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闊天空

左列鐘銘右謗書,
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曾國藩到達金陵。幾個小時後,曾國藩連夜審訊了李秀成。李秀成是幾天前被俘的,金陵突圍時,李秀成掩護小天王一行殺出城,因腳部受傷摔下了馬,躲藏在城外方山一帶,結果被當地的村民抓住,捆送到湘軍大營。數天前,性格暴躁的曾國荃在審訊李秀成時,想起新仇舊恨,情急之下,竟用刀尖將李秀成的手臂與大腿刺得鮮血直流。李秀成情急之下大聲叫道:「老九,我們各為其主,你這又是何苦呢?」曾國荃又羞又愧,只好罷手。曾國藩像所有勝利者一樣,危坐於高堂,他先是沒有說話,只是借著獄中昏暗的燈光,用他的三角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個軍事生涯中重要的對手。曾國藩沒有想到,這個文化程度不高、卻堪稱太平天國最傑出的軍事天才長得如此瘦小、貌不驚人,他甚至如女人一樣柔弱纖細。曾國藩開口了,他的語速沉著而緩慢,就像是在跟李秀成拉家常似的。曾國藩饒有興趣地詢問了李秀成很多有關太平天國的情況,仔細聆聽了李秀成對一些人和事的評價。這一次談話,讓曾國藩關於太平天國的很多疑問得到了證實。李秀成也很坦誠地回答了這些問題。在大多時間裡,曾國藩都是在聆聽,李秀成則侃侃而談。這一次雙方的會面,李秀成在幾天後的自述中濃墨重彩地加以描述,字裡行間表現出對曾國藩感激涕零。曾國藩卻在當天的日記中輕描淡寫道:「戌初,將所擒之偽忠王親自鞠訊數語。」寥寥一筆,便可以看出曾國藩對李秀成的輕慢。曾國藩是勝利者,當然可以居高臨下。除此之外,讓曾國藩居高臨下的還有文化和思想;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這位曾經的對手讓曾國藩大失所望。不過從見李秀成起,曾國藩已經決定要殺李秀成了——第二天,曾國藩給在安慶的兒子曾紀澤寫信道:「偽忠王曾親訊一次,擬即在此正法。」
這個時候,曾國藩和他的湘系如日中天。除了曾國藩任兩江總督之外,僅在同治前三年,朝廷先後任命的湘系督撫還有:兩廣總督毛鴻賓、直隸總督劉長佑、閩浙總督左宗棠、陝甘總督楊岳斌,廣東巡撫郭嵩燾、江蘇巡撫李鴻章、安徽巡撫唐訓方、陝西巡撫劉蓉、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曾國荃、湖南巡撫惲世臨。這些湘系的棟樑,再加上早期曾擔任督撫的胡林翼、駱秉章、羅遵殿、嚴樹森、李續宜、沈葆楨、彭玉麟、田興恕、江忠義等人,可以說,在近四年中,共有二十多個湘軍將帥出任總督、巡撫之職。他們手執重兵,權傾朝野,尤其是人馬,曾國藩的直轄部隊近二十萬,李鴻章的淮軍七萬餘人,左宗棠的楚軍四萬人,沈葆楨的部隊一萬人,這樣,再加上劉長佑等人的部隊,總數應該在三十萬人以上。而這時候所有的綠營和八旗加起來,也只不過七十萬人左右,而且,他們的戰鬥力根本無法跟湘系相比。曾國藩想起這樣的格局,心裡就覺得惶恐不安。
在曾國藩的一生中,軍旅生涯應該是最重要的一章,從一八五三年組織湘軍開始算起,直至一八六八年剿捻中途退出,這十六年左右的時間,在曾國藩六十多年的生命中,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從意義上,都應該佔據相當大的比重。如果把一個人的經歷當作是個人自我冶煉最重要因素的話,那麼,曾國藩長達十多年的戰爭生涯,完全可以看作他生命昇華的重要條件,也可以看作曾國藩對於自己的一次生命放逐。而他在生死之隘口所走的每一步,不僅艱苦而決絕,也富有某種神示的意義。實際上不僅僅是曾國藩,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人生都具有宿命的色彩,都是那樣的撲朔迷離,不可知曉。在它的背後,有一種力量在推動——可以說,是不可知的命運,成就了一個真正的曾國藩——它不僅造就了曾國藩豐富無比的閱歷,也使得曾國藩的人格趨於完整。命運使曾國藩最終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在晚清那個支離破碎的年代裡,閃爍著最後的光華。
