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警察來了!」躺在地上的兩個不良少年口中驚呼,迅速爬起身來,向校外逃去、拿刀的那個也驚慌了,手一揮,小刀向亞明擲出,便飛快逃逸。
仲揚把紀倫的表示告訴亞明,他深為嘆息,災禍是友誼的試金石,他們卻經不起考驗,他為那段夭折了的持續多年的友誼哀悼。
事情發生在傍晚,他像往常一樣,放了學回到家裏。
杜亞明獨自在街上躑躅。
唯一能了解亞明的是亞玫,她相信他對那晚事件解釋的真相,也相信他的無辜。她安慰他,鼓勵他,但是,一個人的安慰和鼓勵,怎能抵消無數親朋的卑夷和唾棄?
走著走著,路,無止境地伸展,機械地跨著腳步,肌腸轆轆,彷彿嗅到家裏的飯香,看到母親滿含關愛的目光。鬧市漸漸拋在身後,四週變得冷清了,這一帶是住宅區,安靜得只聽到幾聲犬吠。前面是一所國民小學,家已在望,大概再走十分鐘就可以到了,他很興奮,不管母親多聽嚴苛,家,永遠是溫暖的。
「救——命——」忽然,隱約傳來女人的呼叫,亞明心頭一震,側耳傾聽,第二聲呼喊又傳入耳中,聲音來自校園東側,一股正義感發自心中,亞明不顧一切翻過矮牆,奔入校園。
「你還想到家人?」警官一聲冷笑:「我看你倒是很習慣住拘留所,昨晚暈過去醒來以後,沒說兩句話就沉沉睡去,拘留所一定睡得比家裏還舒服吧?」
「怎麼樣?領教了吧?」亞明得意地:「剛才我可是手下留情,識相的給我快滾!」
「看看你的成績!」杜太太擲過去由學校寄到的成績單:「三科不及格,越來越退步了,讀了高二還不知道用功上進,你真要把我氣死!」
「有種的上來!」
「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們向這小妞借她手上那隻錶,她不肯。」那男孩子說著把手從女孩子嘴上拿開,「你敢再叫一聲,可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母親已先他下班回家,當他走進客廳,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便招呼了一聲。
儘管杜太太滿心悲哀和憤怒,但一份與生俱來的母愛,仍促使她為兒子奔走解脫,結果亞明總算被保出來了。
走過大街,穿過小巷,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覺得雙腿很疲累,亞明才在路邊一個冷飲攤旁坐下來。這時氣惱也消散些了,望望眼前熙來攘往的人群,看hetubook.com.com每一張不同的面龐,亞明腦子裏升起了一個問題,這些人之中,有多少人生活得很快樂?是不是也有人像自己一樣,快樂被限制了,讀不愛讀的書,興趣被禁止發展,所作的一切都要使母親滿意。十七歲的亞明無法把這一切想得透徹。
「你這沒出息的,」杜太太氣極了,「我含辛茹苦撫養你,居然這麼不爭氣!」
原來是不良少年,攔路搶劫,膽子未免太大了,亞明不由得怒從心起:
「你們這是幹什麼?」亞明大聲喝問。
霓虹燈耀眼的光亮在他眼前閃爍,就像他腦子裏五彩繽紛虛幻的夢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追求甚麼,但卻是如此強烈地不滿於現實的一切。
「亞明,受點挫折算得了什麼?跌倒了再爬起來,把好的表現做給那些恥笑你的人看。」
「媽,您別氣壞了身體。」亞玫走過去勸慰:「哥哥會用功的。」
望子成龍的母親,過份關切而永遠掛在嘴邊的嘮叨,是他精神上最痛苦的負擔。他厭惡那一再重覆的話語,也著惱母親對他寄予過高的期望。
以一擋三,自然很吃力,亞明挨了不少拳,卻越戰越勇,也顧不得身上疼痛,幾度把對方打倒在地上。他自忖能擊敗他們,內心泛起強烈的優越感,於是揮起一拳,提起一腳,把兩個再度撲過來的敵人擊倒,看他們伏在地上大聲呻|吟,似乎一時還爬不起來,只剩下飛龍幫的老大站在面前對他怒目而視。
「回家?沒這麼簡單,」警官嚴肅地搖搖頭,「你們這些不良少年,整天肇事惹禍,總得給你們一點教訓。」
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吧?
於是,一場混戰開始了,起初是一對一,見亞明佔了上風,其餘兩個人一齊參戰,那飽受驚嚇的女孩子,開始時在牆角瑟縮觀戰,見無人注意她,便悄悄地、迅速地跑開了。
「我今天管定了!」
最堪同情的是亞明的母親杜太太,那一夜不曾合眼的焦灼,追悔不該對兒子過份責備,流淚等候到天明。可憐天下慈母心,又有多少做子女的能體會?
