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宮,承德也是宮。廢什麼話呀!」
兩人邊走邊說話,過了一道土崗,便看見遠處一大片紅牆碧瓦,四下空無人跡。恩海看出外甥情緒不高,並不理他,領著他向高大的宮牆走去。宮牆邊有一扇偏門大開著,有個護軍站在那兒。哨兵看見榮慶和恩海,向營內的人通報了,下一會兒只見一個領催帶著七、八個護軍走出偏門。領催在軍中的職務大約相當於現在的排長。這位名叫元六的領催身材高大,長得一臉橫肉,他曾經是恩海的手下,得知恩將軍今兒要來,特意在這兒迎候。他一見榮慶二舅,立即笑著咧開那張闊扁的大嘴,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一聲:「恩老爺!」
「是嗎?你看過腳相書?」
她仍然想著剛才的話題。自從她進宮那天起,不止一次動過這個念頭,那就是犯上一些小事,然後被人從宮中攆出去,這樣她不但能與榮慶團圓,也能常和母親家人在一起。當真要那樣,她便用不著成天在宮中提心吊膽地苦熬日子,一等就是六七年。可問題並非這樣簡單,正如平兒所說,宮中事無大小,說大可大,說小可小,鬧不好要掉腦袋,還會連累家人。事小了,讓人褪了褲子打屁股,羞死人不說,還得將你關進空房,一蹲就是好幾年,你越想出去越不讓你出去。她躺在炕上,想來想去腦袋想得生疼,終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唯一的辦法便是老老實實在宮中苦熬,直到出宮的那一天。
「不怕,再緊點。」吟兒擔心早上醒來睡相難看,秀姑姑抓住又得挨罵。平姑娘狠著心緊了一下帶子,然後替吟兒蓋上被單,隔著炕桌在炕上躺下。
榮慶原以為他一定會抓住他,又叫又罵地往回拖,沒想對方一副不管不問的模樣,反倒一時沒了主意。「走啊!」元六一邊推他一邊說,「走吧走吧!該提籠子提寵子,該架鳥架鳥。別跟我這起膩了!」榮慶瞅著眼面前宮牆邊的缺口,只要他抬腿爬過這兒,他就自由了。榮慶看一眼元六,見對方一臉的不在乎,他也就顧不得許多,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一咬牙,一跺腳翻過牆邊的缺口跑了。
吟兒蹲在地下,將秀子的腳捧在懷裡,小心翼翼地替對方剪起腳趾甲。她耐心地剪好腳趾甲,再用小挫子慢慢挫著趾甲上的毛邊。她修好秀子一隻腳,又將另一隻腳抱在懷裡。
每逢這個時候,眼望著空曠的行宮中大片大片樓台亭閣,榮慶覺得無聊透了,心想既然當皇家護軍,不留在京城,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幹啥。在他看來所謂的護軍,自然是保衛皇上和朝廷,應該駐守在皇上住的地方。例如皇宮、北海,中南海和景山,再就是頤和園,還有被洋人放火燒了的圓明園。這些地方離城裡都要比眼前這地方近得多,再說南苑是皇上秋天打獵的地方,太后和皇后皇妃們根本不會上這兒來。女眷們不來,宮女媽媽們自然也不會來,因此想要在這座荒郊野嶺的行宮中見到吟兒是不可能的。榮慶越想越覺得上了當。當初二舅答應讓他當皇家禁軍,而不是跑到鄉下來守這片空房子。
「誰給他起這麼個綽號?」
「我也這麼想的,要不家裡人來看我,她沒攔我,還親自幫我梳頭呢。」吟兒還告訴平兒,說她們家裡人頭一次探宮,章叔特意找人在宮外接應她們家裡人。
元六領著甥舅倆走進軍營。元六邊走邊打量著榮慶,見他一身衣著非常考究,人長得也清秀白淨,一看就知道從小嬌慣,沒吃過什麼苦頭,心想怪不得恩老爺前些日子就讓人帶話給他,要他好好調|教這位榮少爺。
「元六說話,從來有板有眼。跟你實話實說,你就是你舅爺送來的,你爸爸託付的!他們二位叫我殺殺你的性子。你要識時務,乖乖跟我回去。」
「吟兒!」他不滿地說,「我冒著危險跑來看你,不點燈我就不走。」
