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隨風而逝的味道

「你不要緊吧?」胡小蝶問他。
(全書完)
馬樂其實沒有怪胡小蝶,為表明心跡,這個約會不能不去。為了遷就胡小蝶,他們在機場餐廳吃午餐。
胡小蝶認出那是沈魚的聲音,這頭鬆獅犬果然是沈魚的,翁信良昨晚一定跟沈魚見過面。
「總之我出局了。馬樂,可不可以借錢給我?我想去法國探緹緹。我用四隻小鬆獅做抵押。」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會來,所以我請了他們——」馬樂說。
「去,你去接沈魚回來,我走!」胡小蝶說。
「你最精采是這一次了。」
沈魚很失望,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胡小蝶弄了幾個小菜給翁信良和馬樂下酒,馬樂吃得滿懷心事,他掛念沈魚。
「你應該看看。」
馬樂恍然大悟,雙手垂下。
馬樂帶沈魚回家,兩頭鬆獅撲到他身上,每隻有百多磅重量,牠們已經不認得沈魚了。
胡小蝶走出來,問翁信良:「你和馬樂是不是有過爭執?」
「來,我一定來,你還是頭一次個人獨奏。」翁信良說。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我也想不到經過了許多事情,我們終於又走在一起。」胡小蝶說。
「我明白。」胡小蝶說。
翁信良走到海洋劇場,今天的表演已經結束,他到池畔探望力克和翠絲。力克和翠絲好像認得他,湊近他身邊搖尾。翠絲的肚子有點微隆,訓練員告訴他,翠絲懷孕了,明天開始要將牠隔離,避免其他海豚弄傷牠。
「我先進去。」沈魚走進演奏廳。
「我以為沈魚把牠放走了。」翁信良說。
馬樂看見胡小蝶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尷尬。
馬樂望著沈魚,良久不語,他終於明白,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她。
胡小蝶依著字條上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
翁信良蜷縮在沙發上,胡小蝶用熱毛巾抹去翁信良臉上的眼淚。
「你們現在一起住?」馬樂問翁信良。
「我不會再跟翁信良說沈魚的事。」馬樂答應胡小蝶。
「你猜我今天去了什麼地方?」
「那麼我把門票寄給你。」馬樂說。
馬樂望望鳥籠裏的相思,他一直捨不得把牠還給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將牠暫時據為已有。現在,是把牠物歸原主的時候了。馬樂讓牠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然後把牠帶去給翁信良。
沈魚沒想到她和他竟然再次在海洋劇場見面。沈魚跑上梯級,來到翁信良面前。
翁信良無言。
「你來我家,你快點來。」沈魚在電話裏說。
沈魚擁抱著馬樂。
「我們在家等你,這是我的地址。」翁信良把地址寫給他,「七時正,行嗎?」
翁信良歎一口氣,「我跟她說什麼好呢?告訴她我現在和另一個女人一起?」
「這也是他說的?」沈魚悻悻然。
這些日子以來,我忽然頓悟到原來我是神話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載他一程。我不該和他一起生活,我會因此喪掉生命。
「嘩,已經這麼大隻了!還有其他呢?」
翁信良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沈魚,她突然有些慚愧,因為翁信良不是她第一個男人,這一點,她輸給胡小蝶。
沈魚住在餐館附近一棟樓齡超過二百年的大廈。下雨天,房間裏四處都在滲水,沈魚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開窗子,積水會自動蒸發,一天蒸發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鄰單位的失業漢養了一條差不多三尺長的蜥蜴,樣子非常可怕,看著牠的皮膚已經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魚回到房間,躺在床上,覺得大腿很癢,她掀開被子,赫然發現那條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嚇得尖叫,走過隔壁,把那個失業漢叫出來,用一連串的廣東粗口不停咒罵他。回到房裏,她不敢睡在床上,寧願躺在有積水的地上,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時候,她覺得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給她的。她也妒忌緹緹,她在一個男人最愛她的時候死去,而且死得那麼突然,那麼迅速,幾乎可以肯定是毫無痛苦的,而她自己卻要受這種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你最好回來。」