那一晚曾國藩兄弟倆談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公雞都在打鳴了,曾國荃才離開。這一番長談,涉及的東西太多了,曾國荃如冷水淋頭一樣清醒過來。曾國荃向曾國藩表示,自己很快就回家養病。曾國藩起身為九弟送行,走到院落裡,已明顯地感到蕭瑟的秋意了,院子裡的樹葉上已沾滿了露珠。肅殺的秋天,說來,就悄悄地來了。
一八六四年八月七日,李秀成上午剛剛完成自傳,晚上,就被帶到法場上處死。據趙烈文後來記述道,李秀成在臨死之前一直說「中堂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圖報」云云,似乎對曾國藩感恩戴德。死之前,李秀成談笑風生,雖然他的文化程度不高,還是寫了十首半文半白的絕命詞。曾國藩下令:「免凌遲。其首傳示各省,而棺殮其軀,亦幸矣。」從李秀成免凌遲這一點看,曾國藩已經相當不易了,按照朝廷的慣例,對待這些造反的頭目,從來就是千刀萬剮的。曾國藩在金陵處死李秀成,至少,讓李秀成免除了肉體上的折磨和痛苦。
曾國藩想隱退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這時候的湘軍經過連年征戰,將帥志驕意惰,兵士擄掠成性,已染上很深的暮氣。尤其是合圍金陵時,因為欠餉,這支久經沙場的湘軍竟然怨聲載道,甚至還鬧出了不少事端,並且,在湘軍中,具有黑社會性質的「哥老會」活動也很頻繁,這個組織在湘軍中的存在,是一個危險信號。直和圖書到現在,曾國藩恍然大悟的是,在部隊中樹立理想和道德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難怪自古以來,當兵的從來都有奶便是娘,誰給錢便替誰賣命。這些與死亡底線接近的人,大約認識人生的方式也與別人不同,他們從來就是精神幻滅者,從來就是貪得無厭、溝壑難填,稍不如意,他們就燒殺搶掠,趕盡殺絕。如果以這種做生意的方式依託他們奪得天下,那又會有什麼意思呢?
那一天,曾國藩專門去了一趟金陵郊外的靈谷寺。在靈谷寺,曾國藩與寺內的住持品茗閒談,大道相通,曾國藩感覺到,寺內的那些高僧,還是有大智慧的。言談之際,曾國藩頗感受益。曾國藩還特意在靈谷寺買了一些名貴的檀香。現在,他又可以關起門來,安詳靜坐,享受奇特的異香了。長久以來,除了立功立言立身之外,曾國藩追求的,就是內心的寧靜了。不僅僅是曾國藩,每一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內向的追求,就是寧靜致遠,在寧靜中求得三昧。香氣馥郁之時,曾國藩反省著自己的行為,當身體和思想鬆弛下來之後,有些事情,就不成問題與障礙了。這一點,是曾國藩最深刻的感觸。有時候,曾國藩會在午後小睡一番。半醒半睡之中,曾國藩能感到涼爽的江風吹進窗口,有喜鵲在屋頂上快樂地鳴啼。身處這樣的輕鬆環境中,曾國藩覺得自己卸下了很多東西,身心也鬆弛了不少。
曾國藩搖了搖頭,緩緩地說:老九,你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在湘軍中,有很多人可以共患難,但不能共享富貴。左宗棠一代梟雄,做師爺時便不甘居人下,如今同我平起平坐,他能甘心在我面前俯首稱臣?我敢肯定,如若起事,第一個起兵討伐我的人就是左宗棠;再說李鴻章,我若一帆風順,李鴻章永遠是我的學生;如若不順,李鴻章必然反戈一擊。李鴻章多麼聰明啊,名利心極強,他當然不會輕易丟掉現有的權力和地位。並且,你看看現在這支湘軍吧,這麼多年的仗打下來,精銳早已打光了,那些優秀的人早已犧牲,部隊已呈老態,哪裡還能再打仗呢?再說李秀成,他不投降可以振臂一呼,從者雲集;一旦他投降了,就是一隻走狗,誰還聽他的!一席話把曾國荃說得啞口無言。曾國藩還說,當兵吃糧,陞官發財,就比如養了一群狗,你扔一塊骨頭,牠就跟你走,別人扔一塊更大的骨頭,牠就可能出賣你。我現在這個樣子,又有多少骨頭可以扔給他們呢?
