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見威威？」我問。

一陣鼻酸湧上心頭，我掩著臉，佇立在床前，無法描繪那種複雜的心情。

「那是因為我要死了！難道你想跟我交換嗎？如果你發生什麼事，我相信他也會回來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錢給你嗎？他一直也很關心你。」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裏，這是她的遺願。

在車站分手的那天，我以為，當我回來，會有甜美的新生活為我敞開，他也是這樣相信的吧？我們在思念裏等待著。我以為，當我回家的時候，我再不會怯場，我們會熱烈地擁抱。然而，到了最後時刻，這種欲望卻又失去了。

就在那一刻，一對外籍男女走進來，出示他們的潛水牌照，要了最後的兩個位子。

「那我要換一個化妝，這個妝太濃了。」

她吃驚地望著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會叫我來斐濟。

我終於明白林日為什麼給我一筆錢，說是林方文的心意，她為什麼騙我說去印度卻來了斐濟。

一艘白船載著葛米兒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發，航向貝卡礁湖。

「是嗎？」我微笑。

燈光下，我驚訝地看見了滿床的粉紅色毛拖鞋，一雙靠著一雙，全是一個樣子的。那粉調的顏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間。

「躺在醫院的時候，我很想見你，很想打電話給你，很希望能夠再次聽到你的聲音。可是，我想，我還是不應該破壞你的新生活。」

我跳到海裏跟我愛的人告別，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可笑的癡愚？

「有去貝卡礁湖的船嗎？」我問昨天那個戴耳環的斐濟大男孩。

然後，她說：「我今天早上用電話告訴了威威。」

「你該去看看的，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潛水勝地，黃昏的時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時候，剛好是日落。我從前最喜歡在那兒潛水，可惜我現在沒法潛水，他們也不會讓我去，你要一個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說：「可以代我問候林方文嗎？」

她張開眼睛，疲倦地微笑：「有一點啊！」

「他搭中午的班機來。」她沙啞著聲音說。

「你有跟他說話嗎？」葛米兒問。

她想了想，說：「就告訴他，我很懷念活著的滋味。」

「程韻，」她呼了一口氣，虛弱地說：「人要對自己誠實。」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對你多麼好！」

在往南第的班機上，葛米兒挨著我的肩膀酣睡。這麼長的旅程，對一個病人來說，不免有點艱難。

他在火堆旁邊敲著鼓，快樂地唱著歌。

他點點頭。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

房子裏滿是他的氣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星辰寂寂。

然後，葛米兒站了起來，走到台前，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從台下絲絲縷縷地升起，她的手拈著麥克風，用她低沉的聲線，唱出自己最後的歌。

我搖了搖頭，說：「那首歌寫得很好，但願我也有一首這麼動聽的輓歌。」

「我和林方文，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看起來，已經太遙遠。」

「我回來啦！」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說。話筒裏傳來熱鬧的人聲。

「這麼早，你到哪裡去了？」葛米兒站在房子外面，問歸來的我。

他搖了搖頭。

我踏著舞步，驅身在海灘上亂轉。驀然回首，在影影綽綽的人群裏，我吃驚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那個時候，我以為你不再愛你了。」他可憐地說。

「很久沒見他了。」

「世事根本沒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說。

化粧室裏，突然傳來貝多芬在門邊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起來像哭聲。林方文和我衝了進去。

「有的，還有兩個位。」然後，他說，「麻煩你，我要看看你的潛水牌照。」

我走上去，把自己掛在他背上。深鍋裏的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開蓋子，靈巧地把一隻龍蝦「咚」的一聲扔了進去，一眨眼便已經把魚煎得芳香四溢，還煮好了一鍋菜湯。我看著這個男人以無比的柔情為我烹調一頓慶祝我們重聚的饗宴。

葛米兒最後的話在我心裏迴蕩，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沒有死的嗎？

「廢話！你已經愛著另一個人了！」

林方文怎麼可能還活著呢？他已經活到永恒裏了。

「你現在又何嘗瞭解？」

「為什麼要去海灘？」

飛機在南第國際機場徐徐降落，我終於來到這片土地了，從一個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沒有四季，長年酷暑的國度裏，悲傷好像也是不搭調的，大家都是來度假，來尋找快樂的。跟我同機的，便有一隊專程來潛水的香港人。