她終於看清了他那張英俊的臉,他那透著英氣的劍眉下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泛著一層光澤。他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覺得心跳得飛快,人像一堆雪團軟塌塌的融開。她恨不能立即跳出窗口,投入他懷抱,跟他死去活來親熱一番,這時,宮外遠遠傳來一陣梆子聲。她猛然醒悟,想到這兒是老太后住的儲秀宮,慌忙向他擺手:「慶哥!你快走,快離開這兒!要是讓人看見,那可是要砍頭的!」
一聽那聲音榮慶頓時傻了,真叫冤家路窄,偏偏是元六。他站在那兒堵住榮慶去路。
「平姐姐!我哪敢存這種心思,你冤枉死我了。www.hetubook.com.com」吟兒被對方說中心裡的隱祕,心裡非常慌亂。
「慶哥!」吟兒對著窗外大叫,「快!快跑!」
「我進宮當了禁軍,偷跑到這兒來看你!」榮慶抓住她趴在窗台上的小手,將臉湊到她臉前。
「按我們的話,這就是儲秀宮的味兒。」平兒比吟兒早一年進宮,年歲也大一年,處處顯得像個姐姐。
吟兒兩眼盯著平兒,半天不說話。平兒輕輕叫她,拍著她後胸。當吟兒終於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時,長長地吁了一口粗氣,想跟平兒說什麼。她雙唇哆嗦著,半天沒出聲,突然伸手抱住平兒,臉貼在平兒肩上泣不成聲地哽咽著。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平兒吹滅了燈,對吟兒說:「睡吧,明兒一早還要起來做活。」吟兒還想跟平兒說話。平姑娘打斷她,說按宮中規矩,吹了燈就再也不許說話了。
「你——你胡說!」榮慶從沒想到這一層,嘴上硬,心裡卻暗自發慌。
宮女的洗澡房分裡外兩間,裡間是姑姑輩們用的,外間是一般宮女洗澡的地方。宮中規定,凡老佛爺貼身宮女,冬天半個月洗一次,春秋五天一次,夏天則每天洗一次,其他宮女和老媽子按上例減半,秀子是貼身宮女,眼下是夏末秋初,二天洗一次是免不了的。
吟兒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本想告訴平兒今兒侍候秀子姑姑洗澡的事,話到了嘴邊又嚥回去,換了另一個話題。
「什麼時候也學會玩嘴皮子?」秀子不屑地一笑,抖了抖衣服,接過內衣內褲不慌不忙地穿著。
榮慶隨元六進了「棚」。所謂「棚」就是軍人的營房,一間大屋,兩邊一溜的火炕,住著二十來人,領頭的元六也跟他們住一起。天不亮牛角號一吹,當兵的全爬起來,到演兵場上練武功,操練隊列。下午一過,晚飯後到天黑前這段時間,北京人稱之為「後蹬兒」,那些老兵油子便躲在棚裡賭錢,也有人跑到幾里外的鄉下找婆娘睡覺。
「書上說姑姑這種腳型的人就像船兒行水,一輩子順暢。將來不但有錢,而且能嫁個好夫君,更會兒孫滿堂——」吟兒看得出秀子今兒特別高興,心想何不再說幾句讓她高興高興。沒想她說了一大堆吉利話,秀子反倒不再說話了,臉上的笑容突然收住。
「相書上稱姑姑這種兩頭翹的腳叫船型腳。」
「怪不得老佛爺住的地方都有一股特別的香味兒。」吟兒恍然大悟。
「吟兒,」平兒見她兩眼發直,連忙用汗巾替她擦著額上的汗,「你——你又做噩夢了。」
二舅和父親一直想讓他當護軍,他不肯,現在看這是唯一接近吟兒的機會。皇宮中的禁軍衛士也是從各路護軍營中挑出來的,自然都是武功高強的,他想自己能跟二舅學出一身好本領,他們葉赫家是正黃旗的人,將來說不準也有機會調進皇城中當差,再說二舅本人就是大清門的藍翎侍衛,這可是個不小的職位,能說得上話。因此只要舅舅肯幫忙推薦,這是完全可能的。對!先前怎麼從沒想到這點,竟然忘了二舅是他進宮當差最好的搭橋人。
換了缸,吟兒和平兒走出體和殿向下房走去,吟兒見四下無人,這才悄聲問道:「平姐姐,你說秀子姑姑會不會抓住我去茶房的事不放,告到上面,說我衝撞了老佛爺的湯水?」
「——」榮慶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吟兒連聲說知道了,無奈地從炕邊站起。
「這才一頓『竹筍燉肉』,您就不辭而別了?不夠意思呀!」元六嘴裡說著俏皮話,臉上卻非常嚴肅,「你想往哪兒跑?你想過沒有,你能逃到天上去不成?就算你逃得了,誰敢窩藏一個逃兵?」
