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祭酒熙元和王懿榮,前者和老母服毒,後者與妻子投井;
李鴻章此時已成為這艘即將沉沒的巨輪的唯一救命稻草。朝廷的電報繼續一封接一封地到達南方,要求李鴻章北上與攻打京城的洋人議和。與此同時,各地請求李鴻章北上「主持局面」的電報也如雪片一樣飛來,一律聲稱只有他才能穩定大局。朝廷下詔,將李鴻章由兩廣總督重新調任為大清國封疆大臣中的最高職位: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慈禧的一紙任命是:「著李鴻章為全權大臣。」
但李鴻章的電報石沉大海,沒有起到一點作用。
一九〇〇年八月十五日,大清國都城淪陷,政府和朝廷逃亡。據不完全統計,在京城淪陷之後,集體自殺的貴族家庭就有:
最初,慈禧的態度是很明確的,那就是,義和團可以在周邊活動,但不准到北京來搗亂。慈禧十分清楚,如果幾十萬義和團來到京城,局面將不可收拾。但奇怪的是,當四面八方的義和團們來到緊閉的北京城門下時,一個來自輔國公載瀾的命令卻出人意料地送達了,九門提督不得不開門。於是大批的義和團農民們絡繹不絕地擁入了清國的都城。
關於懲辦問題的談判,耗盡了李鴻章最後的氣力。李鴻章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洋人論短道長,他無法接受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們在菜市口被洋人斬首的局面,一直據理力爭。與此同時,為了議和自保,朝廷不得不屈從列強提出的「懲辦禍首」的要求,多次發佈上諭懲辦禍首:莊親王載勳被賜自盡,山西巡撫毓賢被即行正法,剛毅本應斬立決,因已病故免其置議,啟秀、徐承煜即行正法,載漪、載瀾被發往新疆,徐桐、李秉衡因已臨難自盡故免其置議,左都御史英年被賜自盡,趙舒翹也被賜自盡……各級官紳遭懲處者達一〇〇多人。這些退讓都是為了保住慈禧的性命。最終聯軍放棄了對包括慈禧「正法」的要求。
一九〇一年,李鴻章七十八歲。這一年,是李鴻章生命的最後一年。
歷史看起來似乎總是必然的,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又有著很多偶然性。這樣的偶然性往往由一些關鍵的細節決定,但關鍵細節,在歷史進程中往往丟失得無影無蹤,像海水沖過的沙灘一樣,將那些色彩斑斕的貝殼席捲得無影無蹤。這種關鍵性的缺失,又造成了這樣一種局面,歷史總是莫名其妙,像一個喜怒無常的小孩一樣,支離破碎,缺乏很多合理性。從現在看,義和團整個進程中的一些關鍵細節,也是毫無蹤影,譬如,為什麼載瀾會讓官兵打開城門,是因為洋人反對他的兒子接替光緒擔任皇帝嗎?為什麼慈禧在關鍵時刻表現得那樣遲緩?是一直在宮中沉湎於大戲嗎?解釋只有一種,中國的專制政體在絕大多數時間裡總是拖沓而無效率,並且,在突如其來的事件面前,因為害怕承擔責任,總是習慣於推諉拖拉,貽誤時機,從而導致局面失控。
三品銜兼襲騎都尉員候選員外郎陳鑾一家集體自殺人數最多,達三十一人。
一九〇〇年六月,當八國聯軍即將進入北京城的時候,慈禧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著,沉醉於她以古老的神話方式取得抗擊洋人勝利的美夢之中。義和團進京之後,不知是觸動了慈禧的哪條神經,這個曾經非常喜愛戲劇的老婦人變本加厲,對待那些戲劇,幾乎是瘋魔了。慈禧整日沉湎於京劇,每天,她總是遲遲地起床,一番精心地漱洗之後,吃過午飯,她就讓戲班子熱熱鬧鬧地開演了。當大戲敲著鑼鼓拉開帷幕之後,慈禧一邊安詳地用她專用的鶴腳煙袋吸著水煙,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戲,像一個農村婦女一樣盡展悲歡離合。看到入情處,慈禧也會大聲笑出或者慟哭不止。戲落幕了,喜笑顏開的慈禧就會下旨:賞!小太監就會把碎銀子拋到台上去,演員們就會磕頭謝恩。
