在外面雖然儼然一貴婦,在家裡很多事都得親自操作,不是命苦是什麼?
「喂!」
「我什麼時候怕他了?」
「不行,我皮膚敏感。」
「如果這個家是你我兩個人的該有多好!」
「好!你承認你是女人了。」
「白先生回來了?」
「是不是我打擾你們了?」米楣君笑裡含刺。
十多個太太裡,雖然半數穿著保守,但衣料卻很考究,每人手上戴支鑽戒或翡翠戒指是免不了的。像吳太太的翠鐲,二十多年以前的苗條身材已增加了三分之一體重,再無法將那支翠鐲從胖手腕上脫除下來。尤其是鐲飾又流行回來的今天,那支翠鐲變成大家羨慕的對象,喜歡開玩笑的楊太太每次說要把翠鐲敲斷,改成戒指,分贈給大家。
「便宜便宜!我去那家要一千多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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