馬樂在陽台上拉奏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兩隻鬆獅是他的聽眾,不知道在巴黎唐人街的沈魚會不會聽到。他想,她大概真的不會回來了。每一次演奏會,她的座位都是空著的,已經半年了。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棟大廈,他住六樓。
翁信良約馬樂在赤柱餐廳吃飯,那是他第一次跟緹緹和沈魚吃飯的地方。
「她住樓上。」翁信良說。
翁信良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把咳嗽聲壓下去。
「我還以為你收不到我寄給你的票子。」
那天赴約之前,他去了海洋公園一趟,探望很久不見的大宗美小姐。
「別問我。」沈魚苦笑。
「你好像很不開心。」
翁信良無言以對。
「這是一首歌嗎?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牠帶回家之後,牠便一直吹著這一串音符。或許是有人教牠的吧。」馬樂說。
翁信良走出演奏廳,盡情地咳嗽。走廊的盡頭,一個他熟悉的女人出現。
「哦,原來是這個牌子,我以後知道了。」
「你不用急著回來。」馬樂說:「我暫時還不會殺死你那十隻小寶貝,但你回來時,要比現在快樂。」
大合奏開始不久,翁信良終於忍不住咳了兩聲。
「喂——」沈魚拿起電話。
「為什和_圖_書麼現在才肯回來?」
出乎意料之外,胡小蝶並沒有因為他沒有反應而發怒,她溫柔地躺在他的大腿上說:「我已經很累。」
「謝謝你。」胡小蝶說。
「好。」馬樂明白翁信良的意思,畢竟他們是好朋友,為一個女人,而且是朋友的女人而翻臉,未免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了。
「我們結婚吧!」胡小蝶依偎著翁信良說。
「你只寫巴黎唐人街中國餐館沈魚,唐人街有很多中國餐館呢!」沈魚說。
電話響起,他以為是翁信良打電話來催促他。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有什麼好處,就是因為他長得比我英俊?」馬樂苦笑。
「你沒事吧?」胡小蝶把手放在翁信良的背部。
翁信良幫忙把鬆獅犬抱上馬樂的車。
「我是,你是誰?」
「我不可以再辜負一個女人。」翁信良說。
「對不起,昨天向你發脾氣。」胡小蝶說。
翁信良坐在沈魚後面,幾乎嗅到她頭髮的氣息。她的頭髮已經很明顯沒了那股泳池消毒藥水的氣味。他沒想過竟有一天他要從後面看她,而另一個女人在他身邊。偌大的演奏廳,彷彿只有三個人存在——他、沈魚和胡小蝶——一個解不開的結。
翁信良獨自坐計程車回家,在電台新聞廣播中聽到今天早上一條海豚在石澳沙灘擱淺的消息,他覺得那好像是沈魚從遠方帶給他的資訊。回到家裏,他醉醺醺地倒在沙發上,胡小蝶拿了熱毛巾替他敷臉。
翁信良知道是沈魚教牠的。他曾經教她吹這一串音符,這件小事,他並沒有放在心裏,可是,她卻記著了。翁信良把鳥籠掛在窗前,相思仍舊吹著那一串此刻聽來令人傷感的音符。這個女人對他的深情,他竟然現在才明白,他從來沒有好好珍惜過。
「沈魚——」胡小蝶叫住她。
「你真幸福!」馬樂跟翁信良說。
「是你的?你什麼時候養了一頭狗?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你那麼堅強,我真羡慕你。沒有他,我活不下去。」胡小蝶楚楚可憐地說。
「我讀過海豚救了阿里翁的故事。」
「是的,我什麼地方都能去,除了巴黎。」翁信良笑說。
「你沒事吧?」翁信良問胡小蝶。
「你買那麼多條狗幹什麼?牠們長大之後,會擠不進這間屋。」馬樂說。
馬樂,那十頭鬆獅是不是已長大了很多?麻煩你把牠們賣掉吧,那筆錢是我還給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經還給他?
「你是沈魚嗎?」
「我也不知道,你跟胡小蝶怎樣?」
「再見。」翁信良跟沈魚說。
「她在巴黎幹什麼?」翁信良問。
「水。」沈魚說。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駱駝牌香煙。
沈魚點頭。
翁信良不停地咳嗽,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再見沈魚。站在他面前的沈魚,消瘦了,漂亮了,頭髮比以前長了很多,眼神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眼神很活潑,今天的眼神有點幽怨。她穿著一條黑色長裙,拿著一個精巧的黑色皮包,她從什麼地方來?她一直在香港,還是剛從遙遠的巴黎回來?