前來送行的南海知縣裴景福與李鴻章既是同鄉,又私交甚密,他走到李鴻章面前,小心翼翼地探聽李鴻章對國是的態度,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國家少受損失,沒想到李鴻章突然聲音哽咽:「不能預料!惟有竭力磋磨,展緩年分,尚不知做得到否?吾尚有幾年?一日和尚一日鐘,鍾不鳴,和尚亦死矣!」李鴻章生命的最後一年,還在繼續著與洋人噩夢般的周旋。
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七日,七十七歲的李鴻章在廣州登船準備北上了。此時的李鴻章,依舊清癯高瘦,頭上戴一頂青緞小便帽,腦後的辮子,已變得花白枯萎了。李鴻章顫巍巍地在貼身侍衛的攙扶下走過跳板,然後在甲板上的籐椅上坐了下來。所有的官員都靜靜地等候著他發佈開船的命令,但李鴻章許久都沒有開口,他只是閉著眼睛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一般。南方的七月,正是高溫酷暑,悶熱的天氣凝固得彷彿將要爆炸似的。
李鴻章在病榻上上奏朝廷:
宗室侍讀崇壽,殺全家老少之後,自刃胸腹以死;
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深痛劇,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https://m.hetubook.com.com 十一月初,聯軍照會李鴻章和慶親王,提出議和談判的六項原則:懲辦禍首;禁止軍火輸入中國;索取賠款;使館駐紮衛兵;拆毀大沽炮台;天津至大沽間駐紮洋兵,保障大沽與北京之間的交通安全自由。聽到這六項嚴重侮辱大清國國家主權的「原則」時,李鴻章忍無可忍,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列強猶如「虎狼群」的話。李鴻章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作為戰敗國臣子的虛弱了,「弱國從來無外交」,自己哪是一個來議和的外交官呢,分明只是一頭羊,闖進了虎視眈眈的虎狼之群。
這一年,這位顫顫巍巍的老人邁過了新世紀的門檻。在上一個世紀,李鴻章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現在,這個老人與他所服務的朝廷一樣變得日薄西山了。步入新年之後,李鴻章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他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個人坐在有假山的院落裡,看著不遠處的白雲蒼狗,獨自發呆;有時候,他甚至像一條剛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李鴻章畢生所積蓄的力量以及他人生的破綻,都在最後的時光中情不自禁地透過一些細節流露出來。
諸君努力艱難日,莫誤龍華會裡因。
後來,晚清名士齊如山曾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庚子事變八國聯軍進駐北京,朝廷宣佈由李鴻章全權擔任議和大使並從廣州趕赴北京時,整個北京城都在盼望著李鴻章的到來。的確也是這樣,當整個清國陷入了最大的災難,京城淪陷,清國的官員們死的死、亡的亡,或者袖手訥言、各求自保、麻木不仁時,只有李鴻章,算是挺身而出,走著一條與眾不同的路,那就是,以個人的屈辱和犧牲換取最大限度的時局緩和。李鴻章當然知道這樣的行為本身極容易被釘在民族和國家的恥辱柱上,極容易在歷史被簡單化以及別有用心中充當犧牲品,但他無法躲避,也無法逃脫,只好走上前台。也可能李鴻章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這樣的舉動,避免了進一步的生靈塗炭,而他一輩子服侍的清國朝廷,也終於可以回到京城了。」