「相書上還說了些什麼?」
「那也隨你意。今兒我元六絕不攔你。」元六雙手抱在前胸,不動聲色地笑笑,「叫我說,那叫瞎掰。狗肉不上桌。你少爺坯子,就不是這個材料兒!走吧走吧,回家瞇著吧。天打雷轟我頂著,省得跟你生不完的氣。」
吟兒和宮女,太監們跪在地下,嘴裡一起喊著:「老佛爺吉祥!」老太后的鑾駕儀仗從吟兒面前走過時,響起一片腳步聲。她雖不敢抬頭,卻竭力以眼角的餘光偷愉瞅著那一雙雙腳,其中有太監的黑底靴,有宮女的軟底鞋,她在這許多雙鞋中發現了一雙與眾不同的花盆底鞋。這種鞋底像個花盆,白色,足有三寸高,鞋面上繡著漂亮的花紋,鞋頭鑲著一顆碩大的珍珠。在一陣陣腳步聲中,在衣裙拂地揚起一片細細的塵土裡,她立即認出那www.hetubook.com•com雙鞋子的主人便是這座皇宮至高無上的女主人,連萬歲爺也得聽她的。
恩海看一眼元六,一邊點頭一邊輕輕哼了一聲,然後將手中的緩繩遞到對方手中,這才不慌不忙地下了馬。
「慶兒!元領催就是你頂頭上司。」二舅指著元六告訴榮慶。
「姑姑!看您說到哪兒去了,您這身材不肥不瘦——」吟兒嚇得不知該說什麼好,連忙誇起對方,同時拿起外衣披在對方肩上。
回到家,榮慶激動得一夜沒合眼。這麼多天來,他終於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人們都說宮門深似海,他這回算領教了。家屬進宮探望宮女,比見關在牢房裡的犯人還難,他好不容易裝作啞巴一連闖了二關,最終還是被禁軍護衛遠遠擋在城牆邊的豁口外。要不是城牆豁口兩邊無遮無攔,要不是探宮的人在屋裡說話,他肯定連瞅吟兒一眼的機會也沒有。想到那兩個氣勢洶洶的皇家衛士,他頓時冒出個念頭:要是我能進皇宮當衛士,不也有機會見到吟兒!
他走了沒多久,便覺身子特別疲軟,腳下輕飄飄的吃不住勁兒。他扶著牆站在那兒喘氣。迎著涼嗖嗖的夜風,腦子特別清醒,想到能從這兒逃回京城,不用跟元六他們去承德,心裡立即生出一股勁兒,邁著大步向前方一處缺口走去。剛走到那兒,一條黑影突然站起。黑暗中響起悶悶的聲音:「榮少爺!你膽子也太大,竟敢當逃兵!」
在這兒住了不到半個月,上面下了命令,健銳左營要調防。聽到這個消息榮慶激動得不行,以為一定會調到皇上住的京城裡去,沒想到他們不但不去京城,反而調防到更遠的承德避暑山莊,榮慶急得不行,立即找到元六,說他不能隨部隊去承德。
「說也奇怪,秀姑姑原先脾氣挺不錯,最近不知為什麼總是怪怪的,特別跟你在一起,總也跟你過不去——你說,你到底哪兒得罪她了?」
為了糾正自己的睡姿,晚上臨睡前,吟兒側身躺在炕上,讓平姑娘用一條寬布帶將自己綁上,一頭固定在大木箱的箱把上。另一頭繫在炕桌腿上。平姑娘幫她繫上布帶,問是否太緊,吟兒讓她再捆緊一些。
南苑是歷代皇家的狩獵行宮,出永定門往南走六七十里地便到了。那天一大早,榮慶和二舅一路騎著兩匹快馬,跑了一個多時辰(即三小時)便到了。一路上,二舅再三叮囑他,軍營不比家裡,營有營規。軍有軍法,可不是鬧著玩的:「少爺脾氣在那兒一子兒不值。官兒大一級,就得聽人家的!」
「元領催。」榮慶慌忙抱拳行禮。
「不怕,砍頭也不怕。讓我進屋裡,讓我好好看看你,實在太想你了——想得快發瘋了!」榮慶抓住吟兒的手。
她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聽見窗戶上有響動,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雨夜中,看見窗外有個黑影一晃而過,心裡不由得一驚。她本能地伸手扯住繩頭,鬆開捆在身上的綁帶,摸著牆壁坐起,兩眼瞪著黑乎乎的窗口。她看不見外面動靜,想叫又不敢叫。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片沙子落地聲。榮慶!她突然意識這是他給自己打暗號,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來不及細想他是怎麼進宮的,這時窗外已經傳出榮慶的聲音:「吟兒!吟兒——」
