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的,」我說:「我怎麼回去?」
他的語氣略為同情:「蠻尷尬的。」
我點頭。
她的敵意像是消失了,好奇的問我:「你額前那片東西是什麼?會閃光。」
氣得他。
「你還有什麼東西在這裡?」方冷笑。
「你是一個糖果商,怎麼會結識到那位具異能的先生?」
那位先生說:「其實情形並不算大壞,陸小姐貴庚?」
一轉身,看見方中信站在那裡。
我只知道母親是孤兒,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離開她們母女,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時候患病去世。
他罵對了。
要不就反過來想:我二十六歲,母親才五歲。
我明白了。落後,社會風氣的落後。
「永遠不會,」我嗚咽。
難怪她那麼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到了方宅,甫推開大門,便有一隻花瓶摔過來,差點落在我的頭上。誰?人沒有出來聲音已經先奪人。我已經夠煩惱,不要再叫我應付多餘的人、多餘的事了。
那年母親應該在七歲之前。
「在你們那頭,走私可算犯法?」他反問。
「陸宜,你對我要老實。」
我說:「那位先生名不虛傳。」
我沒好氣。
「什麼,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我沉默。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那位先生還是搖頭。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像是說:瞧,都是你,都是為了你。
原來他是哲學家,我為他的眼神感動。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們的學習儀?我以為會有萊澤(雷射)光束射出來。」
「不會的,我不會受騙。」
在回程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像是炫耀。
什麼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頭髮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髮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鐘,還要用熱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
我開了門。
「自然。」
「我想看看我的車子。」
奇怪,這大概是我的錯,在二〇三五年,丈夫一開口便與我吵,在一九八五年,方中信也同我吵。
「真的,他從來沒同我提過。」她很有興趣。
莉莉轉向他,「我來收拾東西。」
我開頭是一愕,隨即想起莉莉警告我的話,便笑笑問:「那位先生,沒有名字嗎?」
我想表白,又不知這種時候說什麼話,驚駭莫名。
我竟答不上來,呆在那裡。
「謝我?」
「早就完了。」方中信說。
「嗯是。」
「也不見得很空閒,是不是?」他笑:「告訴你一個秘訣,時間要擠才經用。」
他在他的世界裡,恐怕是個吃香的王老五。
他說得對。
那女郎與方中信攤牌,嘩,性如烈火,一手扯住他的領襟要請他吃耳光,而阿方也妙,一二三伸出手來擋,同她對招,純熟得不得了,分明是練習過千百次,這是他的老情人,毫無疑問。
一照映像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疱疱,嚇一大跳,怎麼會變成這樣?數天間就老了,這裡一年等於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唔。」他說。
「或者你可以安然步入廿一世紀,用化學品代替巧克力。」
我連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見慣,「是二〇三五年?」
「現在,讓我們談比較嚴肅的事。」
「你的父母呢?」
那位先生抬起頭來,「為什麼那麼計較時間上的得失?」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
「你會喉嚨痛,」他把糖遞給我。
之後我決定不再切切計數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謝謝你。」
是方中信。
我,騷|貨?
要命和_圖_書,我想,這一定是粉紅色浴袍的女主人,好,如今我水洗不清。我很疲倦的坐下來。
「不。」
「不,」我說:「這是學習儀,兒童在入學時期才植入皮下,與電腦相互感應,我們的電腦沒有螢幕,靠電波通消息。」
我完全沒聽懂,這位先生比我更像未來世界的人,想像力如寶石藍似的深海。
外祖母去世那年,母親有多大?