從京城狼狽逃至山西,又從山西輾轉逃至西安的慈禧在黃塵烈風中日日盼著李鴻章的「好」消息——「望電報如飢渴」。這個精幹但卻不善審時度勢的女人,晚年最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了李鴻章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雖然清國一九〇〇年夏天發生的巨禍完全可以避免,但既然發生了,李鴻章就必須盡心盡責地維持局面,並且還要消解聯軍的追究,維護慈禧的地位。這樣的奴才真算是忠心無比,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小朝廷,李鴻章正在做著最後的努力。——「每當聚議時,一切辯駁均由李鴻章陳詞;所奏朝廷折電,概出李鴻章之手。」由於事務繁雜,心理壓力巨大,李鴻章終於病倒了,他在拜會英、德公使後回賢良寺的路上受了風寒,一病不起,故作拖延以「漫天要價」的聯軍沉不住氣了,他們唯恐朝廷再也沒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一個耗盡「中國財力兵力」的「議和大綱」終於出籠。
護軍參領續林用刀殺了妻子兒女後自殺;
四十年來百戰身,幾回此地息風塵,
此時此刻的李鴻章像什麼呢?與他忠誠的大清帝國一樣,在西方列強高歌猛進邁入新世紀之時,這艘古老的東方航船,只能拖著呻|吟的骨架,使盡最後的氣力在海潮中顛簸而行,艱難、悠緩、疲憊、衰邁,已接近於徹底地觸礁了,陳舊、腐朽的艙板失去了密封性能,裂縫越來越大,海水不斷滲入……但掌握著這艘輪船的人,仍然掙扎著,幻想著起死回生,或者忍耐,堅持,做著最後的努力。
宗室侍讀寶豐全家吞金而死;
一品官富謙全家十二人自焚;
由於有了朝廷支持,義和團情緒高漲,迅速向更極端、更非理性的方向發展,對傳教士和教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打殺。義和團進入京津之後,情形更為恐怖,許多傳教士和外國人、中國教民被殺,甚至稍有看不慣的,都指為教民,全家皆殺。混亂的局面最後發展為:凡使用洋物者,「必殺無赦」。曾有幾個學生倉皇避亂,因為身上帶有鉛筆一支、洋紙一張,也遭受了亂刀砍殺的命運……對於開明官紳、維新派人士,義和團更是明打殺,要「拆毀同文館、大學堂等,所有師徒,均不饒放」。群情激憤之下,義和團還倡議活捉康有為回國治罪,甚至,義和團還一度衝入宮禁企圖捉拿光緒皇帝,結果是慈禧發了一通火,殺了幾個人,才平息了這一事件……形勢變得越來越失去控制了。被煽動起來的狂熱民眾,天天在街頭追殺洋人和「二毛子」,搶劫商店住宅,焚燒教堂醫院,外國人只得躲進使館,m.hetubook.com•com
並在使館外築起街壘。
在此之前,在廣袤的北方農村,一件最大的事情就是義和團的興起了。義和團興起的背景十分複雜,鴉片戰爭之後,清政府在列強的壓力之下簽訂不平等條約,被迫同意解除教禁。西方傳教士以越來越廣泛的形式深入到中國的農村,並且在中國內地的地方事務中擁有相當的特權,不受中國法律的約束;在實際利益方面,教會為了擴大勢力和影響,不擇手段、不分良莠地吸收教民,不少品行不良分子紛紛入教,為非作歹,興風作浪。這就更激起底層廣大民眾的憤怒。文化衝突和民族矛盾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敵對的力量,在北方廣大農村,基層民眾以一種針鋒相對的方式,也就是通過拜「本土神」的方式,抵抗著西方宗教勢力的入侵。
經營庶富羞言我,紐握機權恥授人。
貌似強大的清國一下子亂了方寸。京城保不住了,宮殿保不住了,虛弱的清國急切需要這樣一個人來收拾局面,這個人必須不會引起洋人們的反感,最好還在洋人那裡頗有面子,能夠得到南方各省那些心裡不痛快的督撫們的支持和信任;懂得辦洋務,能獨立處理棘手的重大問題;有與洋人周旋的骨氣和勇氣,能在議和中盡可能地維護朝廷的利益;能夠確保清國領土的完整;當然,最重要的是:必須慈禧信得過,對慈禧絕對忠誠,或者說,要確保光緒皇帝不捲土重來,維護慈禧的現實權力。