「馬樂好像進步了不少,感情很豐富呢!」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沈魚從翁信良身邊走過,一直走上梯級,離開劇場,把她愛過的男人留在微風裏。她不敢回頭望他,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不能讓他看見。她記得翁信良說過,味道總會隨風而逝。
「還沒有。要不要看?」
沈魚說:「這一晚是你個人獨奏表演嘛,可惜飛機誤點,我錯過了,對不起。」
「對不起。」翁信良尷尬地說。
這個時候胡小蝶從演奏廳出來,想看看翁信良是不是不舒服,她看見沈魚了,也看到垂首不語的翁信良。胡小蝶的震撼不及翁信良來得厲害,她沒想過沈魚會不回來,她是隨時準備沈魚會回來的,她從不輕敵。
「你不想結婚?」胡小蝶問翁信良。
「我是問你有沒有愛過她?」馬樂說。
「喂,是不是馬樂?」
馬樂不想錯過沈魚打來的電話,他特意向電話公司申請了一項服務,可以把家裏的電話轉駁到傳呼台,那麼即使他不在家,也不怕沈魚找不到他。
沈魚不再作聲,她知道是翁信良。
這天晚上,他和馬樂喝了很多很多酒。
「就讓牠嘗試新品味吧,舊的那種牠也許一直都不喜歡。」沈魚有感而發。
沈魚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國餐館忙碌地應付午餐時間的客人,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便是忙,忙得回到家裏便倒頭大睡,不用再胡思亂想。她的確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馬樂來。她唯一無法忘記的,是翁信良。這個創傷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可以痊愈。
「不,有一句話一直想跟你說。」
「不用說了。」馬樂沮喪地坐在椅子上。
馬樂把每一場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會門票寄到巴黎給沈魚。信封上寫著巴黎唐人街中國餐館沈魚小姐收。馬樂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標新立異,希望引起郵差注意,將信送到沈魚手上。本來他可以問翁信良緹緹父母的餐館的地址,但他答應過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魚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對沈魚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他寧願等待她快快樂樂地回來。那十隻鬆獅他並沒有賣掉,他期望牠們的主人回來。
「你好嗎?」
「好。」沈魚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知道翁信良仍然沒有忘記她。」胡小蝶說。
「你不覺得已經太遲了嗎?」馬樂問翁信良。
「喂——」沈魚以為又是翁信良。
「行。」馬樂說。
咕咕睡在翁信良腳邊,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杯,他喝了咖啡,會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無暇去想其他事。他用這個方法使自己安靜下來。他覺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負責任的事,應該有個交代,他又鼓起勇氣撥電話給沈魚,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魚來接電話——
「你還不回來?」
馬樂把十隻小鬆獅帶回家裏,逐一餵牠們吃藥,沒想過自己竟做了牠們的奴隸。他唯有把牠們當做沈魚的全部積蓄來對待,這樣的話,他會很樂意承擔這個責任。
信封上沒有附上地址。
「沒有。」
當天下午,翁信良跑到書局買了一本《希臘羅馬神話一百篇》,找到了海豚救了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馬樂自己看到的,還是沈魚叫馬樂通知他看的?沈魚是那條在危難中救了他的海豚,現在他們卻分手了。
