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樂嗎？」周秀清問王靄如。

「為什麼？」周秀清驚訝。

王靄如把沙漏放在床前，一不小心，把沙漏從床上掉下來。

「有時間的話，我造一個送給你。」徐樂民說。

「你喜歡一個怎麼樣的音樂盒？」徐樂民問她。

余一心調到東區那邊不夠三個月後，就跟一個護士來往，他們談戀愛的消息不脛而走，余一心不再常常來宿舍探周秀清。一天晚上，醫生宿舍內，傳出周秀清與余一心激烈的爭吵聲，自此，余一心沒有再出現。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余一心或許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們生活的空間太侷促了，沒時間快樂，也沒時間憂傷，操著每天看著人死去的職業，太痛苦了，我們才是病人。」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算了。」施崇平不想跟王靄如爭辯，「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餐飯吧。你喜歡吃什麼？」

王靄如跟施崇平是中學同學，一同進入大學，王靄如念醫科，施崇平念社會工作，現在是外展社工，兩人一起已經六年，是初戀情人。自從當上實習醫生以後，王靄如跟施崇平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雖然知道施崇平不滿，王靄如也無可奈何，醫生的時間，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

回到宿舍，王靄如軟軟的攤在床上，本來想打個電話給施崇平的，但拿起話筒，撥了電話號碼第一個數位便呼呼地睡了。

「如果我懂法術，我會變出許多時間來陪你，可惜我不懂法術。」王靄如歎一口氣。

施崇平去英國讀書前一個晚上打電話給王靄如：「我走了，跟你說聲再見。」

「周秀清已經死了，請你不要批評她。」王靄如不滿。

「那好！」王靄如站起來，離開戲院，她向來是如此倔強，從不肯向施崇平低聲下氣。

這時王靄如的傳呼機響起來。

「那麼他以後不能陪你當夜班啦？」王靄如說。

十二月的一天，周秀清與王靄如在一天內總共做了八ｈｅtｕbooｋ•com•cｏm個除盲腸的手術。最後一個手術完成後，兩個人累得倒在更衣室的沙發上，連說話都乏力。

「是我自己造的。」徐樂民說，「我是禮品設計師，負責設計手錶、信封信紙、毛公仔、沙漏、音樂盒玩具等等。我的設計在香港和外國也有得賣。」

「對不起。」王靄如尷尬地道歉。

「你別胡思亂想。」王靄如的身體在顫抖。

「難道你同情他？」

「下床走走也是好的。」

這天夜裏，王靄如睡不著，獨自在走廊裏散步，碰到徐樂民。

「也許她只是無法忍受他離開她，她想用死亡把他永遠留在身邊。」施崇平說。

「好不好看有什麼關係？你根本沒有看。」

施崇平不作聲。

徐樂民立即撲到地上把沙漏接住，狠狠的責備王靄如：「王醫生，你要小心一點。」

「今天已經很好了，上星期六我連續三十六小時沒有睡覺，這種狀態，沒有醫死人真是幸運。」

「也許是吧。」王靄如倔強的說。

王靄如哀哀地搖頭：「他早晚會把我忘掉。」

「我明天就買機票來陪你，以後我會儘量把時間留給你。」王靄如流著淚說。

「外面還有多少個病人？」王靄如問護士。

「但他移情別戀。」

「醫生也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比普通人脆弱，我們比普通人更接近生和死，更明白生死無常。」

六個月後，王靄如被調到南朝山醫院實習，相比起以前，這裏的工作十分「輕鬆」，因為病人都是時日無多的絕症病患者，王靄如不用擔心救不活他們。她的工作只是開處方最厲害的止痛藥和簽發死亡證明。

王靄如並不感到驚訝，根據她的經驗，垂死的病人，會突然產生許多幻覺。

「活該！」王靄如說。

「急症室突然來了一批車禍傷者，我要立即趕回去。」王靄如告訴施崇平。

「謝謝你。」王靄如說。

「王醫生，你有沒有hｅtuboｏk•com•coｍ殺過人？」徐樂民問王靄如。

「每一個實習醫生都是這樣的。」護士木無表情地說。

「我的天！簡直是非人生活。」王靄如喪氣地說。

徐樂民瘦得只剩下八十磅，對身高五尺八寸的他來說，是太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但看得出健康的時候，是一個長得相當迷人的男人。