站在門外的，只是一個送包裹來的郵差。

我點點頭，懷著滿腹疑團回到自己的座位裏。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她離開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說要回去印度，為什麼卻是去斐濟？

她搖了搖頭。

舞臺上只是打亮了幾盞燈，然而，汗珠還是從她臉上滾滾掉落。透過麥克風，我們聽到她唱每首歌時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無數次短暫的停頓。可是，誰又會介意呢？

「一點都不了。」

我吃的，卻是思念。

「我能夠。」

我詫異地問：「他回來幹什麼？」

「是的。」

「如果不是給我碰見，你便可以一輩子躲起來了，真對不起。」

我點點頭：「你要跟他說些什麼嗎？」

黃昏的時候，夕陽沒入海裏，飛機開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驚異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說：「你吃了飯沒有？我買了魚和菜，還有龍蝦，很快可以吃了。」

他回過頭來望著我，那雙我永不會忘記的眼眸，等著我說話。

「你不怕死嗎？」

她搖搖頭：「姐姐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

「你再說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嗯。」我站起來。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只有這樣，才可以過另一種人生，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忘記了從前的生活。」

「那又有什麼分別？他很快樂地過著另一種人生了。」

從來沒有一個演唱會是這樣的，大家拍著掌，流著惜別的眼淚，偶然還聽到低聲的啜泣。舞臺上那顆閃耀的明星，卻執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終點。

我回頭，驚惶地告訴她：「我好像看見林方文。」

「你今天的表現很m.hetubook.com.com精采。」我靠著梳粧檯坐下。

他沒有死，我應該覺得高興，為什麼我竟然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和傷心？

終於，他說：「我走了。」

「就是啊！」

「太失敗了！自私一點是比較快樂的。」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見。

我不是期待著這一場重逢的嗎？我卻竟然告訴他，我寧願不知道他仍然活著。他說的對，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我走啦！」小哲跟我說。

我搖了搖頭。

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我說：

誰又會想到，最後長眠在那片美麗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兒？

我們都笑了。

「自己去過另一種人生，卻把痛苦留給別人。這不是太不負責任嗎？」我生氣地說。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些算不上什麼吧？她跟你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嗎？」

我們沉默地對望著。終於，他說：

「林方文還沒有死，我在斐濟見到他。」

「我看見林方文。」我說。

「他的確是差點兒死了。」她說，「那次潛水，他被一個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維生，他早已經死了。一艘漁船經過，把他救起時，他全身都曬傷了，在醫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時候，已經暴曬了幾天，人們也以為我是土著。」

「時間對於要離開的人，總是太倉促了。當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決定要唱著歌，走向人生的終點。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是多麼幸福的離別？」

房間裏放滿了朋友和歌迷送來的花，全是黃玫瑰，是葛米兒要求的。白花悲傷，黑花哀愁，只有黃花，是離別，也是重逢的顏色。

「那他為什麼不回來？」

「你是不是又認錯人了？」

我把臉貼著窗，想再看清楚一點，那隻小船卻已經不見蹤影了。

「你到哪兒去了？我以為你迷路呢！」

我們永遠沒法解決彼此之間的差異，除非我們永不相見。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我提著行李回家，門開了，一張笑臉在那裏等我。

我們害怕的，也許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別的難捨。

「是去貝卡礁湖的嗎？」

我預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襲黑色的泳衣，現在這刻，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從甲板上縱身跳下水裏。

「她很瘦小，皮膚比較黑，長髮，穿著印度沙龍，約莫三十出頭。」她想我描述。

「真的嗎？」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生命短暫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謝所有愛過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過另一種人生。我會想念你們。」

「我沒有走，我還在這裏，我還有一首歌要唱呢！」

「是的。」

「那個孩子有多大？」

我踏著地上的枯葉，走過他的小餐館，希望看到他回來，只是，每一次，這個希冀也落空了。

那個戴著耳環的斐濟大男孩說：「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來吧。」

音樂停了，舞臺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回到那把扶手椅裏，載著扶手椅的升降臺緩緩沉下去，然後消失了影蹤。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清早，再去那家潛水店。