儘管如此,長時間慘烈的戰爭生涯對於曾國藩性格的形成,是根本性的。道,就是這樣無是無非。可以說,如果沒有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曾國藩。這場慘烈的戰爭對於曾國藩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也許曾國藩只會成為一個學問不錯的朝中閣老,一個自以為是的諫臣。戰爭讓曾國藩陷入徹底的憂鬱。雖然戰爭讓曾國藩功成名就,但那種更多來自於內心的淒涼佔據了他。曾國藩這時候憂慮的,已不僅僅是清朝那個搖搖欲墜的小朝廷,他更多的是為人類本身的弱點和凶險感到悲愴了。
在裁減湘軍方面,曾國藩可謂是計劃周密——曾國藩向朝廷建議,經過這麼多年的戰爭,湘軍已「無昔日之生氣」,奏請裁汰遣散,想馬上裁三四萬人。沒等朝廷答覆,曾國藩就擅自做主,在沒有經曾國荃同意的情況下,以曾國荃有病為由,上奏朝廷,請朝廷不要安排曾國荃擔任浙江巡撫,讓他回老家養病。曾國藩擔心的是,毫無城府的曾國荃因為沉不住氣而壞事,並且,曾國荃因為攻城之後的大肆屠殺,以及太平天國銀庫大量金銀失蹤事件,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暫時避一避,很可能首先遭殃的就是他。曾國藩的請求正中朝廷下懷,朝廷很快同意了曾國藩的意見,並且,在上諭中很是慰問了曾國荃一番。慈禧還特意讓欽差送來一支六兩的大人參,以示龍恩。直到此時,曾國荃才知曉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曾國荃很不高興,以為兄長有意排斥自己。不久,在湘軍將領秦淮河的一次聚會上,曾國荃借著酒興,大發牢騷,曾國藩一時下不了台。曾國藩強忍住了,對此沒有理會。不久,曾國荃的生日到了,曾國藩派趙烈文帶禮物前去祝壽,並特意為曾國荃寫了七絕十二首,其中有這樣兩句:「刮骨箭瘢天鑒否,可憐叔子獨賢勞。」讀著這樣的詩,曾國荃淚如雨下。這個性格剛烈無比的漢子,終於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
金陵完全合圍之後,蘇州、杭州陸續攻下,只有金陵遲遲不下,曾國藩越發感到自己擁兵攬權,易遭疑忌。這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更讓曾國藩覺得是一個危險的兆頭——時任江西總督的沈葆楨在「釐金收入」中再三為難湘軍,居然裁減了湘軍的軍餉。當然,沈葆楨此舉也實屬無奈,江西連連支付湘軍的軍費,已不堪重負,作為地方官,他當然要照顧本省的利益。曾國藩很生氣,收集材料參了沈葆楨一本。沈葆楨也不示弱,告到了戶部,奏請江西釐金概歸本省經收。曾國藩沒想到的是,戶部居然支持沈葆楨!這件事情讓曾國藩非常不快。雖然沈葆楨是一代名臣林則徐的女婿,但作為江西總督,畢竟歸自己所轄。曾國藩又上疏力爭,這一回朝廷有所讓步,讓他跟沈葆楨分享釐金。這個判決還不足讓曾國藩滿意。後來,曾國藩想清楚了,這是朝廷故意在打壓自己,權力的平衡一直是執政者所要考慮的,一切還是因為自己的兵權太重了。曾國藩甚至意識到類似的事還會沒完沒了,朝廷肯定會有計劃地對自己的權力進行削減。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無奈何只得向朝廷hetubook•com.com打報告,以自己身體不好為理由,要求回老家養病。在曾國藩看來,如果能早早離開這個危險的位置,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人間隨處有乘除。
曾國藩慢慢變得安寧了,他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一開始,對於這種不需要提心吊膽的日子,他還感到不習慣,但慢慢地,曾國藩開始享受和平的寧靜了。有時候,曾國藩甚至會叫一兩個戲班子來府中唱戲,然後把彭玉麟、趙烈文他們喊來,呷著好茶,聽得有滋有味。曾國藩平日喝得較多的,是安徽的茶葉,無論是黃山毛峰,還是六安瓜片,或者是太平猴魁什麼的,他都非常愛喝。當然,曾國藩最喜歡的,還是家鄉的永豐細茶。幾乎每一年,家裡人總要從湖南給他捎上幾斤。唯一讓曾國藩感到不習慣的是,以前自己滿耳聽到的,都是湖南鄉音,現在,身邊左右傳來的,都是安徽話,連給他當差的,都換成淮軍了。對於此,曾國藩並不後悔,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散的,總有散的那一天。