他當著我面簽署了不少文件,沒把我看作外人,我只覺自己身份曖昧,這算得是什麼?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我說:「我不是他的什麼人,你別誤會。」
只見她挺著胸,聳著臀部,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鞋是為了誇張她女性的特徵而設。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聽?不是看?」
那位先生走入書房,淡淡與我們打招呼,方中信將那瓶酒似獻寶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他點點頭,「能知未來,不一定能夠防範,並非好事,簡直是不幸。」
「我明白,像無線電。」
我們緊緊握手,終於消除隔膜。
「怎麼,」他問:「陸小姐有家歸不得?」
只見他們扭在一堆,醜態畢露,似乎還沒有進化為人。
女郎不好意思起來,「你怎麼會,你這樣好氣質……是我誤會,你別見怪。」
我搖搖頭,「你們花太多時間在男女私情上。」
「咦,你還懂得用這一句成語?」
「孩子們也喝得起?」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那位先生指著我額頭說:「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種植,與腦部相連。」
「喂,大家是朋友。」
漸漸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溫婉的眼色,我早已離去。
「那是我的事,請你交出鎖匙來,別再進來摔東西。」
「過五十年也可以返家鄉了,屆時你七十六。」他說。
「我交遊廣闊。」
「還有巧克力嗎?」
髒與落後似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算了,回去吧。」他說。
我笑,「怎麼,不習慣?我不會像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這麼肉麻,這麼陳腔濫調的打情罵俏。
「不是的,你弄錯了,我是他長輩,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的。」
「總有點蛛絲馬跡,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
「是,為我花那麼多時間心血。」
我們相視而笑。
母親這些年來向我傾訴的絮語,我從來沒有集中細聽。
「你且別忙著罵我,我只不過開著它去兜了一次風。」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我點點頭。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見過許多異鄉客。」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她,多麼奇異的打扮:這麼長而毫無用處的頭髮,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來打理,還有,十隻指甲上搽著鮮紅的顏色,這又有什麼作用?難道她以為這便是美?腳上穿著一雙古怪、有高跟的鞋子,把她身體的重力全部傾向前方,是以她走路的時候,非要把胸向前凸,挺直腰板來平衡不可,比踩高蹺更難。
我說:「哦,你怎麼出來了,負心人。」
那女郎靜下來,她似乎有點明白。
「咄,要同樣做一部出來,也不是難事,只是我們還未找到大量生產的辦法,你稀奇什麼?」
我與老方只得站起來告辭,不敢再留。
她說她很小很小,在唸書,是,幼兒班。一種很有趣的學習方法,孩子們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手,學單字以及畫圖畫,通常因為他們在家無聊,父母派他們去那裡找點歡樂。
他的夫人送我們到門口。她輕輕請老方「代為問候令尊令堂。」
那位先生對我的故事,像是沒有太大的興趣,根本沒用多大的心思聽。
我們,我們要做到發昏才能拿到一點點薪水,老闆連寫字樓也不設,發一套工具,人人坐在家和圖書中做,每分鐘動腦筋,根本沒有下班的時候。我羨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
一旁的方中信聽得入神。
我仍然想回家。
「不,」方中信說:「我同你已經結束,我不是早說清楚?」
我與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大家坐下來慢慢談好不好?」我大膽建議。
當然是因為她要用之來吸引男性。我一直推理下去:為什麼要急於用原始的本錢來抓住異性的歡心?因為她沒有其他的本事,或者其他的能力不夠顯著。
「令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過獎過獎,所以,只要鑽研一下,你會發覺我們也有些好處。」
我從前一向沒有檢討自己,看樣子是我的不是。
「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你難道又很關注?叫你描述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與莉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
「我的心。」莉莉拋過去一個媚眼。
我索性同她開玩笑,「你叫我陸姑姑吧。」
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探頭過來細視,「你吃糖吃多了,虛火上升,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力。」
「當心他。」莉莉說。
「他呀,尼姑都追。」
在這裡,我只有他一個熟人。
「那你活該頭痛。」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這是第二夜。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像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畢,好大的派頭。
那女孩子坐下來,拉一拉扯爛的衣袖,攏一攏長而鬈曲的頭髮。
他雙眼透出苦澀,不像是輕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刺|激過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冷血動物。」
不會是五歲,不會是現在吧。我驚恐的想。
我留意她的神情,知道危險時期已度過,再轉頭看方中信,只見他臉上被她抓起幾條細痕。
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帶一些給兩個孩子嘗一嘗,還有母親,她是那麼懷念巧克力。
我說:「不准你的至親友好再來玩我的車。」
年少力壯的當權派,不用說。日子是過得逍遙地。
她說:「你會後悔的。」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納爾遜談談。」
我懊惱,「真怕在你們這裡惹上不知名的細菌。」
我拍拍她的肩膀。
是什麼?
「他不喜人家嘴角老掛著他名字,」方中信說,「如果他不能幫你,就沒有人能夠幫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閉上你的烏鴉嘴。」
我是誰?我比他們大五十歲,只能做他們的婆婆。
「還不睡?」
方中信把門踢開,像是應付殺手一樣。
「那怎麼辦?」我愁容滿面。
方中信衝進來,問道:「怎麼回事,做噩夢?」
他在推搪我。不過他也說得對,這件事不能草率,這像是古代鄉間受了怨辱的女子,要去到京師告御狀,談何容易。
莉莉變色,「我們完了?」
我不忍,送她出去。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頭髮全部剪光,幾乎貼緊頭皮,是最流行的樣子嗎?衣服那麼窄,不過料子看上去好像很舒服,你好時髦,你到底是誰?」她趨向前來。
「不,我不是你女人中之一名。」
「一路流傳下來,怎麼不懂?」我瞪他一眼,「我告訴過你我是地球人。」
「自然。」
「咦,我是他姑姑。」
我霍地站起來,要同他拚命,在這種時候還戲謔我?