我靠在牆上，看著我的書店。麵包與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氣裏飄蕩，有那麼一刻，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夢想是我的。對於人生，我也不應該有什麼苛求了。

他忘記了，在時間的長河裏，他沒有長歲數，我卻沒他那麼年輕了。

「你以為我還會認錯人嗎？」

我在天上，他在海裏，隔著無法觸摸的距離，我們再道一聲珍重，喚回最淒絕的擁抱。

「我沒想過會在斐濟見到你。」他繼續說。

「怎麼樣？」

日已西沉，人們陸續離開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灘上點燃了一個個火堆，開始燒烤食物。在撲鼻的肉香之中，絃樂器與鼓奏起，打人與小孩一塊兒唱著歌，跳著舞，慶祝一天將盡，明年再會。

葛米兒的家人都來了，她爸爸、媽媽，三個姐姐和三個姐夫，一家人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長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膚黝黑。他們一看到葛米兒，便湧上去攬著她。九個人攬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開始時是笑，然後是哭，接著又笑。他們分享著重逢的喜悅，卻又為即將來臨的訣別而嗚咽，而我，變成一隻鵝似的，仰頭望著這棵家庭樹，知道自己來對了。我陪她走了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壞抱裏，在數不清的年月之後，我還會記得這令我流淚的一幕。

我笑笑說：「我是的。」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當他回望我時，不需要說話，不需要任何的證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邊的，是與我有過一生中最熱烈時光的男人。

「我閉上眼睛，只是想永遠記住這一刻。」她微笑著說。

南非有一個這樣的傳說：有一天，月亮叫蝨子告訴人們，人們將如蝨子一樣，死後可以復生。蝨子在路上遇到一隻野兔。野兔說，牠跑得比蝨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訴人們。但是，野兔因為跑得太快，忘了原來的消息，卻告訴人們，人將像月亮一樣會落下並且死亡。

我啞口無言。是的，他從來便是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不理解呢？從前我常常害怕他總有一天會悄然無聲地離我而去，去尋找那個虛緲的自己。

我冷冷地笑起來：「我也沒想過。我以為自己見鬼呢！」

「嗨！累不累？」我走到她身邊。

這種自我迷醉一直延續了許多天，然後，一切都改變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衛平。

「還沒決定。」他說。

葛米兒坐在房子前面的石階上，看到了我，她站起來問：

「至少，我對愛情多了一點瞭解。」

我生氣了：「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你只需要跟大家說一聲，你同樣可以過新生活的。」

飛機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隻白色小船來接我們上岸。

台下傳來了悲傷的啜泣聲，我淚流滿面，旁邊有人遞上一條手絹給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杜衛平。一陣悲傷湧上心頭和圖書，我抿著嘴，用手絹掩著臉，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哭出來。

我們變成插上翅膀的鳥，在維提島上空飛翔。

飛機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從前的生活。

船到了貝卡礁湖，一輪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沒了，變成無邊無際的紅。海鷗在空中飛翔，這裏躺著一個我愛的人，兩年來，我沒能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穩。

她朝我笑笑：「女人還是自私一點比較好。」

「林方文應該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談談吧！我換了衣服就出來，我們一起去吃東西。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他想要過另一種人生。」

「我以為只要我離開，對大家都好，你會忘記我。」

「我沒想過你沒有。」他無辜地說。

「誰能夠說得那麼肯定？」

「你知道嗎？」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讓沒有潛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笑了：「他怎麼樣？」

「今天是月滿，你忘了我告訴過你的嗎？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灘舉行！我們還要吃麵包樹呢！」她快樂地說。

突然之間，葛米兒的膝蓋擺動了一下，眼睛緩緩張開，望著她三個姐姐，調皮地說：

「聽說你女朋友是法國人。」我說。

她換了一個姿勢，看了看跟樂隊坐在一塊的林方文，說：「很不公平啊！大家以為林方文死了，原來他沒有死，我卻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死了的動物，有時會成為寵物罐頭，幸好，死了的人不會。」