「是我不對,我不該在你們面前再提沈魚。」
「唐人街不錯是有很多中國餐館,但派信的郵差是我們餐館的常客。」
「胡說。」
演奏完畢,全體團員謝幕,觀眾陸續散去,偌大的演奏廳,這一刻真的只剩下三個人——沈魚、翁信良、胡小蝶。馬樂從後台出來,打破了這個僵局。
翁信良看得很不是味兒,跟馬樂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了。」
離開公園的時候,翁信良經過跳水池,他猛然想起,這一天,他為什麼先到海洋劇場而忘了跳水池呢?每一次經過公園,他都先到跳水池,因為那裏有緹緹的影子。他以為自己最愛的女人是緹緹,其實他並不瞭解緹緹,只因她的驟然死亡令他無法忘記她。但沈魚走了以後,他一天比一天思念她。她在他身旁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察覺。
「朋友?是誰?」
沈魚倒也想見見這個女人。她們相約在金鐘一間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你來這裏就想問我這個問題?」
「她也許不會回來。」馬樂說,「她回來又怎樣?你想再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嗎?」
「我今次的確是為你回來,除了緹緹以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我不想利用你來陪我度過痛苦的歲月。你應該高興,我終於堅強地站起來,終於肯面對現實,雖然我心裏仍然愛著那個人。」
「你買了這麼多條狗?」翁信良吃驚。
「是呀!」沈魚說。
「是的。」
「要喝什麼?」胡小蝶問她。
過了兩個月,沈魚依然沒有打電話來,那十頭小鬆獅的身形一天比一天龐大,把幾百尺的屋填滿,馬樂逼不得已把其中五隻寄養在寵物酒店,三隻寄養在朋友家,只剩下兩隻。他去過海洋公園打聽沈魚什麼時候回來,他們說她去法國之前已經把工作辭掉。馬樂恍然大悟,她大概不會回來了。
「是啊。」胡小蝶說,「他是一個好男人,他不想傷害你。」
「牠本來就不是我的。」沈魚說,她突然想到這句話可能有另一重意思,更正說:「我是說咕咕。」
胡小蝶撲在翁信良懷裏說:「不要離開我。」
「你為什麼不罵我,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狗?」沈魚問馬樂。
沈魚苦笑:「給你什麼啟示?」
「你後悔選擇了我。」胡小蝶說。
「這麼快?」
「總是時間弄人。」翁信良說。
馬樂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匆匆趕去,沈魚來開門,馬樂進屋後嚇了一跳,廳裏總共有十頭幾個月大的鬆獅狗,正在喝牛奶。
胡小蝶垂下頭。
「是嗎?你找我有什麼事?」
胡小蝶目送沈魚離開,她拿著香煙的手輕微顫抖,她從來就沒有跟另一個女人談判的經驗,她幸運地遇到一個很善良的女人,沈魚相信了她的謊言。為了得到翁信良,她不擇手段,上天會憐憫她,因為她是出於愛。
「這一次輪到你抱著我了。」
「好。」沈魚說。
「這個早上,只要知道有從巴黎來的飛機,我都擔心會有一個乘客是沈魚。馬樂,我是很愛他的。」胡小蝶咬著牙說。
「你沒有對不起我。」
馬樂聽見她用法文跟客人說午安。
「不是。」
翁信良無言以對。
翁信良拿著聽筒良久,還是不知道怎樣開口,終於掛了線。
「我知道。」翁信良溫柔地撫弄她的頭髮。胡小蝶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她從來不會咄咄逼人,很明白進退之道。這樣一個女人,很難叫男人拒絕。
「哦。」翁信良回應著,沒想到變化這麼大,力克和翠絲的愛情已經開花結果了。牠們曾經是他和沈魚的愛情見證人。
「我剛剛回來。」沈魚說。
「你也只是辜負過一個女人。」馬樂上車:「七時見。」
「多謝你關心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馬樂告訴我,你在這裏上班。」
這是今天最後一場表演,觀眾陸續散去,觀眾席上,只剩下一個人。那個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向沈魚揮手,他是翁信良。