以曾國藩的人生目標來說,他並不想做一個「神」。在他的一生中,他只是想做一個尋神者,一個能找到「神」的人,一個按照「理」來做人做事的人。只有擁有「規矩」,曾國藩才會有一種安全感,也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
很快,金陵被攻克後的第一個冬至到了。按照慣例,這一天是祭祀祖宗和亡靈的日子。還沒到晚上,金陵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燒紙錢的人。這也難怪,大戰剛過,城中新增亡靈無數,哪一家沒有淒婉的家事呢?到了晚上,即使在曾府之內,都能聽到附近哭聲一片,彷彿自己所待的地方是地獄一般。曾國藩不由嘆了口氣,吩咐家人也燒上幾疊紙錢,祭奠一下自己的家人。怔怔地看著那些紙錢在火中變成了灰蝴蝶和黑蝴蝶,曾國藩不由感慨生死之隔如紙一樣輕薄。那些當年活生生的魂靈,現在躲藏在什麼地方呢——但願他們在地下安息。

遣撤湘軍的那段時間,兩江總督府裡人來人往,很多老弟兄都是來跟曾國藩告別的。此外,還有一些囑託。曾國藩都一一應允了。兩萬五千多名湘軍回家了,龐大的隊伍離開金陵後,曾國藩突然感到金陵城空了不少,心中如打碎了五味藥瓶似的,惆悵無比。曾國藩知道人們會抱怨他的冷酷和鐵血,但誰又會知道他心底中的一絲溫情呢?而且,越割捨得果斷,就越是安全,這支部隊如果不迅速解散的話,那麼,誰料到會有什麼結果?只是,曾國藩心中稍稍有點內疚,這些人都是跟他很多年的家鄉子弟,打仗時,把腦袋拎在手上,現在勝利了,卻只能解甲歸田。除了得到一些金錢,他們獲得的,實在是太少了。
既然沒有前進的路,那麼,身心疲憊的曾國藩就不得不尋求退路了。曾國藩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只有迅速表明自己的態度,才能安全度過危險。那段時間,曾國藩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下的日記中;無論是在給朝廷及同僚友朋的奏章和信函裡,還是在給兄弟兒子的家書中,都用不同的語言和口氣表達一個共同的意思:勝利得力於別人,自己無功可居。並且,一向行動遲重的曾國藩變得迅猛異常——一是果斷地殺了李秀成,二是給朝廷上了一本《粗籌善後事宜摺》。在奏摺中,曾國藩對朝廷有兩點建言:一是在兩江範圍內,全面恢復科舉;二是請求裁減湘軍。很快,朝廷同意了曾國藩的意見。曾國藩立即大告兩江:當年十一月份,將在兩江地區恢復科舉,進行甲子科鄉試。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司、江寧知府等官衙的興建計劃,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重修滿城;一是恢復江南貢院。修復滿城,完全是出於政治原因,曾國藩是想以這樣的姿態,消除朝廷對於自己擁兵自重的懷疑,曾國藩就是要讓朝廷知道,自己身為一個地方漢族大員,對於清朝天子,是極度尊重的。曾國藩清楚地明白一個弱小民族的心理,也明白孤兒寡母統治的恐慌。至於恢復科舉,倒是出自曾國藩的真心。作為一個曾經的讀書人,曾國藩一直想為天下的學子做點什麼,而且,恢復江南貢院,明顯地可以籠絡江南士子的心,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事情果然如曾國藩所料,科舉的恢復,使得社會一下子變得有序起來,兩江一帶的年輕後生因為有了出路,又開始專心求學,變得安分守己了。
一八六四年十月八日,再度回到安慶的曾國藩帶著家眷搬遷至金陵。曾國藩將兩江總督府設在了太平天國天王府內。之前幾成一片廢墟的金陵,在度過了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之後,像一個病人一樣,慢慢地開始恢復元氣。市民們陸續走上街,人們的臉上慢慢有了笑容。畢竟,這裡曾是六朝古都,什麼樣的風雨沒有見過,金陵人早已習慣於以不變來對待外面世界的瞬息萬變了。相對於清峻的北京而言,富麗溫軟的金陵無疑更具人情味,也更有平民的精神,讓人更為寬心,這一點,讓同樣來自南方的曾國藩感到很親切。在金陵,曾國藩明顯沒感到類似京城的方方面面的壓力。這是一個比較適合居住的城市,沒有北方的官僚氣,也沒有江南的地主氣。它既市井化,又有一點書卷氣,有一種新型的商業和經濟之上形成的市民氣象,既市儈又實利,又活潑而平淡。在這座城市,人們有難得的平常心,也有處變不驚的大家風範。當然,對於這座城市來說,還有須臾不可割捨的風花雪月,以及那些經久陳舊的文化。