「我小時候常常玩的。」她說。

思念，如同洪水，泛濫成災。

從此之後，月有盈虧，蝨子、野兔和人卻無法死而復生。

「我見過林方文了。」

我放下手裏的碗，走到魚缸前面，彎身看著缸裏的魚兒，除了共處多時的感情之外，牠們現在已經沒有另一種意義了。

「我不會再跟他一起。」

「嗯，一旦離開了，便成為永恒。我也將要成為永恒。」她嚮往地說。

我拉開了門，貝多芬突然走上來，咬住我的褲腳，我吃驚地望著牠，想要把牠甩開，牠還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牠推開了。

看著他低著頭，凝神吹著歌，拿些青澀歲月的回憶忽爾穿過歲月在我心中鮮明。

我望著她，啞然無語。

「嗨！程韻！沒想到還會見到我吧？我們正在彩排。那首輓歌，林方文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想送給你留念。」

「我肚子不餓，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說。

「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是沒有時間的，當你們感慨時光流逝的時候，我還是會像現在這麼年輕。這是我暫時想到的，唯一的好處。」

林方文便是走這條路線去斐濟的。

天漸漸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樣，慢慢而無奈地漂來，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空中服務員把機艙裏的燈調暗了，人們開始睡覺。

我把那碗菜湯從冰箱裏拿出來煮熱，覺得憂鬱而沮喪，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解脫，在這一時刻，我不需要面對他，無須苦苦地思慮我們的關係。

我把錄影帶放進電視機裏。

葛米兒站在告別演唱會的舞臺上，對著鏡頭微笑搖手，說：

我坐在窗邊，把搖鈴抱在懷裏。那天在告別演唱會上，當最後一首歌唱完，我回過頭去，已經不見了杜衛平。

「我的家人都來了，住在我家裏，貝多芬很興奮呢！」然後，她說：「我來找你好嗎？」

「太太和孩子？」她張嘴呆望著我。

我埋怨他：「你昨天沒說要有潛水牌照。」

我靠在走廊的牆上，打從心底害怕起來。被貝多芬咬著，是意味著我會有什麼不測嗎？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麼無稽的事情。

「還沒去過，也許會去。」我說，「你呢？」

葛米兒一邊吃一邊說：「嗯，它的味道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因為童年時吃過，所以一直也很懷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後，即使吃過很多美味的東西，偶爾還是會想吃麵包樹的花，那是鄉愁。」

「現在不見了。」我說。

晚一點的時候，她來了。

「他過幾天會回來。」葛米兒說。

「我們不可以這樣做的。」他微笑拒絕。

「你還是不自私的。」我說。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她笑了：「你是說你自己嗎？你一向也追求完美。」

他窘迫地望著失落了靈魂的我。

「那並不需要假裝死去。」

「他會來嗎？」

「能讓我擠上去嗎？」

飛機不見了，海上滿是鮮花飄浮。這天是印度教的節日，人們按照傳統把鮮花投向海裏，鮮紅色的九重葛、粉紅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雞蛋花，繽紛絢爛，鋪開了一片放眼不盡的花海，人們在花海中泅泳。

他終究是聽到了我的呼喚。

地上疊滿了書，我和小哲整天忙著把今天送來的新書分門別類。

「你去過那裏嗎？」他問。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當夜空上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我仰望飄渺的穹蒼，懇求上帝，讓我許一個願：

她燦然地笑了：「我沒想到我可以唱完呢！」

我笑起來：「不是說女人應該自私一點的嗎？為什麼不叫他回來陪你？他是甘心情願的。」

我真恨那隻野兔，也恨蝨子。牠為什麼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聰明一點，人的命運從此便不一樣了。

「你找拖鞋嗎？在你房間裏。」他微笑著說。

每天早上，當我離家上班，無數陌生人打我身邊走過，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裏的缺失。我以為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對他的思念卻無助地在心裏千百次迴蕩。

「有另外一班嗎？」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他並沒有結婚，那個法國女人是他女朋友，那個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葛米兒伏在那張梳粧檯上，手裏還拿著一個落妝的棉球，已經沒有氣息了。