他撒完尿,站在茅棚邊望著四下黑乎乎的荒野,突然冒出逃走的念頭。腦子裡一浮出逃跑的想法,心頓時緊緊揪在一起。對!絕不能跟著元六去承德那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在京城,雖說見不到吟兒,但卻能感到她的存在,隔著高大的皇城,他和她畢竟頭上頂著同一塊藍天。去了幾百里外的承德,那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他咬著牙,忍著傷痛,一拐一瘸地貼著營房牆根悄悄向北宮牆摸去,因為身子受了傷,走得特別慢,一頓飯功夫才走到南宮牆邊。
吟兒一咬牙,走到炕几上邊取出火石打出火,再點燃紙媒,再用紙媒點亮油燈,然後用手攏著油燈走到後窗,將燈湊到臉前,好讓對方看清她。
吟兒猛然從炕上坐起,驚魂未定地瞪著一雙大眼,望著平兒和她手中那盞昏黃的油燈,竭力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心裡直發毛。
「沒關係,這兒沒別人,書上怎麼寫你就怎麼說。」
「快去吧。你得想辦法討秀姑姑好,處處哄著她高興,她讓你做什麼你就精心去做,反正她已經二十一了,早晚要離開這兒。只要她高興,她就不會壞你的事,你說是不是?」平兒輕聲叮囑她。
「他可是個拗脾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恩海點點頭,在他耳邊小聲說,「往後你得多費心照應了。」
「吟兒,」秀子抬起那隻修好趾甲的腳,不無滿意地說,「看看我這雙腳,長得好不好?」
「是,是父親留下的。」吟兒點點頭。
「吟兒,吟兒,你醒醒!快醒醒!」平兒熟睡中聽見吟兒驚慌的尖叫,點了油燈,發現吟兒滿頭滿臉的大汗,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什麼,身體在綁帶下劇烈地抽搐。平兒慌忙將捆在她身上的綁帶鬆開。吟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叫她。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炕上,平兒跪在她身邊,一邊叫她一邊解開她身上的綁帶。
「還不住嘴!」秀子狠狠踹吟兒一腳,從椅子上站起,一邊扣著衣服斜襟上的布衣扣,一甩手走出洗澡房,將房門帶得山響。吟兒從地上爬起,滿臉委屈地瞅著那扇門,不知哪兒得罪了對方。
在這間榻榻裡,平兒的話就是命令,吟兒只得閉上嘴不再說話。
自那次探宮遠遠見了吟兒一面,一向對當護軍不熱心的榮慶突然來勁了,通過舅舅到南苑健銳左營當了廠名護軍。父母親以為時間一長,他對吟兒漸漸收了心,心裡自然高興,都感激二舅幫了大忙。
「夠緊了,太緊了血脈不通,明兒起來渾身沒勁兒,怎麼當差?」平兒試了試綁帶說。
秀子掀起門簾進去後,吟兒又替對方準備好換洗衣服,還有梳子,粉撲和剪刀之類的用品,在門外等著。秀姑姑洗好了,一聲吆喝,她就得隔著門簾將衣服遞進去,然後再替她梳頭剪腳。等了老半天,也不見秀子出聲,她正疑惑,秀子突然挑起門簾,光著身子走出來。
慈禧在一大幫人簇擁下出了儲秀宮,平兒立即領著吟兒等宮女們進了體和殿。這時,兩個太監抬著一筐新鮮水果走進來,於是宮女們立即忙開了。她們拖出桌下,牆角和窗邊的透花瓷缽。瓷缽是特製的,形狀有些像銅鼎,裡面放著佛手,香蕉和菠蘿等水果。