曾國藩與曾國荃的這一番談話,hetubook.com•com當然有野史想像的成分。不過以曾國藩和曾國荃的性格和關係,這樣的談話內容完全合理。不僅如此,曾國藩到了金陵之後,他的很多心腹,包括彭玉麟、趙烈文等人,以及著名的研究「帝王之學」的學者王闓運等,都先後來探曾國藩的底。他們一開始說話時都很隱晦,有的借機發發牢騷,抱怨朝廷獎勵不公,有的替曾國藩抱屈,因為咸豐帝臨死之時有遺言,許諾「克復金陵者王」。可等到曾氏兄弟攻克了金陵,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只慳吝地給了曾國藩一個「一等毅勇侯」,「王」與「侯」,相差十萬八千里啊!對於部下與幕僚們的試探,曾國藩絲毫不動聲色,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後來,為了避免越來越多的麻煩,曾國藩乾脆親筆寫下了一副對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掛在金陵住地的中堂上。這樣,所有來曾府試探風向的人,從這副對聯中,就已經明白曾國藩的心跡了。
接下來,又一樁事情讓曾國藩大費腦筋,也讓曾國藩大傷元氣。那就是太平天國幼王失蹤案件。金陵破城後,李秀成乘亂護送太平天國幼王出城。李秀成的腳負傷之後,危急之下,他將幼王扶上自己的馬,讓隨從帶著幼王突圍而去。曾國藩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幼天王去向的報告,以為幼天王在亂軍之中已喪命,便在向朝廷的奏摺中聲稱幼王積薪宮殿,舉火自焚。一直喜歡唱反調的左宗棠大約得到了一些消息,也給朝廷上了一個摺子,稱幼天王並沒有死,而是在金陵城破之後,逃往浙江湖州。這一次,是左宗棠第二次不給曾國藩面子了。第一次,是在曾國藩賭氣告假回老家丁憂的時候,左宗棠就到處說曾國藩是個「書獃子」、「假正經」,讓曾國藩很惱火。這一次,左宗棠的說法同樣讓曾國藩兄弟很難堪。一番調查後,曾國藩又向朝廷上了一奏摺,說幼王並沒有逃走……就這樣,曾國藩與左宗棠打起了筆墨官司,雙方吵得不可開交。讓曾國藩顏面掃地的是,幼天王的確沒死,而且在江西被抓住了。自此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曾國藩對左宗棠一直耿耿於懷,與左斷交,一直到死都沒有跟左宗棠通信。一直到後來左宗棠進軍西北,曾國藩在最後的時間裡,主動將湘軍劉松山部調撥給左宗棠,並且在供給上全力滿足左宗棠,為左宗棠在西北戰場的勝利提供了保障。左宗棠也投桃報李,大捷之後,上奏朝廷請求褒獎曾國藩。兩人到了此時,自然「相視一笑泯恩仇」了。這當然是後話了。
因為湘軍大隊人馬的解散,東南局勢變得平穩起來。不僅僅是曾國藩,很多人都為此鬆了一口氣。不過讓曾國藩稍感寬慰的是,龐大的湘軍水師保留住了——原先的湘軍水師改編為長江水師,納入了朝廷的正式編制,這一點,對於湘軍很多弟兄,算是有了一個交代。值得慶幸的還有淮軍的保留。以李鴻章處世的圓滑和機智,倒是可以成就一番事業的。淮軍也算是他的部隊,是他命令李鴻章一手組建的。把淮軍留下來,是一件好事。有淮軍在,自己就會很安全。況且,現在戰事還沒有真正平息,在北方,捻軍異常活躍,淮軍打仗剽悍,裝備好,對北方也比較熟悉,去擔當圍剿任務更為適宜。至於其他方面,除曾氏兄弟的直轄湘軍被裁撤之外,左宗棠部湘軍也由六萬餘人裁去四萬多,其餘江西、湖南等地的湘軍也大部遣散。這支龐大的隊伍,就像秋天裡的樹葉一樣,一陣風吹來,就慢慢凋落了;也像一塊冰一樣,泡在水中之後,慢慢地就消失了。一段時間之後,曾國藩的情緒變得平穩了,這一切,跟萬事萬物其實都是一個理,每個事物的誕生都是有使命的,使命結束了,末日也就來臨了。
後來的野史記載:曾國藩親自審訊李秀成的第二天,也即七月二十九日晚,曾國藩曾經與曾國荃有一次長談。對於九弟曾國荃,曾國藩一直抱有感激之情的,弟弟自從咸豐六年籌建「吉」字營跟隨曾國藩打仗之後,攻城拔寨,戰無不克。有一次左宗棠問曾國藩,對於曾國荃,他這個做兄長的,有什麼看法,曾國藩的回答是:殺人如麻,揮金如土。在曾國藩看來,曾國荃算是一個軍事奇才,但在治理國家以及人情世故方面,缺少智慧,顯得相當不成熟。現在,裁減湘軍,首先要爭取的,就是曾國荃的支持。野史曾記述兄弟二人的談話——兩人見面後,曾國荃看出了兄長的心事,乾脆開誠佈公地說:「東南半壁無主,我公豈有意乎?」這實際上就是很明白地問曾國藩,敢不敢造反?曾國藩把臉一沉,說,這種掉腦袋的話,你也敢說,真是糊塗啊!曾國荃似有不服,辯解說:兩江總督是你,閩浙總督是左宗棠,四川總督是羅炳常,江蘇總督是李鴻章,還有三個現任總督、五個現任巡撫全是湘軍之人。大哥手裡握著二十多萬湘軍精兵,如果需要,可把現在被捕的李秀成說動,讓他振臂一呼,收納十萬太平天國降兵跟隨你造反。這樣,手上就有三十多萬精銳之師。有這些兵馬,即可攻破京師,恢復漢家江山,成為一代帝王。大哥,捨你其誰啊!