我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htｔｐs://m•ｈｅｔuｂｏｏk•ｃｏｍ•ｃoｍ「可是，這不是我的選擇，就像出生一樣，只是一個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已經結婚了。」我說。

我們無奈地對望著，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我倒寧願用不著寫這首歌。」他說。

「他哭得很厲害，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

「他不是很自私嗎？那些日子，我每天用回憶來折磨自己，我數不清自己在夜裏哭過多少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卻逍遙快活！」

一個鬈毛的混血小女孩走來拉著我跳舞，我們圍了一個很大的圈，還有美國和日本的觀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郵差那天送來的包裹，是一卷錄影帶。

他點了點頭。

她笑了：「我也沒有自私到那個程度！」

「程韻，你並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還有一個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嗎？」

他還會回答我的呼喚嗎？我輕輕搖了搖手上的搖鈴。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演唱會便意味著告別的時刻來臨。

他朝我微笑：「怕死便不會回來。」

「你也是他的信徒嗎？」我問她。

我放下行李，低下頭找我的拖鞋。

「我看到他在一隻小船上面。」我朝那個方向指給她看。

我們相望微笑。

隔著明滅的火堆，我們詫異地對望著。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剛才拉著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就在那一刻，一個紅髮的外國女人走到他身旁，親昵地攬著他的腰，吻了吻那個小女孩。

「假如我沒法瞭解自己，我也沒法瞭解你。」他說。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難過。

「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已經太遲了嗎？」我抹去臉上的眼淚。

然後，他問：「這就是你的書店嗎？很漂亮。」

突然之間，門鈴響了，我以為是他，連忙跑去開門。

「那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好吃嗎？」葛米兒問我。

「味道很像麵包。」我說。

「我只是想要過另一種人生，想要忘記你。」

這一刻，葛米兒坐在梳粧檯前面，沉思默想。

我和葛米兒先從香港到奧克蘭，然後在奧克蘭轉飛斐濟維提島。葛米兒一家就住在維提島的南第市，是個旅遊勝地。

「啊！是的，多謝你成全我，你讓我知道，沒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讓我知道，當別人對我殘忍的時候，我要更愛我自己！你讓我知道，我所愛的那個人從來沒有我以為的那麼愛我。」

我替他想了千百個理由，為什麼他要假裝死去，可是，沒有一個理由是我可以說服自己去原諒的。

他還是不吭聲。

她笑了：「你還愛他嗎？」

「你已經愛上杜衛平了？」

「我愛的。」他說。

「明天見。」我說。

我沒好氣的說：「你是他派來的嗎？」

「我想去貝卡礁湖那邊，但是，我沒有潛水牌照，他們不讓我上船。」

「你已經有一段很完美的愛情。」

「我一向也對自己誠實。」我哽咽著說，「這一次，他也不是為我回來的。」

「嗯。」

「不可能的。」她搖著頭說。

「你瞭解什麼？」我訕訕地笑起來。

她感傷地說：「我不想他難過。別看他那麼強壯，他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

「他在沙灘上打鼓。」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陣笑聲。

留在斐濟的最後一日，我一個人來到那天飛機起飛的海灘。

從貝卡礁湖回來之後，一天傍晚，葛米兒走來我的房間，說：

他便是這麼可惡，總是要看見我流淚才肯罷休，卻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那麼容易哭。

「現在，我要唱最後一首歌了。」葛米兒虛弱地說，「謝謝林方文，為我寫了一首輓歌。我也許是唯一一個人，可以自己唱輓歌的。」

我站在那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跟他說：

「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是個完美主義者。」

「普羅旺斯？」我喃喃地說，難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們分開的歲月裏，卻好像曾經打了個照面。

他錯了，當告別的時刻重臨，我游向海水最深處，擁抱我的愛人，伴她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裏，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個微末的要求，假如還有來生，那一次，請讓我首先告別。

「在哪裡？」

「我們不會帶初學者到那裏。這附近也有許多漂亮的潛水地點，你是有特別原因要去那兒嗎？」

「為什麼不？」

望著她，我想起剛剛和林方文分手的時候，我曾經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偷看她，在她身上憑弔我和林方文的愛情。誰又會想到，今天竟是她領著我去憑弔林方文？人生的萬件事情，為什麼好像彼此模仿，而我們只能以複雜的心情去迎接？