半夜,榮慶讓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棚子裡一片漆黑。他想下炕去撒尿,剛一翻身,這才覺得哪兒哪兒都疼得不行,特別屁股蛋更是碰不得。他咬著牙下了地,向棚子外邊尿桶走去。褲子粘著屁股上的血肉,每走一步,傷口便傳來一陣揪心的疼痛。元六這狗娘養的!他一邊挪著步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元六是二舅的部下,二舅讓他關照我,他就是這麼關照我的,再這樣關照下去,這條命非送在他手裡不可。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是不是怕我告發你衝撞御茶房的事,編著好話兒哄我!」秀子的臉說變就變了,她猛然抽回腳,吟兒頓時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
早上卯辰之交,吟兒正在迴廊上和幾名宮女擦著雕花圍欄,聽見一名太監大聲叫著:「老佛爺起駕!」他這一聲叫,站在大殿外丹墀上的太監立即跟著叫,於是站在宮門內外等著送駕的太監們也都叫起來,宮裡宮外響起一片呼應聲,那叫聲是何等威風啊。
「就是他?」元六悄悄地問恩海。
「不行,燈一亮就會驚動別人,別人發現了,你就跑不了。」
在宮中,一切是那麼有條有理,時時都生活在別人的監視之中,只有這短短的睡前時間屬於你。此刻,你獨自躺在床上,任你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哪怕你想像自己當上了皇后娘娘也沒人來管你。這片空間,這段時間,完完全全屬於你。
燈一吹,四下黑得出奇,窗外下起了淅瀝的小雨。吟兒聽著清晰的雨聲,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人躺在炕上,腦殼裡卻像脫韁的野馬思緒紛然。
「呵呵,有叫板的了?」元六沒想到他敢跟自己頂嘴,故意逗他,「我這兩天兒耳背,沒聽見!」
平兒醒來,見吟兒趴在窗口手中舉著油燈,上前一把奪過吟兒手中的油燈一口吹滅了:「你——你瘋了,不想活了!」
「我不去!」
「好吧。」秀子猶豫片刻,將剪刀遞給吟兒。
吟兒被她這一說反倒臉紅了,好像是她光著身子被對方瞅見了,她走到秀子面前,討好地說:「姑姑!我替你修腳趾甲。」
「宮裡頭好多人都有綽號,譬如給皇上剃頭的黃叔叫『剃頭黃』,李總管綽號叫『佛見喜』,小回回叫『蘿蔔頭』,差不多人人都有。」兩人一路說笑著回到下房,剛歇下腳,秀子派人叫吟兒去替她打水洗澡。
「姑姑腳長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五個指頭一碼齊,按相書上說這可是個好腳型。」
看見二名崗哨走遠,榮慶心中暗喜,認為老天爺幫了他忙。他悄悄從地上爬起,貼著牆根向東走。前些天他就發現那m•hetubook.com•com邊的宮牆比這邊矮,而且殘舊不全,有幾處缺口堆著石料和磚塊等著修,從那兒爬出去應該不成問題。
吟兒背過臉呆呆地站在那兒,心裡仍在想著剛才的情景。秀子的裸體給她印象太深了。平時衣服遮著看不出,沒想姑姑光著身子那麼好看,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渾圓的屁股白|嫩白|嫩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特別她乳峰上透著兩顆熟透的櫻桃般的乳|頭,連女人看了都心跳——不知羞的東西,我怎麼盡想這種事!吟兒截斷思路,在心裡罵自己。
「你小子想得倒美!」元六瞪著一雙牛眼對榮慶吼起來,「老話兒怎麼說來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上頭讓你上哪兒就上哪兒,別說叫你上承德,就是讓你跳火坑也不許皺眉頭,何況開往承德的事,是奉御前領侍衛大臣傳的皇上口諭!」「咱們是禁軍,就該護衛皇城、護衛兩宮呀。上承德幹什麼去?」榮慶愣愣地問。
「姑姑!相書上確實是這麼說的。」吟兒不知自己哪兒說錯了,嚇得不知所措。
吟兒不止一次對平兒說過,說她來這兒快三個月了,竟然從沒見過老佛爺究竟長得啥模樣兒。「這不奇怪。不用說你來了三個月,我來了一年了,也只遠遠見過她幾回。」儘管平兒說一點也不奇怪,但吟兒總覺得既在這兒當差,伺候老佛爺,連她的面也見不到,心裡總有點不是滋味兒。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了。」秀子穿好衣服,在木榻上坐下,用剪刀剪起腳趾甲:「別那麼正經兒了,你也是個女人,難道連自己光屁股什麼樣兒也沒見過?」