曾國藩是清楚知道自己處境的。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想到,朝廷和那些平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臣們,對這件事情,竟然比自己敏感得多。曾國藩從來就對自己有著清晰定位。身為一個漢人,曾國藩從不認為自己深得朝廷信任。畢竟,這是一個滿人的政權,也是一個以血緣關係為根本的私家天下,自己作為一個手握重兵的外族人,肯定是會讓那些怯懦的滿人忌諱的。不僅僅如此,自己在上上下下,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享有很高的威望,這就更讓他們提心吊膽了。早在一八六一年十月,當宮廷政變的消息傳來,曾國藩已經感到寢食不安了,他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自己的「權太重,位太高,虛望之隆,悚愧之至」。因此,「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漸漸可以收場耳」。況且朝廷現在由孤兒寡母掌權,自身的虛弱,決定了他們肯定會稍有風吹草動,都心驚膽寒、神經過敏。自己組建湘軍那麼多年,一直名不正言不順,直到江南大營被破,朝廷在萬分無奈的情況下,才授予自己兩江總督的職位,這本身就說明朝廷對自己的不信任。朝廷的疑慮,曾國藩當然不可能改變,要改變的,只能是自己,自己只有加倍小心謹慎,才能贏得朝廷的信任,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放棄權力。手握權力,就是手握潛在的危險。一直大權在握的曾國藩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戰戰兢兢走獨木橋一樣,稍有不慎,就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十六年的戰鬥生涯,帶給曾國藩的有三樣,那就是:卓越的功勳、糟糕的身體以及幾近消極的人生看法。一個人內心巨大的U形彎,對於旁觀者來說,一般是很難覺察到的。對於曾國藩來說,這個一直注重於觀察自己內心的人,在這樣的過程中,一直能清晰地體驗到自己巨大而細微的變化,也能充分領略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和歡樂。這個文化符號本身所感受的,遠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完美,也不是輕易的嬗變。可以說,他能夠感受到命運賜予歡樂的,只有極短的一段時間,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感受冥冥之中傳達的無言的信號,一直細若遊絲地向他昭示什麼。在更多時間裡,為了追尋這個信號,他在內心當中表現出捉摸不定的渴望,內心拱動的,是焦躁、孤寂以及苦澀。尤其是在戰爭歲月中,當浴血已成為一種不得不經歷的過程,或者戰爭徹底地墮落為殺戮和血腥時,曾國藩一直隱忍著巨大的內心痛苦,也深深地陷入一種迷障,他感受不到實現理想的巨大快樂,也感受不到因辛苦付出本該擁有的幸福。在更多的時候,困惑和不解包裹著他,使得他輕而易舉墜入憂傷的迷霧,跟失望糾纏在一起。甚至,伴隨他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這樣的感覺,讓他從未意識到一種幸福,他只能遠遠地注視著幸福,卻不能擁抱和保住幸福。