現在來看,這場蹩腳的農民運動更像是一場造反的大戲。喜歡戲劇的中國人集體造就了一場神魂顛倒的迷亂,然後,在這種迷亂演出了一場悲喜交加的大戲。在這當中,人人都發現自己成了演員,而當他們置身於這樣的運動時,都油然產生一種崇高感。男人女人都湧進了這場大戲之中,他們的裝扮也富有戲劇的特色:「大師兄身穿黃裳,頭包黃巾,馬如飛,黃令旗招展,人皆讓路」,在這群人當中,有扮作孫悟空的,有扮作諸葛亮的,有扮作關羽、張飛的……他們的裝扮和造型,都來自於在此之前廣為流傳的話本和戲劇。連女人也加入了,他們頭裹紅巾,腰扎紅帶,絳色褲褂,蹬軟底鞋,頭巾上寫著「協天大帝」四字,紅肚兜上則標明「護心鏡」。她們就差完全套用戲劇的扮相了,在背上插著十二面令旗,頭盔上飄著兩根長長的野雞翎。這樣的方式哪裡像是上戰場呢?就像是趕赴一場盛大的戲劇。魔術也出現了,由鄉下女子組織的「紅燈照」,每個人帶著一個小燈籠,據說小燈籠可以呼風喚火。有人看見,小燈籠可以帶著頭紮紅巾、腰繫紅帶的女子,在天上飛,她們的手指向哪裡,哪裡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還有一個叫「砂鍋照」的義和團組織,這個組織的成員只帶一口砂鍋,當隊伍要吃飯的時候,成員便生火做飯,奇怪的是,一隻小小的砂鍋,裡面的米飯竟怎麼也舀不盡,一直可以供應數百人吃飽喝足。
清國與義和團集體地深陷入一種幻覺。這樣的幻覺,從現在看,絕大部分是因為認識上的混沌不清造成的。當世界在十九世紀工業化的背景下,人們的思維已在理性和科學的軌道上行駛的時候,在這個東方古國,義和團和清國的統治層的思維還停留在蒙昧的中世紀。一開始,義和團所代表的民間勢力還深懷著對於清朝的敵意,他們的口號是「推翻清朝,驅逐洋人」;但到了一八九九年底,口號突變,成為「擁護清朝,驅除洋人」了。在這種情況下,清朝的王公貴族,甚至慈禧,都覺得這樣的民間力量可以利用,最起碼,可以增加與洋人叫板的砝碼。出於這樣的動機,朝廷打起了如意算盤,準備利用這股民間的力量跟洋人討價還價。真實的情況是,在當時,整個清國的統治力已經變得鬆軟了,在很多情況下,事態都處於一種無政府的狀況。
義和團的興起,是一種複雜的產物。這樣的複雜體牽涉到社會背景、民間的情緒、經濟上的困窘等,而在它的發展過程中,又顯得無法控制。從教義上說,義和團運動是破綻百出的,它幾乎沒有完整而系統的教義,亂哄哄的像是儒釋道的一知半解和中國戲劇的「大雜燴」。當然,這樣的結果是中國底層的理解力所決定的,由於缺乏理性和科學的思維習慣,義和團肯定會將一些神秘力量人格化。他們相信天,相信土地公公,相信關公,相信玉皇大帝二十八宿……中國歷史上一切民間傳說,在義和團這裡,都有著淋漓盡致的表現。義和團還將神學、迷信以及宗教混淆,他們相信法術,相信自己就是神,相信刀槍不入、鬼魂附體,相信自己能夠飛翔……因為有著如此驚人的神通,洋人的洋槍洋炮又算什麼呢?於是,占中國人口百分之九十的農民們,模糊了戲劇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集體陷入了一場自欺欺人的鬧劇當中——當時的中國北方農村,就像一個戲劇大舞台一樣,人們都爭先恐後地登台表演。在這種情況下,洋人們與其說面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敵人」,不如說面對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農民「戲劇演員」,一群不戴面具的「神」。
真實的情況是,在那段時間裡,慈禧一直在宮中不斷地聽到人們在描述著這樣的傳奇。起初,熱愛戲劇的慈禧並不把這些傳言當回事,也不相信義和團所具有的法術。慈禧還專程派了軍機大臣兼順天府尹趙舒翹、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何乃瑩前往涿州打探義和團的虛實,查證一下義和團各種「神功」究竟是真是假。經過幾天的考察,趙舒翹等實際上已經看出義和團的「神功」全是假的,但隨後趕來的剛毅卻認為這些神功「可恃」。這種情況下,趙舒翹、何乃瑩在向慈禧匯報時,含糊其辭,對於神功,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與此同時,王公大臣與宮中的太監們「三人成虎」,每天在慈禧面前叫囂義和團法術通天,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洋人的堅盾利器。天天聽著這樣的報告,慢慢地,慈禧有點將信將疑了。畢竟,慈禧與那些老眼昏花的大臣們一樣,都是生活在傳統戲劇的文化背景之中,他們從未放棄超越現實的幻想。正是由於思維方式上的根本性迷糊,終於,精明而果敢的慈禧聽信了大臣們的進言,準備依靠義和團的力量向洋人宣戰。