立刻回家吧,想到家,他就想到自己那憤怒的一刻。……
這一意念幾乎使亞明回轉身去,就在此時,他忽然瞧見朦朧的光影中,緊貼教室牆邊站著幾個黑影,心中一懍,是人?是鬼?不論人鬼總要弄個和圖書明白。
母親的嘮叨和怨訴,非但不起作用,甚至使亞明厭煩,因此他儘量減少在家中的時間,外出消耗過剩體力。起初沉迷於撞球,還是仲揚和亞玫的勸導使他感愧,安靜了一段日子,他愛上了保齡球,最近又成為溜冰的擁護者。
「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左邊的那個嘴裏罵著,跳上去就是一拳。
亞明當然也了解母親的愛心,惹母親不愉快本非他所願,但要做個好兒子實在也並不容易,就像今晚,原無外出打算,卻在街上流浪了好幾個鐘點,說流浪並不過份其辭,因為他毫無目的地,只是在逃避,逃避那屬於他的現實。
「有意跟我們飛龍幫過不去?」女孩左邊的那個人聲調加高了。
「現在閒著正好把功課仔細的溫習溫習,下學期再去考插班,也正好徹底作個反省,千萬不可以自暴自棄!」
亞明猝不及防,再加上光線昏暗,他雖然閃避,仍被擊中了左臂,一陣劇痛使他搖搖欲墜,又因為一晚上在街上奔走的疲累,和打架時體力的消耗,他終於昏暈了過去。
路燈照著他孤獨的身影,他踢起一粒路邊的石子,發出一些聲響,雖然並不害怕,仍下意識藉此壯壯膽。
「警官,我不是不良少年,我更不是什麼『四海幫』,」亞明急了,替自己申辯:「昨晚我不過路見不平,去救助那個被他們欺侮的女孩子。」
亞明一離開了冷飲攤,想起母親充滿愛的眼淚,便又不忍心在外耽擱太久使她懸念,還是回家去吧。辨明方向,才發現離家已經很遠,本想乘公共汽車,又怕轉車麻煩,還是走回去;翻山越嶺都不在乎!這點路算得了甚麼?他灑脫地笑笑,搖搖頭,把方才的不愉快都已揮開。
校園內黑沉沉地,老樹濃密的枝葉,遮擋了星星灑下來的微光,杜亞明踏著大步循聲向前,方才一聲「救命」的呼叫是如此清晰地傳入耳鼓,此刻卻沉寂得似乎整個世界只有他一人,跨著的腳步緩慢了,心頭升起疑問,不,還有些微膽怯。
「過來!」杜太太聲色俱厲,使亞明一愣。
「我怎麼會睡到現在?我家裏的人一定很著急。」
「媽,不進大學還不是一樣能做一番事業。」亞明申辯。
初中畢業以後,亞明體諒家境欠佳,曾請求母親讓他進工廠學習,遭堅決反對,並被責罵沒m.hetubook.com.com出息,甚至想進工廠職業學校也被否決。在杜太太的觀念裏,認為只有進大學,將來才會有出息,她忽略了兒子的專長和興趣,也許這也是許多做家長的錯失,常常因此貽誤子女終身。
也許,他不該多此一舉,像許多怕惹是非明哲保身的人一樣,充耳不聞。可是,如果沒有見義勇為的人,誰來為正義伸張?
最難過的除了母親的淡漠,好友紀倫兄妹也有意中斷這份友誼,因為出事後他們從未來探望過他,他們甚至勸仲揚也避得遠些,以免被連累。
夜幕已低垂。
那個被稱為老大的一陣冷笑,「好漢不擋財路,你再不滾開,有你好看的。」仗著人多,他的膽也壯。
「逃了,你這個四海幫這次佔了下風。你們這些不良少年,為什麼不肯安安份份過日子?」
「你是那一幫的?」右邊的那個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哼,你們簡直是膽大包天!」
「那位小姐親耳聽到還會有錯?」警官不耐地:「當然,我們希望你從此以後,能退出幫會,改過自新。」
「識相的少管閒事!」站在右邊的發話。
…………
「好吧,告訴你我是四海幫的,」亞明信口編造,目的想嚇唬對方:「我們有一百多個兄弟,你們得罪得起嗎?我看你們還是乖乖走路,不要惹火了我。」
「喂,警官,」隨著亞明的聲音,一位值勤的警官向他走了過來。「請問,我可以回家嗎?」
「媽,什麼事?」
對方沒有作聲,卻以動作問答,一把閃亮的彈簧刀亮了出來。亞明向後退了一步,他有些驚慌,他不願傷害對方,更不願被對方傷害,看來自己方才一再說的那個「滾」字,該由自己來實行了,正預備拔腿飛奔,忽然,一陣哨亮的哨音和手電筒的光線照射過來。
杜太太毫不理會,怒氣沖沖地衝進兒子的房間,把書桌上一些已完成和未完成的手工全用力扔在地上。
「媽,請您不要」亞明哀求著。
走到國民小學院牆外,側著頭向黑黝黝的校園內望望,被濃密樹葉覆蓋著的老樹,儘是些高大的陰影,他記起小學時多少次在校園內玩球、捉迷藏的情景,彷彿聽到兒時同伴的呼喊歡笑。童年,是一段不知愁的歲月,在充滿幸福的日子裏,不能想像人間尚有疾苦。但幸福卻像斷線的汽球,一瞬間,眼前的五彩繽和-圖-書紛都消失了,再也捉不回來,父親的去世帶走了一切,包括不虞匱乏的安定生活,和充滿歡笑的快樂歲月。
亞明被說得一陣臉紅,忍不住又問:「那三個飛龍幫的呢?」