曾國藩為什麼如此匆忙殺掉李秀成,這一直算是一個謎。也許,長於識人的曾國藩對於李秀成的面相和言行感覺不爽,在他看來,這個太平天國忠王異常狡猾,並且,在太平天國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只有速殺,才會讓餘黨徹底斷了東山再起的念頭。當然,這只是想法之一。最大的可能性在於,曾國藩審問李秀成之時,李秀成極可能力勸曾國藩起兵造反恢復漢室,並且承諾召集十數萬舊部幫助曾國藩。在李秀成的自述書中,也極可能有相關內容,後來被曾國藩刪除了。這一點,可以說是最讓曾國藩忌諱的。李秀成如果解押到京,話題涉及到這方面,或者說出什麼對曾氏兄弟不利的話,會讓曾國藩很被動。另外,曾國藩忌憚的一點是,如果李秀成押送至京的半途中,有個三長兩短,放虎歸山,就必定釀成大禍。總而言之,如果押解李秀成去京城,一切將無法控制,有百害而無一利,還是在金陵將他迅速處死為上。當然,另一種可能是,李秀成在與曾國藩談話時,請求速速將他在金陵處死,以免折磨。曾國藩滿足了李秀成的願望。在金陵處死李秀成,最起碼,可以讓他死個痛快,而到了京城,肯定會遭受百般折磨,最後還得「凌遲而死」。以曾國藩的為人來說,他是有著如此器量的。可以佐證這一猜測的是,李秀成在見了曾國藩一面之後,意識到自己死期將至,他帶著傷殘的身體,幾乎是用每天七千字的速度在寫自傳。
實際上在進攻金陵之前,曾國藩就考慮過是不是應該退隱了。對於熟讀中國歷史的曾國藩來說,這當中潛在的危險他是最明白不過的了。功高震主,權傾東南,中國歷史上那些大臣被誅的例子還少嗎?他知道,攻下金陵容易,至於平平安安地從第一功臣的位置上退下來,就比較困難了,那是需要膽大心細極高明的策略的。為了安全起見,曾國藩甚至避免去摘這個果實。這麼多年的戰爭下來,曾國藩感覺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了,他時常感到無限的疲憊如鉛注一樣灌滿了全身,他真想退下來,憩息於青山綠水之中,做一個村夫野老,慣看春花秋月。但性格剛烈的曾國荃正在興頭上,拼著命要親手攻下金陵,在這樣的情況下,曾國藩只好聽之任之了,只是他每次給曾國荃寫信,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曾國荃。曾國藩總是一再說,我現在居於高位,又竊得虛名,時常有驚恐之感,那些歷史上的重臣們,能夠保持善終的極少,我擔心的是我在這樣的位置上不能保護你們,我倒霉的時候,也會連累你們,所以我們要時常以危詞苦語互相提醒,以避免大災難。
對於這樣的生活,曾國藩還是心安理得的。畢竟,以曾國藩的人生目標來說,他並不想做一個「神」。在他的一生中,他只是想做一個尋神者,一個能找到「神」的人,一個按照「理」來做人做事的人。只有擁有「規矩」,曾國藩才會有一種安全感,也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曾國藩從沒想到做一個聖徒,也從沒考慮過拯救世界什麼的,他只是想盡自己的菲薄之力,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曾國藩始終是人,一個兢兢業業、克己復禮的人,一個謙謙的君子。這樣的初衷,使得曾國藩總以一種獨一無二的堅韌和毅力竭力爭取盡善盡美和_圖_書。他的內心中,一直有一種巨大的信仰力量,像大提琴一樣迂迴低沉。
萬事浮雲過太虛。
這時候,朝廷似乎也察覺到了曾國藩在想什麼。畢竟,對於曾國藩,同是屬羊的慈禧太后還是很瞭解的,在曾國藩大張旗鼓地做出一系列讓朝廷寬心的舉動後,慈禧終於明白曾國藩的初衷,甚至,都稍稍有點感動了。朝廷接連下了三個諭旨,讓曾國藩連吃三粒「寬心丸」:一是軍費報銷免辦清冊;二是金陵窖藏金銀去向不予追查;三是不再深究走脫幼天王之責。
一八六五年四月,朝廷繼續爆發政權鬥爭,那拉氏親擬詔旨,斥責恭親王奕訢妄自尊大,目無君主,暗使離間,諸多挾制等等,革去其議政王和其他一切差事,不准干預政事。在金陵,第一時間裡,曾國藩像一頭警覺的獵犬一樣獲悉了這個消息,曾國藩擔心這件事只是一個信號,隨之還有相應的行動。既然對奕訢都可以爽然棄之,對於大臣,更可以卸磨殺驢了。曾國藩苦思數日,開始向心腹將領吹風試探,想聽聽他們有什麼好的應對辦法。四月二十七日,曾國藩以巡察為名,相約駐紮裕溪口的水師將領彭玉麟赴下關一見。兩人乘一隻小舟來到了長江之中,在浩渺無垠的江面上,密談良久。彭玉麟一直是曾國藩的心腹,為人剛正,淡泊名利,曾國藩很信得過他。彭玉麟勸慰曾國藩說,不行乾脆歸隱山林算了。曾國藩苦笑著說,山林裡就安全了嗎?彭玉麟又向曾國藩建議:乾脆自己帶頭向朝廷遞交奏摺,要求朝廷善待功臣。曾國藩想了想,還是認為時機不成熟,不能莽撞行事。兩人商定的結果只能是靜觀其變,從京中進一步瞭解詳情,弄清事情的原委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辦。很快,從京城傳來的消息證實,奕訢只是被罷了「議政王」一職,不久,又開始主政軍機處了。曾國藩一顆懸著的心又落了回去。