「不是。」馬樂滿臉通紅否認。
「對不起。」胡小蝶哭著說:「我怕失去你。我怕你真的會去找她。」
「來吃飯吧。」翁信良說,他有心講和。
翁信良用手帕掩著嘴巴,企圖掩飾自己的失神。
「哦。」翁信良點頭,「你們在一起?」
「你有什麼打算?」馬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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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件事拜託你。」沈魚把鳥籠拿下來,「這隻相思,請你替我還給翁信良。」
馬樂忙著跟沈魚說話,著時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直站著的翁信良和胡小蝶。他很後悔邀請他們來,如果知道沈魚會出現,他一定不會叫他們來。
看到沈魚站在演奏廳後排等待休場時入座,馬樂興奮得用眼神向沈魚打招呼,沈魚向他揮手。翁信良以為,沈魚已經飛到馬樂身邊了。
「你不舒服?」沈魚問他。
「是的,這隻錶防水。」
「謝謝你。」翁信良說。
馬樂蹲下來,問:「你見過翁信良?」
「喂。」馬樂接電話。
這把聲音很熟悉。
翁信良搖頭。
翁信良給胡小蝶弄得十分難堪,不知道怎樣向馬樂解釋。
馬樂壓根兒就沒有想過沈魚會出現,打從半年前頭一次寄演奏會門券到巴黎給她,每一次,馬樂都失望。在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時候,她竟然回來了,坐在他原先為她安排的座位上,微笑祝福他。馬樂第一次感覺到他的音樂裏有一種來自最深心處的激|情,使他幾乎忘了他是管弦樂團的其中一位表演者,沈魚是其中一位聽眾。他好像單單看到台下有她。
「你好嗎?聽說你在緹緹父母的餐館工作。」
「她寫過一封信回來。」
馬樂搖頭:「她不會想起我的。」
馬樂知道她剛才一定偷聽了他和翁信良的對話,他放下碗筷,徐徐站起來。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怎樣收到我寄給你的門票。」馬樂問沈魚。
「你不回來的話,我會將牠們統統毀滅。」馬樂說。
胡小蝶發現了咕咕:「咦,這隻狗是誰的?很可愛。」她蹲下來跟咕咕玩耍。
「如果海洋公園還要我的話,我想回去。」
沈魚覺得這個女人真厲害,本來是她做了她和翁信良之間的第三者,現在她卻說成她和翁信良之間只是曾經分開一段日子,他們現在復合了,沈魚才是第三者、局外人。她不過是胡小蝶和翁信良之間的過客。
「我先走,再見。」馬樂跟翁信良和胡小蝶說。
「馬樂總是愛上你身邊的女人。」胡小蝶笑著說。
沈魚凝望翁信良,她知道不該期望他說什麼,但她卻希冀他會說一句動人的話,譬如:「我愛你」或「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之類。
「不要緊。」
「你還戴著這隻手錶?」翁信良看到沈魚戴著他送給她的那隻海豚手錶。
廚房裏突然傳出打翻碗碟的聲音,因為來得太突然,把翁信良和馬樂嚇了一跳。
「他。」胡小蝶說。
「你為什麼喝得這麼醉?」胡小蝶問他。
「當天是我離開他,他受了很大傷害,去了日本多年,最近我們重逢。你知道,男人無法忘記一個曾經令他受傷至深的女人——」
馬樂向著空座位演奏,沈魚是不會回來的了。他的獨奏其實只為一個人演奏,那個人卻聽不到了,翁信良忍著咳嗽,臉都漲紅了,但他不想在馬樂獨奏時離場。
「他已經選擇了你。」馬樂說。
「你什麼時候回來接牠們,我給煩死了。」馬樂故意逼沈魚說出歸來的日期。
沈魚在岸上發號司令,力克首先躍起,跳過藤圈,隨後的四條海豚一一飛躍過去。沈魚跳到水裏,跟力克一同游泳,力克把她背在身上,淩空翻騰,全場觀眾鼓掌,其他訓練員也呆了,他們沒見過力克表演過這動作,只有沈魚見過。那夜,力克背著她,翠絲背著翁信良。
沈魚咬著牙:「我們這段情,就用『對不起』來做總結?」
「你這是幹什麼?」翁信良問胡小蝶。
「你要不要探一群朋友?」馬樂問沈魚。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開始懷疑咕咕的來歷。