「這是我的工作呀。」王靄如抗議。

「你的精神不錯。」王靄如說。

「回去休息吧。」周秀清說。

「是他提出的，大概是嫌我沒時間陪他吧。」

「是因為余一心嗎？」

「要我來陪你嗎？」施崇平溫柔地問她。

「要去多久？」

「那天晚上，她嚷著要走，我用一個枕頭把她局死，將屍體拖到浴缸，把她體內的血放清，然後我用鏹水把屍體毀滅，最後，浴缸裏只剩下一堆炭，我很小心的把每一塊炭敲碎，磨成粉末。」徐樂民從口袋裏拿出那個沙漏，翻來覆去，眼裏充滿愛意。

「我太太也是跳舞的。」

「你已經決定了？」

醫院裏有一個病人名叫徐樂民，才三十四歲，患上末期骨癌，每天要注射兩次止痛藥，王靄如相信他只有一至三個月的壽命。

「兩年。」

「我不是只想要這些，我需要的是關心。」

「你的樣子好像突然老了三年。」余一心出現，不忘調侃王靄如。

王靄如把沙漏舉高，抬頭望著裏面的沙由上流下。

「傻瓜，別這樣。」施崇平溫柔地說，「我在舊攤子找到一個音樂盒，是跳舞|女孩的音樂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嗎？我還打算寄給你，你等一會，我讓你聽聽那段音樂。」

「我看到了周秀清自殺的新聞。」

「這個沙漏是一個很特別的朋友送給你的嗎？」王靄如問他。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朋友。」王靄如哭著說。

「今天本來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施崇平說，「我已經辦好手續，下個月到英國念書。」

「恭喜你。」王靄如不和-圖-書禁感懷身世，「我跟崇平分手了。」

這天晚上，王靄如終於抽到時間和施崇平看一場九點半電影，但電影一開場，王靄如便呼呼入睡。電影完場，王靄如才醒來。

徐樂民沒有回答。

「我想你也不大需要我。」施崇平唏噓道。

「我不想聽一個倖存者的懺悔。」

「有跳舞|女孩的。」

王靄如想起飽受煎熬的余一心和周秀清，為了把心愛的人留在身邊，我們都用了最殘忍的方法，無論是殺人或自殺，也是要永遠留住一個人，施崇平說得對。

「沙由上面流到下面，每次需要多少時間？」

「你的工作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嗎？」施崇平反問她。

「我也不知道。」

「我沒想到秀清她會——」

「他是蠻可憐的。」

「我做不到了。」施崇平痛苦地說。

「我們分開一下好嗎？」施崇平說，「我忍受不了一個比我還要忙碌的女朋友。」

「你記得我們上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嗎？」

「我說的是真話。」徐樂民回頭慘笑。

周秀清與王靄如各自回到宿舍後，大概三十分鐘後，周秀清從宿舍房間的窗躍下，頭部先著地，一張美麗的臉孔撞得粉碎。

「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我殺了我太太。」徐樂民說，「她是個事業成功的女性，忙得不可開交，我想她陪我，她總說沒時間，我造了很多東西給她，其中一個音樂盒，她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天，她跟我說，她愛上了別人，要跟我離婚，他說我是一個只會造夢的男人，只會整天造沙漏、音樂盒、心願樹，不切實際。」

王靄如抑壓著感情，冷冷的說：「祝你學有所成。」

「傻瓜，別哭，你可是個稱職的醫生呢。」

「崇平，對不起，你可以給一個機會讓我補償嗎？」

「我也覺得今天的精神好像很好。」徐樂民說。

「六十分鐘。」徐樂民說。

「一心下個月要調去東區，那邊需要人。」這天晚上一起當值時，周秀清告訴和圖書王靄如。

「她死前三十分鐘還跟我一起。」王靄如哽咽。

「我小時候擁有過一個，後來不見了。」

「他會不會只是發牢騷，你們都已經一起這麼久了。」周秀清安慰她。

「是嗎？」施崇平淡淡的說。

王靄如特別留意他，是因為他床邊時常放著一個沙漏。那個沙漏有一個巴掌那麼大，框框是用玫瑰木造的，很漂亮。時日無多的人，通常迴避現實，不肯看著時間過去，但這個徐樂民卻每天安詳地看著沙漏，看著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油盡燈枯。