中國的北方就這樣上演著一場人鬼不分的大戲。只要是戲,總有大夢初醒的一天。以這樣的方式去跟洋人作戰,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了。
一九〇一年九月七日,李鴻章代表大清國與十一國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不平等條約《辛丑條約》。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份文件上,李鴻章將「李鴻章」三個字簽成了「肅」字的模樣,這三個字擠在一起,即虛弱無力,又辛酸悲苦。很明顯,李鴻章在此時想的是以自己在朝廷受封的身份「肅毅伯」來落下這個恥辱的款。他哪裡願意將自己的名字以這樣的方式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呢?那樣的簽名純屬一種職務行為,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悲慟欲絕的李鴻章在簽字回來後,再一次大口大口地吐血——「紫黑色,有大塊」,「痰咳不支,飲食不進」。醫生診斷為:胃血管破裂。
盡一分心酬聖主,收方寸效作賢臣,
從一九〇〇年一月開始,在河北、山東等北方地區,凡是有著教堂的地方,便成為一片火海。幾個月後,義和團在河北境內的活動達到了高潮。朝廷對於這種民間的勢力,一時拿不出主意,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英、美、德、法等國發表聯合照會,限令清政府迅速剿滅義和團,否則將「代為剿平」。到了五月下旬,由天津上岸的小股外國軍隊登上了清國的領土,並且由天津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路途之中,他們遭到了義和團的圍追堵劫。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義和團來到了京城郊區,一場轟轟烈烈的民間活動即將被點燃。
一直到慈禧任命奕劻為和談全權大臣,李鴻章「輔佐之」,李鴻章才真正北上了。九月二十九日,李鴻章到達天津。李鴻章專程去了一下他曾經執政達二十多年的直隸衙門。天津是李鴻章任北洋大臣的辦公地,而直隸總督府則在保定。在一年的時間裡,李鴻章一半時間在天津,一半時間在保定。此時此刻,北洋大臣的辦公地已是破敗不堪,李鴻章蹣跚著步子,察看著廢墟中的一切,內心沉痛無比。十月十一日,李鴻章到達北京。聯軍正在戒嚴,宣佈除了「兩個小院落仍屬於清國政府管轄」之外,整個京城由各國軍隊分區佔領。那兩個小院落,一個就是李鴻章居住的賢良寺;另一個,則是與李鴻章一同參加與聯軍議和談判的慶親王府。
臨終前,李鴻章還曾經給遠在上海的盛宣懷寫信。李鴻章知道大限已到,但他還是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他寫信給盛宣懷,向他,並通過他,向上海的朋友們訣別。在信中,附詩一首:
義和團進京之後,北京城徹底地炸了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義和團根本就沒有統一的領導,也缺乏統一的指揮。北京從未如此熙熙攘攘,大街小巷天天在唱著大戲,玩著把戲,如春節一樣熱鬧。似乎每一個人渾身上下都亢奮地膨脹著,彷彿他們已經找到了「驅逐韃虜」的不二法門,復興中華指日可待似的。慈禧決定向列強宣戰後,即給進入北京的義和團發放粳米二萬石、銀十萬兩,命令清軍和義和團一同攻打使館區。進入京城的義和團們首先在城內的教堂、教會醫院和中國教民家的建築物上點火,大火騰起的濃煙如同長城烽火台的信號一樣,預示著這座千年古都巨大的災難將要來臨。緊接著,火光蔓延,很多信教的中國居民的房屋也開始燃燒起來。清國的官員們下令把正陽門的城門關了,並派出重兵把守,說是奉太后之命,防止亂人混入內城。這樣的命令,更像是給人們一個信號:要放火就儘管放,只要不把皇城點著就行。於是,京城的大火更熊熊地燃燒起來。