「翁信良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我第一個男人。」胡小蝶說。
沈魚死心了,站起來:「我有事要先走。」
「馬樂,對不起——」沈魚慚愧地說。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翁信良說。
「我出來的時候,剛接到沈魚的電話。」
「你好嗎?」馬樂問她。
馬樂苦笑離開,他覺得他是為沈魚受這種屈辱,既然是為了沈魚,這種屈辱又算得上什麼。
「我沒有你的地址嘛!你怎麼收到門票的?」
「我還以為沒有。」
胡小蝶用新的狗糧餵咕咕,咕咕好像提不起興趣去吃。牠掛念牠的女主人。
「嗨,咕咕吃哪種狗糧?咕咕很可愛。」胡小蝶說:「我怕牠吃不慣新的狗糧。」
「牠們生病了,剛剛帶牠們去看醫生。」馬樂突然想起自己說錯了話,沈魚該想到他剛剛見過翁信良。果然,沈魚沉默了一陣。
「我再打電話給你,拜拜。」沈魚掛線。
馬樂看著沈魚,他已經等了百多個日子,今天她竟然為了他回來,這當中意味著她決定接受他的愛。他不能自已,緊緊地擁抱著沈魚說:「我愛你。」
沈魚沒有回答,只說:「我在緹緹父母開設的中國餐館裏工作,現在是午餐時間,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跟你聯絡了。」
「不行。」馬樂說:「我要十隻做抵押。」
翁信良不知道怎樣回答才能令她滿意。
「這個週末晚上有演奏會,你來不來?有一節是我個人獨奏。」馬樂說。
「我知道你跟翁信良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日子,他也這樣說。」胡小蝶說。
「我沒有試過召妓。」馬樂說。
「不要緊。」
「你們重逢之後第一次約會是誰提出的?」
「回去跟爸媽住。我以前跟他們關係不好,在巴黎這段日子,才明白只有親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失戀也有好處。」
五天之後,馬樂送沈魚到機場。
「馬樂,和-圖-書這麼巧?」
馬樂為一個人而奏的音樂卻得到全場掌聲。
「對不起。」胡小蝶說。
「他說的?」
翁信良不置可否。
翁信良和胡小蝶在計程車上一直默不作聲。胡小蝶一直垂著頭,她看得出,翁信良仍然惦念著沈魚,當天,她用了詭計把他從沈魚手上騙回來。她以為翁信良愛的是她,但她終於發現他愛的是沈魚。
翁信良當天夜裏打電話給馬樂,問他:「沈魚是不是回來了。」
她說來楚楚可憐,聲線微弱卻好像有千斤力,足以融化任何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
「我的狗病了。」
窗前的相思又吹著那一串惱人的音符。
「或者她比較適合你。」
「這正是我的痛苦,他留在我身邊,卻想著別的女人。沈魚是不是在巴黎?」
翁信良給胡小蝶一語道破,無言以對。
車子到了大廈門口,兩個人下車,翁信良拉著胡小蝶的手。胡小蝶感動得流下眼淚,她剛剛失去的安全感又回來了。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帶,無意中在狗帶上的小皮包裏發現一張字條,人們通常將地址寫好放在寵物身上,萬一牠走失,遇到有心人,會帶牠回家。字條上寫著一個地址和電話。
「真是你?你在哪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翁信良大笑,「她不再睡在我身邊,我才知道我愛她。」
「我已經替你找到房子,現在就可以搬。」
「我希望你快樂。」翁信良由衷地說。
「馬樂。」沈魚坐在馬樂身邊:「你會明白我的。」
「謝謝你。」沈魚含淚說,「我今天見過胡小蝶。」
「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沈魚問。
大宗美的助手告訴他:「你來得真不巧,今天有一條海豚在石澳擱淺,大宗小姐去了那裏。」
「那麼今天晚上,你住在什麼地方?」
「這裏放不下,其他的寄養在寵物店,有幾頭放在朋友家裏。」
「你和胡小蝶怎樣?」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不會去接她的。」胡小蝶強調。
「我的十隻小鬆獅呢?」沈魚問馬樂。