低頭一拜屠羊說,
八月十五日,曾國荃來到了曾國藩的住地,兄弟倆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這一回,曾國藩將自己的擔心和苦悶向曾國荃和盤托出,粗心的曾國荃恍然大悟,他一下子明白了事態的危險,也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曾國藩告誡曾國荃,現在只剩下急流勇退一條路了,要想保全自己,只有退一步海闊天空;即使是退,還要退得有序,千萬不可因亂生變。曾國藩又贈曾國荃詩一首,既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也是告誡各位湘軍弟兄:
進攻金陵之時,曾國藩在給李鴻章、郭嵩燾等人的信中,都流露出隱退的意思。自己實在是不想幹了,只想回到湖南那個小山村中,看看書,寫點東西,過一種清靜的生活。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曾國藩竭力保薦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出任地方大員。畢竟,以後自己要是退下去了,有這些同仁和學生們在位,想辦點事,還是會方便一些,況且這些人跟自己戎馬這麼多年,也應該有一個好的結果了。

彭玉麟畫像
現在,金陵攻克了,曾國藩在經歷短暫的狂喜之後,又陷入了新的問題,來自於內心,也來自於外部的變化。實際上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國藩就憑自己的智慧和洞察力,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邊的危險。已經有一種力量在悄然對立了,而且,這種力量非常陰險,也非常強大。一八六四年七月初,金陵還沒有攻克,河南巡撫張之萬就暗自向朝廷上了一份《裁勇練兵摺》,建議朝廷裁削湘軍。這個見風使舵的傢伙,當然是摸透了朝廷的心思才會向曾國藩射出一支毒箭。對於張之萬之流的態度,曾國藩並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這一切正常不過。曾國藩關心的,只是朝廷的態度。朝廷的態度讓曾國藩心裡一緊——批覆竟然是認為此議實為目前要務,令各督撫妥善辦理兵勇回家。曾國藩知道朝廷在這方面已經有所警覺了。
實際上對曾國藩來說,他不是沒有考慮,而是考慮得已經非常徹底了。曾國藩清楚地明白目前的形勢: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進」——擁兵造反,推翻清廷,自立為帝;二是「退」——自剪羽毛,釋清疑忌,以求自保。對於曾國藩來說,他顯然不想繼續打仗,多年的戰爭已讓他徹底厭倦,更何況自己的身體和精力每況愈下,繼續爭權奪利,對於他來說,已沒有太大的興趣。曾國藩自那一次不告而辭回鄉之後,人生的態度已親近黃老哲學,幾乎沒有攀登頂峰的野心。水滿則溢,月滿則缺,曾國藩深得三昧。因此,曾國藩寧願自己的福分和運氣不要太好,所以,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命名為「求缺齋」,也是這個意思。不僅如此,曾國藩越來越迫切想退隱歸田,頤養天年,在往後的歲月中,盡情地享受生活,讀讀書,寫寫文章。再說,如果造反,就一定有必勝的把握?曾國藩清楚地知道周圍的形勢,湘軍只是清廷進攻金陵的一個先鋒,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他的身前左右,朝廷早就佈置了大量兵馬:在金陵的西部,官文守武昌,據長江上游;在東部,富明阿、馮子材守揚州、鎮江,據長江下游;在北面,僧格林沁屯兵皖、鄂邊境,虎視金陵。這些人馬,都跟曾國藩的湘軍毫無關聯,他們可以說是來支援湘軍的,也可以說是來防備湘軍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竭力冒險去做這樣的事,不是很愚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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