李鴻章終年七十八歲。
詩中附言道:「鴻章又拈句柬海上官商寅友,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謝拳拳,乞弟代為一一致謝。願諸君努力共濟時艱,鴻章雖死猶生。」
因為「議和大綱」此次沒將慈禧列為禍首,洋人也讓步沒有讓她交出權力。於是朝廷迅速地向李鴻章傳達了旨意:「敬念宗廟社稷,關係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一九〇一年一月十五日,李鴻章和慶親王代表大清國在「議和大綱」上簽字。國人聲討又起:「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鴻章!」
在慈禧眼中,現實也是一場正在上演的大戲,而她自己,就是這個大戲中永遠的主角。
朝廷的電報一封接一封地到達南方,要求各省封疆大臣率兵北上共同滅洋。李鴻章的內心明顯是有憂憤的,也有著牢騷和看法。李鴻章給朝廷發去一封電報——大清國兩廣總督對朝廷「北上勤王」的聖旨的回答是:「廿五矯詔,粵斷不奉,此所謂亂命也。」並要盛宣懷迅速將他的意見轉告劉坤一、張之洞。
形勢直轉而下。西方列強,加上日本,終於動手了。一九〇〇年六月十七日,八國聯軍攻陷了中國北方的海岸門戶大沽炮台,聶士成陣亡,馬玉昆、宋慶諸軍零落,三天之後,京城門戶天津陷落,以保護使館為名登陸的聯軍向通州進發,而通州距都城北京僅二十公里。十九日,大清國宣佈與各國進入戰爭狀態,總理衙門宣佈不再保護使館,限外國人在二十四小時內離京。二十日,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男爵在乘轎前往總理衙門試圖交涉保護在京外交使團安全問題時,途經東單總布胡同時,被巡街的神機營章京恩海用槍擊斃。隨後,保衛北京的清國將領李秉衡在楊村遭遇敗績後,退至通州(今通縣)自殺殉國……李鴻章在南方得知這一消息之後,老淚縱橫,用手杖觸地:「內亂如何得止?如何得止?」李鴻章的悲傷讓在場的官員動容失色,他們從未見過冷靜鐵血的李鴻章在情緒上會失去控制。即使是在最傷痛最悲涼的甲午戰爭失敗後,李鴻章也只是無聲淚下。他們知道,在這個時候,李鴻章所噴發出來的,已不僅僅是淚,而是血了。
義和團的興起,點燃了中國人多年以來積鬱於胸的民族情緒。自道光時代開始,歷經咸豐、同治,一直到當時的光緒,落後的中國在與西方的爭奪中,一直敗得體無完膚,臉面全無。困頓與恥辱一直如鉛雲一樣,壓抑在中國人心上。當洋務派的自強措施沒能頂得住列強的擴張和侵略,維新派的變法也陰差陽錯走向失敗之後,人們用一種非正常的手段從絕望中尋找著希望——民間的力量走到了前台,試圖以一種盲目排外的極端方式,以一種愚昧的手段來進行著抵抗。當這種情緒通過一種傳統的方式轟轟烈烈地表現出來那一刻,實際上已走入了一種歧路。與此同時,朝廷和官方非理性的推波助瀾顯然加劇了這種錯誤。錯誤從一開始似乎就是風生水起,似乎它本來就是應該發生的,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了它。當錯誤成為一種必然時,也就具有宿命的意義了。
根據有關史料的不完全統計,一九〇〇年,北京城破的兩天之內,全家集體自殺的皇親國戚達三十多戶。王公貴族之家自殺總人數在近二千人。
接下來就是賠款問題的談判了。此時的李鴻章已經沒有力氣與洋人爭來爭去了,他吐血已經吐到了「瀕危」的程度,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李鴻章已沒有精力面對面與洋人再論長短了。李鴻章躺在病榻之上,指揮著下級官員把損失降到最低點——從一開始提出的十億兩白銀降到四億五〇〇〇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四厘;四億五〇〇〇萬兩,是對四億五〇〇〇萬中國人所定的數字,「人均一兩,以示侮辱」。李鴻章接受了這個侮辱。朝廷給李鴻章的回電是:「各國償款四百五十兆,四厘息,應准照辦。」