方中信忍耐這麼久,實在已經逼至牆角,大吼一聲,「這裡已經沒你的事,莉莉,你還來幹什麼?」
我搖搖頭。
趁著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她叫什麼名字?」他說。
「他們在外國。」
「二十六和-圖-書。」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向他微笑。
「我可以。」
「睡不著。」
「家裡可沒有東西吃,你不出去,我要出去,我約了人,那位先生,他認識超級強國太空署的首腦。」
壞。
方中信把我按住。
「沒有。」
我要是能哭的話早就哭出來。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能這樣想就好。」我說。
我問,「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樣?」
我問道:「該說說我的事了。」
「我只是個糖果商,陸宜。」方中信說。
他按鈴,女侍取來兩杯飲料,用銀杯盛著。
「太好了。」
「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吐出一口氣,「我們去吧。」
「別想太多。」
「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製造半公斤麵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卡路里,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只相當於一個半卡路里。
怎麼這麼兇,我與丈夫雖然唇槍舌劍,卻從來沒有動過粗,太過不堪。
他送我回家。
「是,你看,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水土不服。」
將來,當科學進步到可以在空間自由來往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參加五天十天旅行團,隨便挑選一個年代去做客人。但來了不能回去,滋味可大大不同。
「想起來沒有?」
她揚手叫一部車子,我看著她上車。
我津津有味的打量她,她也在研究我。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
他說:「你們的政府欺騙了你。」
一邊嘀咕,一邊又怕花拳繡腿會落在我身上,痛不會很痛,不過一世英名就此喪盡。
「你太蹩腳了,我知道許多故事,有很多地球人肯拚死命把天外來客送回家鄉去。」我抱怨。
「來,我們可以走了。」
「對了。」
那種用柴油的車子噴出一大股黑煙,嗆得我咳嗽起來,這裡的空氣污染得幾乎不適合生物生存,我雙眼已經開始露紅絲,喉嚨也覺得乾燥。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
我取一顆放進嘴裡,沒有取錯名字,真如嬰兒之吻那麼芬芳甜蜜,帶有一絲橙香。
「出來看你,姑姑。」
輪到他沉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約會的地點是那位先生的家。
我不知道。
懊惱得要吐血。
「哼。你指那位先生,是的,他肯。」
那位先生曾說:等五十年好了,時間總是會過去的,屆時我還不是會回到家鄉,我七十六歲,母親五十五歲。
真浪漫,他們還有這種閒情逸致替糖果取這種名字。
「誰,你說誰?」
我馬上不悅,「你把它拆爛了是不是?破壞,你只會破壞。」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怎麼,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們在沙發坐下來。
「這樣的美食,是否只有你可以供給?」
我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大廳中央,叉著腰,雙眼圓睜,瞪著他,當然也瞪著我,她怒火中燒,咬緊牙關,誓死要與我們算帳的樣子。
「可是電台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阿方罵我:「沒義氣。」
「你姓陸?」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我顧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時候。該把巧克力藏在哪裡?」
「那位先生會替你想辦法的。」
他狡猾的說:「這個不算重要,剛才你說,可可要絕種,而我方氏的事業會得崩潰?」
「想家?」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發光。」
醒來時淚流滿面。
她不能下台,愣在那裡。
「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教你。」
他跟方中信說道:「我累了。」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和圖書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也疏忽。
我逼著他把我帶到車房去。看到車子無恙,才放下一塊大石頭。
唉,最愛同我們開玩笑的,一向是時間。
真誇張,這恐怕也是他們的特色。
我呆在那裡,我竟不知道。
「很不習慣吧。」他同情我。
在門口,我看到她含著熱淚。
雙陽市這麼大,怎麼去找她們?
「你沒好好的吃,又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方說。
那女郎氣呼呼的坐下來,「你別讓他騙到你,他甜言蜜語,低聲下氣,什麼都來得。」她傾訴。
為什麼要展覽女性的特點?