沈魚在計程車裏飲泣,她從來沒有跟另一個女人談判的經驗,強弱懸殊,她輸了。是翁信良主動跟胡小蝶來往,他不是被逼而是主動背叛她。她恨自己當天為什麼主動愛上這個男人,她只是用他來過度悲痛的日子。
翁信良回來了,看到放在桌上的新狗糧,跟胡小蝶說:「牠不吃這一種。」翁信良拿出兩罐另一隻牌子的狗糧。
「是我的。」
「哦,好吧。」馬樂說。
「不,我怕寄失了,我們約個時間見面,我來拿。」翁信良說。
「是的,是我抱你。」沈魚說。
「我買了菜,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
「我說不出你有什麼好處,缺點卻有很多。」沈魚說。
「是的,很久了。」
「好,你呢?」馬樂說。
「是的,是最精采的一次。」馬樂含情脈脈望著沈魚。
「沈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許多事情已經不可以從頭來過。」翁信良說。
「你好嗎?」沈魚問他。
他剛剛認識沈魚和緹緹的時候,也剛好有一條海豚擱淺,已經是兩年前的事。
「你忘了你有一群狗朋友?」
「你回診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牠也留在這裏。」胡小蝶抱著咕咕跟翁信良說。
「還了給翁信良。」沈魚說。
「這些狗全是沈魚的。」馬樂說。
「沈魚也許不知道你有愛過她,去接她回來吧!」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們走吧。」
沈魚失笑:「不用多謝我,不是我把他送給你的。」
「為什麼這樣說?」
「我出去替你買日用品。」胡小蝶指指地上十多個購物袋,「替你買內衣、牙刷這些日用品的感覺原來是很幸福的,我從前怎麼體會不到?」
「她從來不管我的。」
「你不用打電話給小蝶,告訴她你跟我一起嗎?」馬樂說。
「你恨我嗎?」胡小蝶問沈魚。
「別這樣!」翁信良拉著胡小蝶。
胡小蝶衝出大廳,走到馬樂面前。
「七時正見面。」胡小蝶說。
馬樂很失望,她連電話號碼也不肯留下。
「別傻。」翁信良說,「我上班了。」
沈魚搖頭:「我把咕咕放在他門口就跑了,我害怕看見他。」
胡小蝶打翻了幾隻碗碟,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馬樂點頭。
「鬆獅?你不是把牠們賣掉了嗎?」
「我出去一會。」他跟胡小蝶說。
「你真的一點也不愛她?」
馬樂把兩張演奏會的門票交給翁信良:「你和小蝶一起來。」
沈魚微笑點頭。
「你找我不是有話要說的嗎?」
翁信良心裏有點難過。
一個月過去了,沈魚還沒有回來,而其中一隻小鬆獅病了,病菌傳染給其餘九隻。馬樂抱著牠們去找翁信良。
一曲既終,他縱身跳入大海,然而,他的歌聲引來一群喜愛音樂的海豚,當中一條海豚把阿里翁馱在背上。當天夜裏,他就趕上那艘船,好幾天就回到科林斯。海豚不願意跟阿里翁分手,堅持要把他送到宮廷。在宮廷裏,牠在榮華富貴的生活中,不久便喪掉生命。阿里翁為牠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馬樂,你有沒有讀過希臘神話裏歌手阿里翁的故事?海神波塞冬有一個兒子叫阿里翁,是演奏七弦豎琴的能手。
「這裏不歡迎你。」胡小蝶對馬樂說。
目送翁信良跟胡小蝶一起離開,沈魚心裏的酸味越來越濃,她好不容易才可以看似從容地面對這次重逢。
「我得先把這十和-圖-書頭小寶貝送回家安頓。」馬樂說。
馬樂淩晨接到沈魚的電話。
「進去吧。」翁信良說。
沈魚沉默。
翁信良把鳥籠放在手術桌上,相思在籠裏拍了兩下翅膀,吹出一連串音符,是翁信良對著海豚吹的音符。
「只要你覺得快樂。」
「她好嗎?」
「我是胡小蝶,你記得我是誰吧?」
馬樂低頭不語。
「我把積蓄全拿去買狗,一頭六千塊,總共六萬塊。」沈魚忙碌地替牠們抹嘴。
「她臨走時叫我還給你的。」
「記得。」沈魚冷冷地說,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找我有什麼事?」
「我什麼都聽到。」胡小蝶轉過身來,凝望翁信良。
沈魚沒想到她竟然向她道歉。
「很久沒有見面了。」
「謝謝你。」沈魚含淚說,「我會回來的。」
「我在巴黎。」沈魚說。
「我明天向馬樂道歉。」胡小蝶說。
「他不擅於說離別!」沈魚冷笑,難道一句不擅於說離別,便可以一走了之?