「你還在生他的氣嗎？」

他便是這麼可惡的，總是要讓我流淚。

「你是不是很累？」他關心地問。

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我想一個人去憑弔。

「是的，她在普羅旺斯出生。」他說。

葛米兒就睡在隔壁房間，她三個姐姐都來了，這四姊妹，時而大笑，時而低聲啜泣，未來幾天，也許都會是這樣。

「你帶我去看看。」她拉著我的手。

「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看什麼？」葛米兒問我。

然後，她拿起身邊的魚網，說：

「那位乘客長的什麼樣子？」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個鬼魂。

「只有你一個人打理嗎？」

我們坐在「海龜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個人的水上飛機裏作環島遊。

「你會不會是見鬼？」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我推開了化粧室的門，貝多芬走過來，舐了舐我，然後回頭蹲坐在葛米兒身邊。牠那雙讓人心軟的眼珠，一直盯著主人。

我愣住了，說：「我沒有潛水牌照。」

「什麼時候回去斐濟？」我問。

「那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我朝她微笑：「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他？」

停了一會兒，她說：

他無奈地ｈttps://ｍ•hｅtubooｋ.com.ｃｏm望著我。

一陣自哀自憐湧上心頭，我淒然說：「你走吧。反正，你是為了葛米兒回來，不是為了我回來。你說得對，你實在也不應該破壞我的新生活了。」

「你記不記得，大約兩年前，有一個從香港來的中國男人，是在這裏上船到貝卡礁湖去的？」我問。

她忽然問：「我會不會太晚才通知威威？」

「昨天。」他說。

海上有一隻白色的小船，船裏躺著一個人，全身素白，隨水漂流。

「是安哥的時候唱嗎？」

那個小女孩淘氣地用一雙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開了她的手。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絕我：「我們只接受往那裏潛水的乘客，這是潛水團。」

他微笑打趣說：「也許我一直恨他吃了我們養的那隻鵝。」

我不也曾經以為坐在家裏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嗎？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這個島上，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攀向藍色天空的麵包樹，長伴我所愛的人。

她照著鏡子，在鏡子裏向我微笑：

「你是說他沒有死，而且還在海灘上打鼓？」

葛米兒聳聳肩膀，微笑：

月滿的夜裏，孩子們在沙灘上捉螃蟹和比目魚，我也吃到麵包樹的花了。我把烤過的花撕成兩半，裏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一團白肉。

「沒想到這麼快可以再開演唱會！這一次，我可以唱《花開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說。

我啞然無語，淚水湧出了眼睛。

生命該是上帝創造的吧？那麼，死亡便是魔鬼創造的了。據說，上帝根本是一個委員會，委員會的意見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進度。魔鬼獨來獨往，當他要帶一個人走的時候，你或許連告別也來不及。

停了很久之後，她微微喘著氣，說：

「開這個演唱會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們永遠記住我，而是希望你們陪我走最後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離別的寂寥。」

「喔，謝謝你。」

我那天見到的，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戀戀不捨的鬼魂，在將要道別的時刻，回頭向我淘氣地叮嚀，然後倏忽消散。

我們在沉寂中對望著。然後，我別過臉去，靠著欄杆，聽到了他離開的聲音，那些我曾經以為再不會聽到的腳步聲。

「還會潛水嗎？」

她喝了一口水，繼續說：

我不懂回答，這一種完美，還算不算是完美？

所有年輕的告別，都不可能是幸福的吧？

我去洗了一個澡，心中的失落漸漸消散了一些。愛是美麗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麼嚮往一個人的自由？從此以後，無須在苦苦的思念裏輪迴。突然間，我的身子輕盈了許多，我甚至在浴缸裏唱起歌來。我決定了，以後只要別人來愛我，我不會再那麼愛一個人了。我想像自己變成一個無情的女人。無情是多麼絕美的境界？我再不會受傷害，不會了。