「平姐!在宮中犯了規矩,被攆出宮外,會不會連累家裡人?」
他兩眼死死盯住吟兒,他看清了她的同時,她也看清了他。他還是那副模樣,身上的衣服被小雨淋濕了,額上也留著雨點。他正想說什麼,突然窗外守宮的太監大叫著向這邊跑過來。她讓他快走,他不肯走,雙手趴在窗口一動不動。
「直到叫饒了算。」榮慶是恩老爺外甥,元六本想意思一下,但想到恩老爺再三交待要好好調|教這位從小嬌慣的少爺,因此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元六這邊話聲一落地,那邊軍棍已經落在榮慶的皮肉上。
「慶哥!這太危險了!」吟兒轉身看一眼睡夢中的平兒,抓起窗邊案几上的油燈又放下。
「哪一個?」隨著叫聲,遠處閃過兩條人影。榮慶知道是查夜的崗哨,慌忙趴在牆邊的草叢中一動不動。崗哨一邊嗆喝一邊向他藏身處走來。他趴在地下,兩眼盯著越走越近的崗哨,心想完了,要讓他們抓回去,跑不了一頓毒打還不說,還可能連累二舅和家裡人——突然,身邊不遠處草叢中「呼啦」一聲躥出一隻野兔。二名禁軍嚇了一跳,盯著兔子消失的方向愣了半天神,這才轉身走了。
吟兒跟其他宮女一起,手腳麻利地將瓷缸裡的舊果子取出,再將筐裡的新鮮水果放進去,然後將瓷盆放回原處。這就叫「換缸」。剛開始換缸時,吟兒發現瓷缸中的水果動都沒動過,為什麼隔一陣子就要換上新鮮果子?「那麼多果子,怎麼也吃不完啊。」她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換缸。平兒聽了忍不住想笑,這才告訴她,缸中的那果子不是讓人吃的,是用來香殿用的。老佛爺不喜歡點火薰香,願意用果子香味除掉其他雜味兒。
「要是不回去呢?」榮慶低聲說,口氣比先前軟多了。
「我——我不敢亂說。」吟兒害怕秀姑姑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說翻臉就翻臉,猶豫著不敢說。
恩海將榮慶交給元六便回京城了。
「恩爺!您把心放肚裡,到我元六手裡,就是塊生鐵疙瘩,也得變成抻條兒麵。」元六自信地笑笑。
「我不去承德!」榮慶倔拗地挺著脖子又說了一聲。話音剛落地,元六便上前狠狠給他一記耳光。榮慶長這麼大,從沒給人打過,只覺得臉上一片熱辣辣的,兩眼直冒金花。他憤怒地衝到元六面前想動手,站在元六身後早有準備的幾名禁軍沒等他動手,一起上前將他按在地上。元六大叫一聲:「傳軍法!」禁軍們立即褪下榮慶的褲子,一名禁軍舉起軍棍看一眼元六,小聲問打多少棍。
榮慶趴在長條木凳上,雙手死死抓住條凳的兩條木腿,忍著一陣陣劇痛硬是不出聲。開始他還覺著皮肉疼,後來只覺得屁股發麻,再後來幾乎沒知覺了。木棍打在他皮肉上發出悶悶的響聲,耳邊響著叫板的聲音:「二十五,三十,三十五——」他覺得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最後他兩眼一黑,什麼和-圖-書也聽不見了。
「那——那你點上燈,讓我看看你。」
「茶水章是個好人,心地特別善。」
「我——我哪兒也不去,我回家——」
「不不——」她驚恐萬分地壓低聲音:「你不能進來,屋裡有人!」
吟兒和宮女們一聽這聲音,知道老太后要上南邊的養心殿接見朝臣,慌忙在慈禧太后經過的地方跪下。不等那此起彼伏呼聲落下,大殿裡便走出許多宮女太監,一字排開在兩邊。儘管姑姑再三交待老佛爺起駕時她們要老老實實跪在地下,不許抬頭,不許東張西望,但吟兒和那些新來的宮女一樣,禁不住的生出好奇心。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間,她看見一隻杏黃色華蓋在人群上面晃動,華蓋下一位衣著華貴的老女人在眾人簇擁下走下台階。