「是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馬樂獨奏完畢,全場熱烈鼓掌。
「你是沈魚?」馬樂興奮地問。
「有。」翁信良說。
「謝謝你。」沈魚說:「我從前以為我們無法一起生活的原因是你太壞,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太好。」
「寂寞嘛。」馬樂說。
「昨天的事很對不起。」胡小蝶說,「你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賠罪。」
「很好,很平靜。」翁信良笑著說。
沈魚突然明白了翁信良為什麼選擇了胡小蝶,因為她軟弱、溫柔、需要保護,而她自己,看來太堅強了,翁信良以為她可以承受得住傷痛。堅強的女人往往是情場敗將。
「對不起。」翁信良說。
這個時候,胡小蝶進來。
「希望我是胡說吧!」
「你搞什麼鬼?」
「她時常令我想起緹緹,我只要和她一起,便無法忘記緹緹,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跟胡小蝶一起,我不會想起緹緹。」翁信良說。
週末晚上,馬樂穿好禮服準備出場,觀眾魚貫入場,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來,坐在前排位置。翁信良那天喝醉之後患上感冒,幾天來不斷的咳嗽。全場滿座,只有第一行中間的一個座位空著。
翁信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結婚,他覺得自己目前一片混亂。
月中,他收到沈魚從巴黎寄來的信。信裏說: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來找翁信良。
「我沒有行李。」
「嘩!你一個人養這麼多條狗?」
「我會好好照顧牠的。」
偶爾他會跟翁信良見面,但堅決不再到他家裏作客。
第二天,馬樂在演奏廳練習時,接到胡小蝶的電話。
「我為什麼要恨你?」沈魚反問。要恨,她只恨翁信良一個人。
「咕咕呢?」
一天,他參加一個在西西里的泰那魯斯舉行的音樂比賽,得了冠軍,崇拜他的人紛紛贈送許多值錢的禮物給他,那些受雇來送他回科林斯的水手頓時起了貪念,不獨搶去他所有的獎品,並且要殺死他。阿里翁對船長說:「請准許我唱最後一支歌。」船長同意,阿里翁身穿華麗的長袍,走到甲板上,以充滿激|情的歌曲求神祗保佑。
「她怎麼說?」
沈魚故作瀟灑地說:「道別是不必要的。」
翁信良送馬樂出去。
「你有沒有試過一覺醒來,發現你愛的人並不是那個睡在你身邊的人?」翁信良問馬樂。
「你有沒有讀過希臘神話裏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馬樂問翁信良。
「沈魚有找你嗎?」翁信良問馬樂。
「他不擅於說離別,所以他沒有跟你說清楚便走了,他現在在我家裏。」
「你有時間出來喝杯茶嗎?」
「怎麼樣?剛才的表演精采嗎?」
「好呀,現在就去!」
「再見。」
沈魚在直飛巴黎的航機上飲泣,緹緹懷著幸福的心情在空難中死去,也是坐這一條航線,她們會不會有相同的命運。沈魚突然希望發生空難,她也死在這條航道上,如果是這樣的話,翁信良大概會懷念她。可惜事與願違,她安全到達巴黎。她不想回去了。她沒有告訴馬樂,她已經辭去海洋公園的工作。要是她想留在巴黎不是一件困難的事,緹緹父母經營的中國餐館一定願意收容她當個女侍之類。
「你們兩個從前好像不會這樣客氣的,是不是因為沈魚?」
「那你什麼地方都能去?」馬樂笑說。
「喂——找誰?」
翁信良垂首不語。
「你很喜歡她?」
「沈魚有沒有消息?」翁信良問他。
「剛剛到,你好嗎?」沈魚說。
沈魚想起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想起那個失業漢放在她床上的大蜥蜴,笑著說:「日子總是要過的。」
翁信良知道馬樂是有心揶揄他。
「她去了巴黎。」馬樂說,「我只是代她照顧這些狗,她說過會回來的。」
胡小蝶站在翁信良身旁默不作聲。
「不用了。」翁信良說。
翁信良沮喪地點頭。
「跟我同一棟大廈。」
「馬樂,謝謝你。」沈魚由衷地說。
「那麼說,你一直也收到我的信?」
胡小蝶抬起頭,淚盈於睫,這是沈魚想不到的,失敗者不哭,勝利者卻哭了。
「我要改抽另一隻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歡我抽這麼濃的煙。」胡小蝶說。
「小蝶!」翁信良制止胡小蝶。
「她一個人在緹緹父母的唐餐館裏工作,你去看看她。」
沈魚回頭。
「為什麼牠會唱這首歌?」翁信良詫異。
「我進去看看。」翁信良走進廚房。
「什麼事?」
馬樂站起來:「你的行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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