「我不是去潛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樣付錢的。」我說。

「我是嗎？」我驚訝地問。

「我們去捉比目魚吧！」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裏，說：

「會不會是人有相似？」

「他不會再留在那兒的，他已經發現了我。」

我擰開門把，赤腳走進房間，扭亮了那盞等我歸來的燈。

葛米兒穿一襲寬鬆的白色長袍，戴著一個瀏海齊肩直假髮，從開場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坐在舞臺中央一把高靠背紅絲絨的扶手椅裏。

我走出客廳，擰亮了燈，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杜衛平說，他會離開幾天，沒什麼的，只是很久沒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還向我道歉，說沒有事先跟我說一聲。燉好的湯，他放在冰箱裏。

我跟葛米兒的二姐夫說：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嗎？」

她合上眼睛的時間很長很長，我們漸漸聽不到她的氣息。

「你是認錯人吧？」她說。

我把懷中的雞蛋花拋到海裏，願望它化成一隻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是不是很可笑？他沒有死，而我卻要死了。」她笑笑說。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來早已經忘了我，快樂地生活。

「你以為其他人會快樂嗎？你知不知道我多麼自責？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喉頭哽塞，說不下去。

「他去了澳洲那邊工作。」葛米兒說。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沒有死的人。

「威威正在趕來。」我說。我看見。

「你跟林方文談過了嗎？」她問。

「現在，這首歌又好像不太適合唱安哥，太慘了，我怕我會哭。」她朝我微笑，說：「假如林方文還沒有死，那該有多好？他可以為我寫一首美麗的輓歌，那樣才算是完美的。」

漫長的沉默裏，我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她往下望，什麼也沒看到。

「總之，他有一個很親密的女人。」

「你也不自私。」

「拿你的東西，我們去海灘。」

「你回來啦？吃了東西沒有？我燉了湯，還有魚和菜，你一定吃不慣斐濟的東西。」杜衛平滔滔地說著。

「回來出席我的告別演唱會，是我邀請他的。他答應幫我寫一首歌，一首輓歌。你說人生是沒有完美的，現在不是完美了嗎？」她朝我微笑。

「你知道我會來的。」我哽咽著說。

「可是，葛米兒，」我惱怒地說：「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我們赤著腳走到海裏，月在水中，主宰著時間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們喜歡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馬是上帝創造的，驢是魔鬼創造的。太陽是上帝創造的，月亮是魔鬼創造的。那麼，誰創造男人，誰創造女人？人也許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創造的。我們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愛裏，有時偉大得自己也沒法相信，有時卻自私得認不出自己來。

「他沒有躲起來嗎？」我冷冷地說。

林方文跟樂隊的人一起，看見了我，他走過來。

一陣沉默過去之後，他說：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就是準備出發的那一班嗎？」

「你的臉色很蒼白，你沒事吧？」他問。

「葛米兒說你現在很成功，她還說你在學中醫。」

「四、五歲吧。」

「那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ｈttｐs://ｗwｗ•hｅtuboｏk.cｏm.cｏｍ欺騙我！我已經被你欺騙得夠多了，包括這一次。」我惱怒地說。

「那時我覺得不快樂，很想脫離以前的生活，沒想那麼多。」他抱歉地說。

葛米兒突然說：「那不是很好嗎？林方文沒有死！他沒有死！你不是一直也這樣希望的嗎？」

我為葛米兒蓋好被子，用一個軟枕墊住她的頭，起來去拿些飲料。一位新西蘭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機旁邊看書，我無意中瞥見那本書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個Ｓａｉ　Ｂａｂａ。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好玩嗎？」葛米兒問我。

「有一個人一直這樣等自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我也希望有一個男人永遠為我守候。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看見他皮膚黑黑的，頭髮短而鬈曲，還以為他是土著。」我笑笑說。

「他現在有女朋友嗎？」

「已經過去了，我們再沒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淚水。

葛米兒的二姐夫開了一艘白船來載我去貝卡礁湖。他是在斐濟出生的第五代華僑，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當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母語，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這樣也許更好，我無需為我的沉默解釋。