「我想回去。」
猥瑣,我竟落在這種小人手中,時耶命耶。
難怪方中信並不為其所動,一塊冰似的態度:「你的心不是飛到朱七身邊去了?我聽說他在三藩市替你開了一個美金戶口,那就是你心所在。」
他們當著我繼續談判。
終於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聲音充滿憐愛。
要一步一步來。
我不自在的側過頭去。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不動就罵人。」他教訓我。
我婉轉的說:「不會的,我們自小運用它吸收知識,是以早就廢除課堂學習制度。」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聽書。」
「來,我們出去吃飯。」
地方非常寬大,佈置樸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貴、大方、美麗、溫柔。
莉莉問她的男友:「你是否要我脫離朱某?」
即使有一萬個缺點,方中信仍是一個熱情天真的人。他是一個快樂人:世襲的事業,又投他所好,無憂無慮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方中信悻悻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奇貨可居,那位先生對你根本沒有興趣,人家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與天外來客打交道,藍血的人、千年的貓,什麼沒見過,你以為約他那麼容易?我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父親同他岳父有交情,在他結婚那一日,我們特地請巧匠以手工做了一批釀酒的巧克力糖去祝賀他,那批糖共有六十二款,花了六個月時間製成,嘿,這次見面,還是通過他夫人約的,你愛去不去?」
「喂,我也想知道,你們把所有時間省下來,又做了些什麼?」
他問:「在你們那裡,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
我有點發急。
我知道這是可可粉沖的飲品,忙不迭的喝一口,燙了嘴,但還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諸神之美食,我舔舔嘴唇,無限滿足。
我拿他沒轍。
那位先生個子很小,樣子頂普通,不知恁地,神態有說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撐著頭,另一隻手則握著酒杯,緩緩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著老方。
她格格的笑起來,「這麼時髦的姑姑。」
「通街都有,兩角半一杯。」
她沒有說什麼,但眼光、神情,都安撫我,她像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關心。
我呆呆的看著他。
「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瀟灑?同你?你想!」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方中信一聽,呵哈呵哈大笑起來。
他叫我用早餐。
「你別誇口,他花樣多著呢。」她警告女同胞。
他莞爾,「是,我們這麼髒這麼落後。」
唉,這年頭,女人越來越美,英雄卻不復再見,原來五十年前,猛|男已開始消逝。
真窘,這傢伙已醜態畢露,不知還有什麼弱點未經暴露,難為我第一眼看見他,還把他視作英雄。
於是說:「我輩份很大,我是方中信的表姑。」
「我不怪他,你這麼漂亮,這麼特別。你瞧你,比我還高……」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咦,我倒是喜歡她坦誠,她這一讚令我飄飄然。
方中信開和-圖-書始有心事,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那麼多。
「對不起。」我氣餒。
多麼瘋狂。所以像麵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老方唯唯諾諾。我們結束是次訪問。
「還可以吧。」
我不作聲。
外祖母是什麼病?我搜索枯腸也想不到那專用名詞,因該種病不再發,漸漸也湮沒不為人知。
「老方——」
「沒有人說你是,即使有,你也不需介懷,你又不打算同人混,他們說什麼,你何必關心,你不過是暫來歇腳的,唏,沒想到未來世界中的女人迂腐至此,一點瀟灑勁都沒有。」
「什麼?」
「好過得多了吧。」方中信問我。
或者他有無限的能力,但在這一剎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我們互相攻擊。
「喝下你會更舒服。」
那位先生搖搖頭,「不,這是一具追蹤儀器。」
「我一直詆毀你,對不起。」
在急難中,我與他認識才兩天,已成為莫逆。
壞與落後也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不敢作聲。
「還有,這次我還要捧一樽五四年波多白葡萄酒去做見面禮,這瓶酒我以兩萬八千美金在蘇富比拍賣買來,平時只捨得取出摸一摸瓶子,你明白嗎?」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
「你跟你父姓?」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問得很自然。
為什麼不好好聽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麼隨她自生自滅?
那又是誰?這群人好神秘。
「會有這樣的副作用?」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找的是誰。」
我點點頭,答謝他的關懷。
我擔心她那雙鞋,這種刑罰似的道具是怎麼穿在腳上的?為什麼穿它?
她放開他,目標轉向我,「你這騷|貨,笑什麼?」
在那個時候,什麼病都能奪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離譜,每每趁人在最年輕最有為最不捨得離去的時候來製造痛苦。
她聳聳肩,用手帕印印眼角,「勝敗乃兵家常事。」她說。
「這件事很複雜,要從長計議。」
「近幾年他有點懶洋洋,好奇心也減退。」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我沒說過。」
真是我由我說,她由她說,夾纏不清,啼笑皆非。
這女郎,忽晴忽雨,高深莫測。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麼名字?」
「唔,每天我聽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是。」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還有別的選擇?」
「已經在痛苦。」我拆開紙包吃。「無論他是否能夠幫到我,我都說他是個難得的人物。」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化學品?我不喜化學品,對我來說,不香的花不是花。」
莉莉不響,在屋內踱來踱去。
「是。」
他們七歲便要正式入學。
我支吾。「總而言之,比你們略好。」
他歎一口氣。「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況?像一切小資產階級,住在象牙塔之中,與社會脫節,只掛住風花雪月?」
聽聽,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見得日日這麼舒服,有時十點鐘還在廠裡。」
「你怎麼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
「這間廠有三代歷史,職員共三百零七人,要結束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應當比你更清楚才是,怎麼倒與我爭辯起來了?
他們之間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談著。
在我十三歲那年,政府創辦青年營,大家都去寄宿,與父母的距離無形中越拉越大。
我微笑,「我是騷|貨。」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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