古老的京城,在上演一段時間的迷幻大劇之後,現在,輪到慘烈悲壯的結尾了。所有的悲情都於事無補,「平常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抱君王」,中國歷史從不缺少這樣不負責任的死法,個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呢?對於這些王公貴族而言,如果缺乏對於國家大局的政治智慧,危難時候以自己的生命作砝碼,畢竟是無足輕重的。
接到朝廷一個又一個指令後,李鴻章根本就不願意去收拾這個爛攤子,他是有前車之鑒的,甲午戰爭後因為簽訂《中日馬關條約》而遭到國人的普遍聲討,「李二先生是漢奸」的罵聲至今還在耳邊迴響。從廣東北上之後,李鴻章一直在上海磨磨蹭蹭,他是根本不想去那個是非之地。但在這樣的形勢面前,李鴻章「不下地獄」,誰又會「下地獄」呢?他當然知道簽訂這樣的條約只會把自己釘在民族和國家的恥辱柱上,他太瞭解自己的民族以及自己的同胞了,知道他們習慣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在危難之中,這個民族一直有著極其熱愛面子、極度自大而又自卑的習性,他們一般不願意直面事實,不自我反省,只是眼光向外積極地尋找替罪羊。在尋找到替罪羊之後,他們往往毫不猶豫地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然後,便是振臂一呼進行著聲討了。這樣的心態與習https://www.hetubook.com.com性,李鴻章從來就看得很清楚,對這一切,他是再熟悉不過了。
二等侍衛全成全家五人服毒;
奉天府尹福裕全家七人全部溺死;
都統御前侍衛奕功,在聯軍衝到他家門口後率領全家子女共十人進入後院自焚;
李鴻章終於說「不」了,這樣的態度,算是李鴻章平生對朝廷的唯一一次違背。對於李鴻章來說,此舉可謂石破天驚。雖然這種態度改變不了什麼,但對於一直愚忠成癡的李鴻章來說,有這樣的態度,已經出格了。也許這樣的做法,甚至可以看出李鴻章在訪問歐美之後自由意識的成長,意味著清國的鐵箍已經鬆動;或者,南方日益活躍的商品貿易和經濟活動,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清國官員們的思維方式和統治模式。與此同時,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閩浙總督許應、四川總督奎俊等在獲悉了李鴻章的電文後,也開始對朝廷心存「二心」了,他們確定了共同抗旨以求東南互保的原則。這樣的道理很簡單:危難時候,他們只得自保自己的一方平安,並且,不想進一步擴大對立面,如果南方各省也發生動亂,或許清國人真的要做亡國奴了。雖然各總督之行為在以後很長時期內引起廣泛非議,被國人痛斥為一群「出賣民族利益的無恥之徒」,但在一九〇〇年的庚子事變中,正是他們如此的態度,確保了大清國南方半壁江山的穩定。
李鴻章已經開始咳血了。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李鴻章想盡快地結束談判,談判結束的直接標誌是聯軍撤出京城和皇室朝廷回京。可是,「議和大綱」簽字後,聯軍並沒有撤軍的跡象。各國的態度是:必須把賠款的數額定下來,而且要親眼看到懲處罪魁禍首。
吉林將軍延茂戰鬥失敗後隻身回家,與母親、兄嫂和子女共十二人引火自焚;
庶吉士宗室壽富,全家集體上吊;
上述條件實在太苛刻了,慈禧在帝國滿朝文武大臣中反覆選擇,浮出水面的,仍是年過古稀的李鴻章。或許,在作此決定的時候,酷愛戲劇的慈禧會想到劉備對諸葛亮的托孤——每當清政府把清國帶到毀滅的邊緣時,他們想到的,就是啟用老邁忠心的李鴻章。這樣的結局,對於李鴻章來說,是一種喜劇呢,還是一種悲哀?