王靄如不寒而慄，她碰過那個沙漏的，它竟是一個女人的骨灰。

「他沒有想過周秀清會自殺。」

「我懷疑醫生到底有沒有感情。」施崇平說。

「『快樂』？很久沒有聽過這兩個字了，我現在只想睡覺。」

「不用了。」

「三十二個。」護士說。

「我也想有人關心我。」王靄如說。

「真令人羡慕，當夜更有男朋友陪。」王靄如拖著疲乏的身軀離開急症室。

「好吧。」

王靄如走出餐廳，登上一輛計程車，哇啦哇啦地哭起來。

「你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有什麼事可以找我。」

「這種音樂盒現在已經沒人造了。」

「能出來見個面嗎？」

周秀清的事，很快便被大家淡忘了，王靄如的拍檔，也換上另一個人，畢竟在醫院裏，死亡是平常事。

「你有時間聽我說嗎？」

施崇平點頭。

「移情別戀何止他一人？周秀清是為他而死的嗎？」

「別這樣，我晚一點打電話給你。」王靄如站起來。

王靄如聽了覺得很唏噓，這個垂死的人竟然說：「有時間的話。」

分手後，施崇平頭一次打電話給王靄如。

「我殺過人。」徐樂民淡淡的說。

「為什麼沒有？」王靄如反問他。

淩晨，王靄如終於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周秀清來接班。王靄如和周秀清是醫學院的同學，一同在這間醫院實習，兩個人感情要好。王靄如很羡慕周和*圖*書秀清，她是醫學院的院花，她漂亮而溫柔，許多男同學都想追求她，她獨獨垂青余一心，余一心比王靄如高兩班，是醫學院高材生，現在是這間醫院的外科醫生。

「那我可以說些什麼呢？」王靄如無奈地站著。

「為了母親的安全，要把她腹中的胎兒殺掉，算不算殺人？」王靄如說。

「對不起。」王靄如後悔自己說錯了話，為了扯開話題，她拿起床前那個沙漏來欣賞。

「希望你能夠找到一個願意給你時間的女人。」王靄如倔強地說。

周秀清是個很堅強的人，對於分手的事一直不願多提，事實上，作為一個每天工作二十小時的醫生，她也沒有時間去失戀。

這一天晚上，王靄如打了一通電話到英國給施崇平。

「好看嗎？」

「是嗎？為什麼不見她來探望你。」

「很累呀！」

「完了嗎？」

「好像是我不諒解你。」施崇平苦笑。

王靄如實在也記不起來。

「我昨天在酒吧裏碰到余一心，他喝得酩酊大醉，心情很壞。」施崇平告訴王靄如。

施崇平不作聲。

「余醫生，找我有什麼事嗎？」王靄如冷冷地問他。

「我們打算年底結婚。」周秀清甜絲絲地說。

在周秀清的喪禮上，余一心並沒有出現。在喪禮後的一個星期，王靄如接到余一心的電話。

徐樂民在當天深夜去世，他的死亡證是由王靄如簽發的，沒有人來認領屍體，醫院職員找不到他太太，他太太在四年前的一天神秘失蹤，人口失蹤組至今也找不到她。徐樂民說的是真話。

說來諷刺，周秀清的死，竟令王靄如和施崇平復合。

「她不會來的。」徐樂民幽幽地說。

「我喜歡音樂盒。」王靄如說。

「我把她永遠留在我身邊，我們之間，終於有了永恒。我沒想到，一年後，我患上了骨癌。」徐樂民哀哀地說。

「你的樣子很累。」周秀清跟王靄如說。

「真的很漂亮。」王靄如讚歎，「裏面的沙真是沙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