亞明眼看自己的心血化為烏有,他心痛極了,這些他自認為的得意傑作,竟毫不留情地被摧毀,尤其是那尊最心愛的黏土塑像,也在地下碎成了片片。一向倔強從不流淚的他,霎時淚水迷濛了雙眼,他的眼淚,一方面是哀悼那些心血的結晶,一方面悲哀母親對自己的不了解,那份濃烈的母愛,反而深深刺傷了他。……抓起一塊地上的碎片,他的悲哀轉成了憤怒,他要逃開,逃離母親的辱罵,逃離那傷害了他的愛。……衝出屋子,衝出大門,他聽到身後的呼喚,卻不顧一切向前奔去。……
聲音來自牆邊:「快滾開,饒你一命!」
亞明仗著人高體壯,放大膽量毫不猶疑走了過去。
仲揚的苦口婆心只換來亞明低頭苦笑,他對自己已毫無信心,在人生的道路上甚至失去了往前踏步的勇氣。
於是,亞明蒙上了不白之冤,「不良少年」這四個字從此緊緊扣在他的頭上。報紙報導了不良少年火拼的消息,也披露了他的姓名,他便毫無挽留餘地被學校開除了。
杜太太雖全力為亞明療傷,卻從此對他非常冷漠;認為兒子生性頑劣,不堪造就,不必再費神苦苦相逼,所以亞明被學校開除以後,她從不提復學的事。「任他自生自滅吧!」這是傷心絕頂的杜太太痛苦中的自語。「哀莫大於心死」,她對兒子已經死心了。
亞明向前注視,目光已習慣較暗的光線,辦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男孩子,其中一個身前站了個女孩子,他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女孩的雙手,另一隻手摀住她的嘴。
亞明被激怒了,這些不良少年為非作歹,可惡已極,今天碰上了,非給他們一點教訓不可,他大聲挑戰:
由童年想到父親,童年的歡樂依稀可尋,父親的音容均已淡漠,他忽然不明白人為什麼不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就像不能永遠把握快樂一樣。
「我們老大問你話,你客氣點。」
「媽,您別生氣,」亞明拾起成績單,低聲懇求:「下一次我一定考好些。」
每個人都會對未來編織綺麗繽紛的遠景,但有些人卻忍受不住過重的打擊,覺得失意、頹唐和*圖*書、自暴自棄,淪入無法自拔的深淵。
「有話好說,你們不要欺侮女孩子。」亞明語氣很和緩。
他翻身坐起,望望四週的環境,摸摸隱隱作痛的手臂,才記起了所發生的一切,腕錶上指著六時二十分,怎麼?已是第二天早晨?
「下一次,你還有多少個下一次?成績越來越壞,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亞明對讀書一直沒有多大興趣,翻開英語、數學就頭痛,成績始終脫不了赤字,卻對工藝這一門課程發揮了高度智慧,那些泥土、木塊,一經他手,就呈現出令人激賞的模型。他平日做事很粗心大意,卻能細心雕塑一件物品,仿製一件玩具。可惜,中學裏的全才教育,使他不能發揮所長,更無人去發掘他的天才。杜太太關心的只是亞明的功課,成績欠佳深深使她傷心,因此,如果看見亞明把時間放在做勞作上,便立刻加以阻止,勸阻仍無效時,就會破口大罵,甚至強行奪下。在她認為是要兒子求上進,對亞明來說深深感到被壓抑的痛苦。
天明以後,杜太太正和亞玫商量出外尋找,忽然有警察找上門來,向杜太太說明原委。聽到兒子械鬪、受傷,做母親的幾至昏厥。「不肖的畜生!」她咬牙切齒地,內心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充滿了絕望、悲哀、無告。
醒來時,亞明躺在警察拘留所的木床上,手臂已被醫治包紮。
「你妹妹都比你強,考上省立高中,成績單上最少也有七八十分。」杜太太越說越氣,「亞明,一心指望你將來能進大學,出人頭地,你真是使我太失望了!」
「站住!」一聲暴喝,亞明吃了一驚,腳步自然停止。
「如果不是那位小姐來報案,我們儘快趕去,你們總有一兩個死傷。年紀輕輕的,不往正路上走,如果再不管訓,將來準是社會上的敗類。」
「警官,我的確不是四海幫的,我是規規矩矩的學生。」亞明內心充滿被冤屈的悲哀。
見亞明低頭不話,她痛心地說:「你的頭腦不用在課本上,只知道玩鐵片木頭,我要把你那些東西通通扔掉。」
「你們管得著嗎?」亞明高傲地揚揚頭,眼前這三個人,論身材都比他矮小,再加上平日勤練太極拳和保齡球,自覺臂力過人,身手不凡,以一抵三並不膽怯。
「我看你小子還是走遠點,惹得我們發了脾氣你可不好受。」仍是站在右邊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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