中書玉彬與母親赫舍里氏以及妻子兄弟等,全自焚;
很多年後,當歷史回望一〇〇多年前世紀之交的那場義和團運動時,令人奇怪的是,更多的書籍對於這場運動仍然表示出含混不清。一切現象都複雜無比,那時候所產生的任何現象,都是無數種原因交織的結果。它撲朔迷離,像糨糊一樣具有複雜的黏性。
清流派出身的湖廣總督張之洞聯合南方的封疆大臣,力主不能在「議和大綱」上「畫押」。這樣的態度,是張之洞一如既往的做派。張之洞可以在任何時候都正確,但問題是,這樣的正確,從來只能作為標榜,而不能解決問題。李鴻章對「不明敵情」卻「局外論事」的張之洞十分惱火,李鴻章表示,如果堅持不「畫押」,談判即刻便會破裂,結果只能是將大清國拖入無休止的戰亂——聯軍在京城屯兵數萬,有隨時擴大戰爭的能力;敵我雙方實力懸殊,根本不可能打贏戰爭。內外皆危之際,高談闊論哪裡能解燃眉之急呢?一切都必須當機立斷。李鴻章給張之洞傳話說,電報每個字四角銀元實在太貴,要他不要再發「空論長電」,凡事可以摘要發出,以節省經費。
此間局勢極其嚴重,各國使館都害怕受到攻擊,並且認為中國政府即使不仇外,也無能為力,如果發生事故,或情況不迅速改善,定將引起大規模的聯合干涉,大清帝國可能滅亡……請電告慈禧太后,使館的安全極為重要,對於所有建議採取敵對行動的人都應予駁斥。
宗室奉恩將軍札隆阿和兒子、兒媳、女兒和孫兒一起自縊;
當義和團運動如火如荼在北京興起的時候,此刻的李鴻章正在南方休養生息。儘管在千里之外,但李鴻章還是憑著自己豐富的政治和外交經驗嗅出這場風波暗藏的危險。六月初,李鴻章收到了英國人赫德從北京發給廣東海關的電報,這封電報幾乎代表了駐華洋人們的集體立場,也告知了北京的真實情況:
李鴻章收到電報後,立即向慈禧發電,重申了赫德的意見,特別強調如果不停止排外行動,大清帝國可能滅亡的觀點。
無法想像就要離世的李鴻章在寫下「必多一次吃虧」這幾個字時會是什麼心情。李鴻章畢生致力的「外修和好,內圖富強」的願望,到了生命的邊緣階段,算是徹底碎如齏粉了。
一九〇一年十一月七日,李鴻章在北京賢良寺魂飛魄散。死之前,已經穿上壽衣臥於病榻上的李鴻章忽然睜大眼睛,嘴唇喃喃顫動,兩行清淚緩緩滾出。匆忙趕來的老部下周馥痛哭道:「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罷!」李鴻章「忽目張口動,欲語淚流」。周馥「以手抹其目,且抹且呼」,其目遂瞑,須臾氣絕。李鴻章是死不瞑目啊,作為一個敗國之相,心高氣傲的李鴻章哪裡甘心這樣的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