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裏
三十一

在蓮花池四角上的亭子裏,髣髣髴髴幾縷黑影,在移動著。大概也是我們幾個同路人,在這個颱風夜,跟我一樣,投奔到我們這個黑暗的王國裏來吧。猛然間,從蓮花池的一端,冒出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池邊的臺階上,衝著風,蹭蹬過去。狂風將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揚起。我認得出來,那嶙峋的身軀,那踽踽的步伐——是龍子,是王夔龍。在這樣一個暴風雨的黑夜裏,難道他在他父親遺留下的南京東路那間古舊的官宅裏,竟也無法安身,要衝出那兩扇鐵閘門,奔回到我們這個老窩裏來?他來找甚麼呢?他真的來找他的阿鳳,他那個野鳳凰不成?阿鳳之死,在公園裏,早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變成了一則傳說,這個傳說,隨著歲月愈來愈神秘,愈來愈多姿多采了。三水街的幾個小么兒最喜歡說鬼話,他們說,常常在雨夜,公園蓮花池邊,就會出現一個黑衣人,那個人按著胸口,在哭泣,他們說,那個人,就是阿鳳,他的胸口給戳了一刀,這麼多年,一直在淌血。他們指著臺階上的幾團黑斑,說道:那就是阿鳳當年留下來的血跡,這麼多年的雨水,也沖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龍帶我到他南京東路那間官宅裏時,我們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肩靠著肩,他將他那雙瘦得像釘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對我傾訴:他給他那個和_圖_書大官父親放逐外國的那幾年,蟄居在紐約曼哈頓七十二街一棟公寓的閣樓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來,在曼哈頓那些大街小巷,像遊魂一般,開始流浪起來,從一條街蕩到另一條。在那迷宮似棋盤街道上,追逐紐約夜裏那一大群浪蕩街頭的孩子們,他跟隨著他們,一齊投身到中央公園那片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去。他說紐約中央公園要比臺北新公園大幾十倍,樹林要厚幾十倍,林子裏,那些幢幢的黑影也要多幾十倍。可是紐約也會有颱風麼?我突然想到,也會有這種狂風暴雨的黑夜麼?王夔龍告訴我,紐約會下雪,大雪夜,中央公園那些樹都裹上了一層白雪,好像穿著白衣的https://m•hetubook•com.com巨靈一般,雪夜裏,總也還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公園裏盤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間。一個聖誕夜裏,他告訴我,他在公園門口遇到一個抖瑟瑟饑寒交迫的孩子,我還記得他說那個孩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樂士,他把那個孩子帶了回去,調了一杯熱可可給他喝,他說那個波多黎哥孩子一雙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著一個茶杯口大鮮紅的傷痕。王夔龍從蓮花池角上一間亭子裏走了出來,他的身旁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矮小瘦弱,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瘸跛得厲害的身影——我認得出來,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寶。小金寶是個天生殘廢,右足的腳趾,長得連成一排,朝內翻,走路只好用腳背。https://www.hetubook.com.com平常他不敢在公園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颳風下雨,公園裏的人跡稀少了,他才蹦著跳著,一顛一拐,從樹叢裏鑽出來,左顧右盼,活像一隻驚惶不定的小鹿。龍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張開,裹覆到小金寶瘦弱的身上,兩個人一大一小,合成一團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裏。
而我一個人仍舊坐在亭閣裏的板凳上,踡起一雙赤足,在吶喊呼嘯的風雨聲中,沉寂的等待著,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一個龐大臃腫的身影,水淋淋的閃進亭閣裏來,朝著我,遲緩、笨重,但卻咄咄逼人的壓凌過來。
晚上十時許,愛美麗終於登陸了,整個臺北市都叫嘯了起來,新公園裏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給和-圖-書颱風颳得像一群從瘋人院潛逃出來的狂人,披頭散髮,張牙舞爪的亂晃。豪雨來了,乘著風,亂箭一般,急一陣,緩一陣,四處迸射。我在風雨交加中,鑽進了公園內蓮花池中央那間亭閣裏,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來,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裏灌滿了泥水,走起來,嘰喳嘰喳,從頭到腳,早已淋得透濕,風吹來,我感到全身浸涼。四周是那樣的喧騰,可是我赤著足,盤坐在板凳上,內心卻是異樣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錦州街那間小洞穴裏去,跼在那間小洞穴裏,在這樣一個夜裏,會把人悶得窒息。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颱風夜,我又奔回到我們的王國裏來,至少這裏黑暗護罩著的一小撮國土中,絕望後,仍可懷著一線非分的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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