榮慶似乎回過神,轉身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奪路而逃,突然間跑來許多禁軍,將他團團圍住。他揮劍亂砍,企圖衝出重圍。吟兒瞪大眼睛趴在窗邊,兩眼盯著這場生死搏殺。平姑娘怎麼拉,她也不肯離開,她看見一名衛士挽弓搭箭,瞄準榮慶的後胸。她放聲大叫,要他小心,沒想她話音剛出口,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扎進他後胸。看見他中箭倒地,滿身是血,她本能驚叫一聲,身子跌落在窗邊地下——
原先吟兒一心想著是早早離開皇宮,從來沒想到見不見老佛爺的事,可時間一長,當她知道自己不做滿七年是不可能離開這兒時,心裡反倒生出一種心思,渴望見到這位大清國位極權尊的太后,按宮中太監和宮女們的稱呼,便是「老佛爺」或「老祖宗」了。人就這麼怪,儘管她在這兒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但只要待在這兒,那種不甘人後的要強勁兒便會冒出來。想起平日那些伺寢的,管換衣的,包括敬煙的秀子姑姑在內,一個個神氣活現,覺得比人高三分。說到底,不就因為這些人是老太后的貼身宮女,沾了老佛爺光,她們自己覺得尊貴,別人也用敬服的眼光看她們,時間一長,自然就覺得比別人高出許多來。她自信只要自己有機會,她絕不會比那些人差,其中也包括秀子在內。為此,她暗中下決心,一定要學好敬煙的本事,等秀子一走,用不了二、三年,她準能伺候上老佛爺:。
吟兒兩眼一亮,心裡頓時陷入慌亂。從小長這麼大,她頭一次看見其他年輕女人的胴體。過去侍候秀子洗澡,她總穿好衣服再出來,不在她面前赤身裸體,更不會毫無顧忌地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望著秀子豐|滿勻稱的裸體,她本能地低下頭,覺得非常羞恥,覺得秀姑姑太放肆,不該當著她一個沒結婚的姑娘面毫無掩飾地暴露出女性的隱祕處。
「你放心,點上燈,讓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我求你!」
吟兒與另一名宮女抬著一桶熱水走進裡間,將熱水倒了一大半在木盆內,留了小半桶熱水。另一名宮女離開後,吟兒將事先準備的涼水摻進熱水裡,用手試著水溫,直到她認為合適了,在澡盆邊的方凳上放好了毛巾肥皂,然後走到外屋,請秀子進屋洗澡。
「慶哥!你——你怎麼——會跑這兒來了?」她激動得渾身直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看不清他什麼模樣,但她知道這就是他,他的聲音,他的呼吸,包括他身上發出的氣味兒,就是燒成灰她也認得。
「船形腳?」秀子好奇地問,「有什麼說道?」
吟兒趴在地下,兩眼緊盯著那雙尊貴的花盆鞋,它在長裙下擦地而過,很快被其他人衣服的下襬擋住。來這兒近三個月,她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下見過這雙尊貴的鞋,卻從沒有見過這雙鞋的主人真正的面目。
這時窗外下起了大雨,雨點敲著瓦簷和院子裡的青磚地,激起一片狂蕩的喧囂。聽著窗外的雨聲和屋脊上掠過的風聲,她才知道自己在做夢。
「我看不會,真要想告你早就告了。」
「哈哈哈——」元六聽後大笑,「回家?回家也沒你的香餑餑。不論你是回自己家還是你舅老爺家,咱倆打個賭,不到天亮,就有人把你送回來!」
她慌忙爬下炕,輕輕推開後窗一角,只見黑暗中榮慶站在窗邊直喘氣。
「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醜怪,連看都不敢看我?」秀子故意問,似乎看出吟兒的心思,她用乾毛巾擦身上的水,一邊在木榻邊坐下。
「那要看什麼事兒,得罪了老佛爺,或是犯了宮中的大法,那就不好說了,前些年有個姓寇的太監不知犯了什麼事,不但殺了他,他家裡人跟著關進大牢,連保薦他進宮的人也倒了霉!」平兒突然盯著吟兒,「你成天問這些,是不想用這種方法出去?我勸你死了這條心!」