我一個人在屋子裏喝湯，喝著喝著，好像沒那麼難過了，只留下一種失落。兩年前的一天，我提著所有的家當搬進來，兩年後的一天，他離開了，留下我。回想起與他一同生活的歲月，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即使我們的故事要如此結結局，也無損它的美麗。

小哲走了，我把陽臺的門關上，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閉上了眼睛，有好幾秒鐘，腦裏一片空白，也許是太疲倦的緣故吧。

她笑起來：「你看我媽媽，滿臉都是皺紋，雖然那些皺紋很可愛。可是，你們永遠沒機會看到我的皺紋，也不會看到我鬆弛的身體。」

該來的人都來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貝多芬也來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後的歌聲裏。人太多了，我和小哲，還有大蟲，也只能夠留在控制臺上。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們剛相識的時候，我做兼職儲錢買給他的，沒想到他還留在身邊。

我恨他，我恨那個活著的他。兩年來，我的心裏供奉的、那段永恒的愛情，在重逢的一瞬間，已經徹底地破滅了。

寧靜的夜夾雜著各種昆蟲的叫聲，我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唯有拿出筆記本溫習，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沒有死。」我說。

「我可以叫二姐夫開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馬上去打了一通電話，再回來跟我說：「他晚一些過來。」

在斐濟的許多天，並不覺得這裏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卻發覺海灘上擠滿人，像螞蟻一樣，浮生若夢。

我以為我害怕的，是告別的時刻，原來，我同樣害怕重逢。

時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話，我想用這個方式來跟他道別。在他寫給我的、最後的信裏說，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裏，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沒有用。

他詫異地望著我。

他一副理虧的樣子，不吭聲。

「可是，你又有什麼損失呢？」她忽然說。

「演唱會的日子已經決定下來了。」她說。

「你回來啦？」我輕聲說。

他笑笑：「對不起，我才來了一年。」

「有沒有告訴威威，你回來了？」

「早陣子有位中國籍的乘客坐這班機去南第，她跟我們談了很多Ｓａｉ　Ｂａｂａ的事情，我覺得很有興趣，所以買了他的書。」她說。

海邊有一家潛水店。我早上來到，已經有一隊人剛剛上船，準備出發。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他做事還需要理由的嗎？」

我眼裏溢滿了淚水，沙啞著聲音說：

「那不可能，他失蹤了才兩年。」

她繼續說：「你不也是過著另一種人生嗎？而且比從前豐盛。要不是以為林方文死了，你也許還是從前那個程韻，以為愛情是人生的全部。」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後，沒有人找到他的屍首。」

我點了點頭。

音樂早已停了，在漫長的等待裏，葛米兒的三個姐姐嗚咽起來。

在最後一抹黃昏的餘光裏，我們隔著的，不是火堆，而是數不清的前塵往事，關山之遙。

「我寧願不知道你仍然活著，那樣我會一輩子懷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滿懷失望的離開那家小店。有那麼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會潛水，我至少也該弄一張假的潛水牌照。

「你那邊很吵。」我說。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了一點聲音。我走出去，看到杜衛平在廚房的流理臺上，刀法優雅地切著一棵新鮮的椰菜。

「他並不知道你會因此而跟韓星宇分手。」

水上飛機在海面上隆隆起飛，離地愈來愈遠了。

然後，她吸了一口氣，說：

「你真是愈來愈固執。」

「愛便意味著成全。」他說。

「你什麼時候會結婚？」我問，「那個小女孩很可愛，你們看起來像一家人。」

她開始唱《花開的方向》。唱完了最後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有沒有去貝卡礁湖的船？」我問店員。

「已經滿了。」他說。

「我們有一些初學班，你或者可以參加。」他說。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站在書店的陽臺上，突然聽到寂靜中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去，看見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林方文，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我搖了搖頭：「他已經有太太和孩子了。」

我看看牆上的鐘，說：「不會的，從澳洲來這裏，八小時飛機，他應該差不多到了，快點換衣服吧。」

「不，不是很多。」

我們相視而笑了。

「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你來了，還是沒法解決我們之間的差異。」他說，「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你忘了那裏是我地頭嗎？」

我們終於能夠和平共處，卻已經沒法回到從前的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